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耳聽蟬鳴,一憋見驚鴻。
——題記
蟬聲如沸的夏夜,酒旗在熱風里飄成褪色的血。
李寒舟聽見銀鏈輕響時,酒碗邊緣正凝著半滴殘酒。刀光破窗的剎那,他翻身滾向梁柱,青衫下擺被釘死在木桌上,裂帛聲混著蟬鳴刺破耳膜。
“繡春刀法。“他盯著沒入梁柱三寸的彎刀,刀柄銀鏈綴著鳳凰,在月光里晃成流動的銀河,“白家的人死絕了十八年,姑娘從黃泉借的刀?“
紅衣落在檐角,繡鞋尖的銀鈴壓住蟬噪。少女倒懸著探進破窗,發(fā)間茉莉香混著血腥氣:“李三公子好記性?!八讣鈸徇^第二柄彎刀的刃口,月光在刃上碎成霜粒,“只是這刀要飲活人血,才能辨忠奸?!?p> 李寒舟瞳孔驟縮。十八年前雨夜,白家三十七口喉間血線,正是這般薄如蟬翼的刀痕。檐角銅鈴突然炸響,紅衣如離弦箭矢俯沖而下,雙刀交錯劃出鳳凰展翅的弧度。
劍出鞘時蟬聲驟歇。青鋒撞銀鏈迸出火星,照亮少女眉眼——那眼尾飛紅不是胭脂,是浸透仇恨淬出的艷色。刀光織成的網(wǎng)突然漏了破綻,李寒舟的劍尖抵住她咽喉,卻見少女笑出梨渦:“果然是你?!?p> 血珠順著劍鋒滾落,在月光下凝成琥珀。她旋身時銀鏈掃翻燭臺,烈焰騰起的瞬間,李寒舟看見她后頸朱砂痣,與記憶中那個總角女童的胎記重疊。
“白家遺孤...“劍鋒微顫,割破她頸間細鏈。血紅瑪瑙墜子落入火海,炸開滿室幽香。
紅衣已退至院中井臺,雙刀歸鞘時震落滿樹夏蟬?!敖褚瓜s太吵?!八ㄈヮi間血痕,指尖輕彈,一滴血珠穿透酒旗,“留著你咽喉三寸,等秋蟬死盡再來取。“
酒旗破洞漏進月光,李寒舟握劍的手背青筋暴起。當年奉命屠戮的蒙面人里,唯獨他劍下留了活口。此刻殘酒映出少女遠去的背影,紅衣翻卷似那年燒透洛陽城的火。
井臺青苔上,銀鏈彎刀刻著鳳凰泣血圖。蟬聲復又洶涌,蓋過劍鋒低吟。
??????
李寒舟在城南賭坊劈碎了第七張骨牌。
骰子還在檀木碗里打轉,穿金箔袍的莊家突然捂住咽喉。血線沿著白驚鴻昨日劃定的位置裂開,賭桌轟然傾倒,三十八枚灌鉛骰子滾進血泊。
“第十七個。“李寒舟甩落劍尖血珠,踩住莊家抽搐的手腕,“當年你們在黑騎衛(wèi)領多少賞銀?“
房梁忽有銀鏈輕吟。紅衣掠過天井投下的光柱,雙刀剪斷西窗射來的三支弩箭?!按镭洝!鞍左@鴻足尖點著搖晃的骰子,“黑騎衛(wèi)的追魂箭也敢硬接?!?p> 劍鋒擦著她耳畔刺向虛空,挑落半片金箔。李寒舟眼底映著窗外鱗甲寒光:“白姑娘跟了我三日,就為說這個?“他突然攬住她腰身撞破東墻,磚石飛濺中,三棱箭簇釘入他們方才站立的地面。
白驚鴻的刀抵在他肋下,卻在聞到血腥味時頓了頓。李寒舟中衣滲出血跡,正是那夜她故意留的破綻所致。“松手。“她旋身時銀鏈纏住橫梁,紅衣綻成倒掛的火蓮,“你的命得留給我的刀?!?p> 黑騎衛(wèi)鐵蹄已踏碎長街。李寒舟看著掌心殘留的茉莉香,突然想起十八年前那個雪夜。七歲的他蜷縮在尸堆里,穿紅襖的小女孩用雪擦亮他臉上的血,頸后朱砂痣像落在雪地的梅。
賭坊后巷傳來馬匹嘶鳴。白驚鴻的彎刀正卡在第五個黑騎衛(wèi)喉骨中,忽見青衫掠過墻頭。李寒舟的劍插在青石縫里,劍身彎成驚心動魄的弧度,將他彈射到白馬背上。
“接??!“他甩出劍鞘擊飛偷襲的箭矢。白驚鴻凌空翻身踏中劍鞘,借力躍上馬背時,雙刀交叉劈斷追來的鐵索。烈馬人立而起,她不得不揪住李寒舟的衣領維持平衡,指尖觸到他后頸陳年箭疤。
李寒舟突然悶哼。白驚鴻的銀鏈不知何時纏上了他手腕,鳳凰羽刃貼著脈搏:“出城往東三里,有片蘆葦蕩。“她呼吸噴在他滲血的傷口上,“敢耍花樣,我就用你的筋絡編條新鏈子?!?p> 殘月從烏云里掙出時,馬匹已陷入沼澤。白驚鴻削斷蘆葦鋪路,刀光驚起棲息的夜鷺。李寒舟望著她發(fā)間搖晃的茉莉銀釵,突然開口:“你娘當年總戴著茉莉花接我下學?!?p> 刀尖猛然刺入他肩胛。白驚鴻眼底的恨意比沼澤更噬人:“你也配提她?“染血的銀釵擲在他腳下,“這釵子從她太陽穴穿進去,我在尸堆里扒了三天才找到?!?p> 蘆葦深處傳來船櫓破水聲。李寒舟握住沒入肩頭的刀,硬生生轉過半寸刃口:“當年帶隊的黑騎衛(wèi)統(tǒng)領,左眼是琉璃珠子?!磅r血順著刀槽漫過他手指,“此刻正在洛陽查漕銀案?!?p> 白驚鴻瞳孔收縮。她想起昨夜割開的那十七個喉嚨,傷口位置分毫不差,卻都缺了右耳——正是當年黑騎衛(wèi)選拔時刺青所在的位置。
“李大人倒是清楚?!八蝗焕湫?,拔刀時帶出一串血珠,“難怪當年三百死士圍府,唯獨你活著走出火場?!?p> 她河風卷著蘆花撲進船艙。李寒舟撕下染血衣襟包扎傷口,露出腰間黑鐵令牌。白驚鴻的刀鋒瞬間壓上他喉結,卻在看清令牌紋樣時凝住——那上面烙著的鳳凰泣血圖,與她刀柄銀鏈的紋路嚴絲合縫。
“白家刀譜最后一頁?!八斫Y在刀刃上滾動,“是你周歲時,我爹蘸著朱砂畫的?!?p> 船底突然傳來鑿擊聲。白驚鴻旋身劈開船板,黑騎衛(wèi)的弩箭擦著李寒舟耳畔射入水中。兩人對視的剎那,十八年光陰在刀劍間坍縮成寒芒。她突然挑斷纜繩,在船只傾覆前抓住他腰帶:“憋氣!“
渾濁河水淹沒所有聲響時,李寒舟看見她紅衣綻成血芙蓉。纏在他腕間的銀鏈忽被抽緊,白驚鴻唇間溢出的氣泡裹著句話:“殺完最后三人,我自會給你個痛快?!?p> 雪落進洛陽城那夜,漕船封凍的河面裂開細紋。
白驚鴻的刀插在琉璃眼男人左肩時,冰層下的鯉魚正撞碎月影。李寒舟的劍橫在另兩個黑騎衛(wèi)頸間,劍鋒上的血凝成冰珠,墜地時響如更漏。
“當年你戴狼首面具。“白驚鴻靴底碾著男人碎裂的琉璃珠,血紅瞳仁里映出對方扭曲的臉,“但我認得這刀疤走向?!皬澋短羝鹚掳?,“從右耳斜插進嘴角,像不像你砍我娘那刀?“
河風突然暴烈。李寒舟瞳孔里炸開雪霧,十八年前的畫面與此刻重疊——蒙面人揮刀斬落時,母親將他塞進地窖。那道疤,那道疤原來不是夢魘...
黑騎衛(wèi)統(tǒng)領突然獰笑,斷腕處迸出淬毒袖箭。白驚鴻旋身如鶴唳,雙刀絞碎鐵箭的瞬間,李寒舟的劍已穿透剩下兩人咽喉。血噴在冰面,開出三朵紅梅。
“小心!“他撲倒白驚鴻的剎那,冰層轟然塌陷。琉璃眼男人引爆的火藥筒將河面撕開黑洞,碎冰如刀割破她袖口。
墜入冰河時,白驚鴻看見李寒舟后頸箭疤涌出黑血。他竟用身體擋住大半鐵片,右手仍死死扣著黑騎衛(wèi)統(tǒng)領的琵琶骨。三人沉向深淵的漩渦,銀鏈纏住冰棱發(fā)出瀕死的嗡鳴。
白驚鴻的雙刀在水底劃出鳳凰軌跡。刀光劈開暗流,她抓住李寒舟衣領上浮時,指尖觸到他懷里硬物——浸透血的白玉鎮(zhèn)紙,刻著她周歲時抓周咬出的牙印。
冰窟窿透進月光。李寒舟咳出冰碴,將奄奄一息的黑騎衛(wèi)統(tǒng)領按在冰沿:“說!當年誰指使的?“男人獨眼突然瞪大,喉間發(fā)出咯咯怪笑,嘴角溢出黑血栽進深淵。
“滅口...“白驚鴻攥緊銀鏈的手背暴起青筋,鏈上鳳凰紋浸血后竟顯出小篆——是個“赦“字。李寒舟突然劇烈顫抖,從懷中掏出半塊燒焦的兵符,與銀鏈紋路拼成完整虎符。
雪粒落在拼合的符節(jié)上,融成血色露水。白驚鴻想起母親臨終前塞進她襁褓的銀鏈,想起李寒舟腰間令牌的紋樣,突然笑出淚來:“原來我們都是棋子?!?p> 李寒舟撕下殘袍裹住她滲血的右臂。漕船殘骸在遠處燃燒,火光照亮他眉骨舊傷:“白家刀譜最后一式叫'驚鴻照影'...“他劍尖挑起冰面上飄零的船帆布,“你娘創(chuàng)的?!?p> 布匹展開的剎那,白驚鴻瞳孔收縮。焦黃帆布上,燒剩的墨跡赫然是白家刀法總綱,而留白處補全的招式,竟與李寒舟這幾日用的劍法同源。
“你爹與我父親...“她雙刀嗆然落地,“是結拜兄弟?“
雪暴吞沒未盡之言。李寒舟突然揮劍斬斷銀鏈,鳳凰墜子落入冰窟:“今夜之后,世間再無黑騎衛(wèi)。“他抓起燃燒的船櫓擲向河面,火龍竄過冰層,引爆殘存火藥。
白驚鴻在轟鳴聲中抓住他手腕。兩人跌進順流而下的冰筏時,她頸間朱砂痣擦過他染血的唇:“你的命...“刀柄重重磕在他胸口,“得留著看我燒盡這齷齪江湖?!?p> 冰筏撞上石橋的瞬間,李寒舟翻身墊在她下方。橋洞陰影里,他最后的佩劍沒入石縫,劍穗上的茉莉銀釵碎成三瓣,隨波流向宮墻方向。
宮墻內(nèi)的茉莉開了第三茬時,白驚鴻的刀懸在新帝冕旒之上。
九重紗帳無風自動,她看見琉璃燈映出屏風后的玄甲身影。李寒舟的劍從金磚縫里拔出,帶起十八年前埋在此處的白家斷刀。
“蕭將軍?!靶碌弁蝗婚_口,聲音像蛇信舔過玉階,“你養(yǎng)的狗,倒是比你更懂忠義?!?p> 白驚鴻的刀鋒驟偏三寸。當年黑騎衛(wèi)統(tǒng)領咽氣前嘶吼的“蕭“字,此刻從屏風后轉出張熟悉的臉——眉骨箭疤、腰間虎符,正是那夜冰河消失的琉璃眼男人。
李寒舟的瞳孔縮成針尖。記憶里父親被長槍挑飛的畫面突然染上新的血色,原來槍纓紅穗后藏著的,是蕭家軍的狼頭徽記。
雙刀劈碎琉璃燈的同時,玄甲武士的箭矢穿透屏風。白驚鴻旋身踩中墜落的燈架,紅衣掠過箭雨,卻在看清李寒舟劍指方向時渾身劇顫——他的劍鋒沒入新帝胸口,而蕭將軍的刀正從背后貫穿他左肩。
“白家刀譜...“李寒舟咳出血沫,染紅龍袍上的十二章紋,“最后一頁畫的是...咳咳...鳳凰涅槃...“
蕭將軍的刀又進三寸。白驚鴻突然讀懂他眼中的決絕,雙刀如離巢鳳鳥撲向玄甲武士。銀鏈絞碎七把強弩時,她聽見李寒舟最后的氣音:“燒...“
新帝懷中的虎符轟然炸裂。白驚鴻借氣浪撞破穹頂,回首望見火海里李寒舟的笑——與七歲雪夜那個顫抖著給她捂手的少年重疊。他手中攥著的半塊兵符,正是引爆火藥的引信。
宮墻坍塌如雪崩。白驚鴻跌在護城河殘冰上,懷中白玉鎮(zhèn)紙裂成兩半,露出夾層里的血書。燒焦的絹布上,她終于看清母親的字跡:“寒舟吾兒,護好驚鴻...“
河水突然泛起金紅。無數(shù)盞蓮花燈順流而下,載著新帝暴斃的消息漂向江湖。白驚鴻把斷刀投入火海,突然聽見身后銀鈴響——穿紅襖的小乞丐攥著茉莉銀釵碎片,眼巴巴望著她腰間彎刀。
“要學刀,就不能怕疼。“她割斷一截銀鏈系在女童腕間,鳳凰羽刃在月光下滴血,“記住,握刀的手得比恨燙?!?p> 最后一盞蓮燈沉入河底時,城南酒旗突然自燃?;鹧嬖谝癸L里寫滿誰也讀不懂的碑文,灰燼飄過白驚鴻肩頭,恍惚又是那個蟬聲沸騰的夏夜。
劍客的青衫早化星火,卻把江湖燒出了個透亮的天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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