第7章 夢里不知身是客
這風禾鎮(zhèn),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阿香撿了個俊俏男人的事,早已傳遍了大街小巷。
那些之前曾幫過忙的人,都喜歡三天兩頭地,來這兒多看看。
看這個自己也貢獻過力量,大伙兒一起齊心協(xié)力,從鬼門關(guān)硬拉回來的男人,一天天恢復健康。
然后,就會覺得自己所作的事情都是有意義的。
這般想著,整個心情也會跟著順帶好了起來。
做人做事,有時候就是這么需要意義感的支持。
面餅鋪子的東家最早發(fā)現(xiàn)了這點。
只要讓長工們,看看新出爐的大餅,聞聞那香氣,就能讓他們更賣力地磨面。
連一個銅板都不用多給。
而不少姑娘,則愛借著吃飯的名頭,來阿香食肆坐坐。
她們的眼睛,總是不住地往后廚瞟。
那里,有個高大威猛而又俊俏的男人,正蹲在水井邊,認真仔細地搓洗著一籃子青菜。
陽光落在他寬闊的背脊上,堅實而溫暖。
他偶爾抬起頭,擦擦汗,露出一個干凈的笑臉。
那笑容,純粹得像雨后初晴的太陽,足以讓一眾女客的心,都化成一灘春水。
“阿香,你家這長工,長得真是好看?!币粋€跟阿香相熟的年輕姑娘小聲竊語,“就是腦子……有點可惜了?!?p> “腦子不好才好呢,”隔壁胭脂鋪的王寡婦捏著帕子,嬌聲笑道,“若是腦子好了,這般俊朗的男人,咱們風禾鎮(zhèn)哪里留得?。俊?p> “就是不知道婚配了沒。阿香你若是不要,苗嬸家那丫頭倒是年紀相當?!?p> 隔壁桌的漢子越聽越不樂意了,“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當飯吃?!?p> 阿香聽著這些議論,只是笑笑,不予置評。
她把一盤剛出鍋的“菜脯炒粿條”端到王寡婦桌上。
熱氣騰騰的白煙,裹挾著濃郁的米香和菜脯的咸香,瞬間就勾住了所有人的魂。
“王姐,嘗嘗我新琢磨的菜脯?!?p> “哇!這味道聞著可真香,用啥做的呀?”
“用的是秋后收的白蘿卜,切條,撒上海鹽,白天拿出去曬,晚上收回來用重石壓出水分,反復九次,是為‘九制菜脯’。”
“要九次這么多呀?可太能折騰人了,能少兩次不?”
“哪怕少一次,就沒這么入味了。這菜脯口感爽脆,自帶一股醇厚的鮮甜,配上米漿粿條猛火一炒,那滋味,嘖嘖?!?p> 王寡婦拿起碗筷,扒拉了一碗,“那我可得好好嘗嘗?!?p> 只見金黃油亮的粿條上,點綴著翠綠的韭菜、焦香的肉末和金黃的蛋絲。
而那切成小丁的菜脯,細密而均勻的鑲嵌在粿條間,讓整道菜聞起來,鮮味不止提升了一個層次。
她夾起一筷送入口中。
舌尖最先嘗到的,是粿條的軟糯彈滑,接著是炒雞蛋的焦香。
輕輕一咬,那爽脆的菜脯丁在齒間爆開,一股無法言喻的咸、香、鮮、甜瞬間席卷了整個味蕾。
那味道,霸道又不失溫柔,像一個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軍,卸甲歸田后,只剩下滿腹的柔情。
“哎喲我的天!”王寡婦一拍大腿,眼睛都亮了,“阿香,你這手藝,真是神了!什么傻男人俊男人的,哪有你這盤炒粿條來得實在!”
她這夸張的反應,引得滿堂哄笑。
阿香看著熱鬧的食肆,又看了看后廚門口,忙完活計正等著夸獎的阿塵,心里涌上一股暖意。
這樣平平淡淡又熱熱鬧鬧的日子,真好。
要是師父也回來了,那就更好了。
只是,這平靜的日子下,總有暗流在涌動。
阿塵很怕黑,也怕自己一個人睡。
一天晚上,阿香讓他睡在隔壁的雜物房,半夜里就聽見壓抑的啜聲。
她走過去一看,只見阿塵抱著膝蓋縮在床角,渾身發(fā)抖,像一只被拋棄的小獸。
阿香心一軟,念著他的心智不過是個孩童,只好在自己房里打了個地鋪,讓他睡在邊上。
有她在,阿塵果然安穩(wěn)了許多。
但這幾日,他又開始做噩夢。
這天夜里,阿香被一陣急促的呼吸聲驚醒。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她看到地鋪上的阿塵雙目緊閉,眉頭死死地擰在一起,額上布滿了冷汗。
他的嘴唇翕動著,發(fā)出含混不清的囈語。
“有埋伏,快,快跑……”
“你們……快跑啊……這里不能休息……”
“肚子……怎么回事……”
他的表情十分痛苦,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身體在劇烈地抽搐,雙手在空中胡亂地抓撓著。
阿香心里一緊,連忙坐起身,伸手去推他:“阿塵,阿塵,是肚子疼嗎?快醒醒!是做夢呢!”
可她的手剛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猛地抓住了。
那力道之大,捏得她腕骨生疼。
“要走……我們一起……”他依舊閉著眼,口中卻發(fā)出一聲脆弱的哀鳴。
那聲音里充滿了絕望和哀傷,像是在一片尸山血海中,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死死地攥著阿香的手腕,仿佛一松手,整個世界都會崩塌。
阿香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卻沒舍得掙開。
她看著他痛苦的睡顏,聽著他絕望的囈語,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這個只會傻笑,只會黏著她的大男孩,他的腦海深處,究竟藏著怎樣血腥而殘酷的記憶?
她不知道。
她只能伸出另一只手,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用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聲音,一遍遍地安撫他。
“別怕,阿塵,別怕……我在這兒呢,沒人會傷害你。睡吧,噩夢都走了……”
或許是她的聲音起了作用,阿塵緊繃的身體慢慢放松下來,呼吸也漸漸平穩(wěn)。
但他抓住她手腕的手,卻絲毫沒有松開。
他就這樣,攥著她的手,沉沉地睡了過去。
阿香動彈不得,只能保持著這個姿勢,坐在地上。
月光如水,灑在兩人相連的手上。
她低頭看著他安靜的睡顏,方才那股子凌厲和恐懼都消失了,又變回了那個人畜無害的阿塵。
可阿香的心,卻再也無法平靜。
她開始好奇他的過往,想必一定比話本里說的,要精彩許多。
同時,一種莫名的擔憂,也在她心底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