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不知多久,在密林深處,看到一座舊木屋。屋頂冒著細細的炊煙。
男人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走了進去。孩子們在門口猶豫了一下,也跟著邁過了門檻。
木屋里面很簡單:一張粗糙的木桌,幾個樹墩當?shù)首?,角落里是用石頭壘的灶臺,灶膛里的火噼啪響著,帶來一點暖意。
男人自己走到灶臺邊,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從他下巴流下來。他抹了把臉,沒說話,就坐到門邊一個矮墩上,背對著火光,身影大半融在陰影里。
孩子們站在屋子中間,濕衣服貼在身上很冷。呂文倩緊緊抱著她那本舊書,呂天明挨著哥哥站著,呂天霸挺直腰,警惕地看著四周,目光最后落在門邊那個沉默的背影上。
男人好像沒看見他們,就那樣坐著,望著灶膛里跳動的火苗出神?;鸸庠谒麑掗煹谋成咸鴦?,映不出表情。
夜越來越深。灶膛里的火慢慢小了,只剩下暗紅的炭火。屋外的風(fēng)嗚嗚地吹過山林。
孩子們又冷又餓,累極了。呂文倩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趕緊捂住嘴,害怕地看向門邊。男人望著火苗的身影一動沒動。
呂天霸看著弟妹凍得發(fā)白的小臉,鼓起勇氣,聲音有點干澀地問:“…有水嗎?”
男人望著火苗的身形似乎頓了一下。他沒回頭,只是朝灶臺邊的水桶抬了抬下巴。
呂天霸快步走過去,舀了一瓢水,先遞給妹妹和弟弟喝。冷水喝下去,身上直打哆嗦,但喉嚨沒那么干了。
這一晚,就在寒冷、饑餓和一片沉默中過去。孩子們擠在遠離門口一小塊干點的地方,靠著冰冷的墻,蜷縮著睡著了。男人一直坐在門邊的陰影里,望著那點將熄的炭火,直到天亮。
林間的晨光透過薄霧灑下來。
呂文倩坐在一個被雨水沖干凈的木樁上,捧著一本明顯是男人帶回來的、紙頁泛黃的舊書,小聲地讀著。陽光照在她頭發(fā)上。
呂天明坐在一塊平整的石頭上,正用小刀專注地刻一塊濕泥巴。泥屑紛飛,漸漸能看出一個小人兒的輪廓,眉眼間帶著沉思,有點像昨夜那個沉默的男人。
呂天霸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練拳。拳頭帶起的風(fēng)聲比以前像樣多了,不再像昨天那樣慌亂。他每一拳都打得很用力,好像要把昨晚的恐懼和屈辱都打出去。汗水順著他繃緊的額頭流下來,晨光照著他倔強的側(cè)臉。
快到中午,沉重的腳步聲從林子里傳來。男人回來了,手里提著兩只滴著血的野山雞。濃重的血腥味一下子充滿了小院。
他衣服前襟上,赫然濺著幾點暗紅色的血跡!那顏色還沒完全干,像幾個刺眼的烙印。
呂天霸猛地停住練拳的動作,目光像鷹一樣銳利,死死盯住那幾點血跡。他聲音帶著少年人的沖勁和不容置疑:“你會武功?!”這不是在問,他已經(jīng)認定。那血跡,絕不是打山雞能弄上的,更像是……利器扎進人身體里噴出來的!
男人就像沒聽見一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提著還在滴血的獵物,徑直走向屋后的廚房,只留下一個沉默魁梧的背影。
呂天明放下手里沒捏完的泥人,目光追著男人的背影。他從自己隨身帶的舊布包里,拿出那支他當寶貝的炭筆,鋪開一張紙。熟悉的沙沙聲又響起來,筆尖在紙上移動,描畫著輪廓。
呂文倩探過頭去看二哥畫的東西,看到紙上漸漸清晰的線條,朝廚房方向脆生生地喊:“老…叔叔!二哥在畫你呢!”那聲“老伯”差點沖口而出,又被她咽了回去。昨夜老伯慈祥的臉和眼前這個沉默的身影,在她淚汪汪的眼里模糊地重疊又分開。
男人的身影在廚房門口頓了一下。他依言走到門口光線最好的地方,站定。像一把收起了鋒刃的古劍,收斂了所有氣勢,任由光線勾勒著他棱角分明的臉、寬闊的肩膀、結(jié)實的手臂肌肉,還有衣服上那片沒法忽視的暗紅血跡。他成了畫里那個一動不動的主角。
畫到一半,呂天明突然停筆。他看著紙上那個雖然沒畫完但已經(jīng)非常神似的側(cè)臉——那像刀削出來的濃眉毛,像山峰一樣挺直的鼻子,棱角分明、寫滿忍耐和滄桑的下巴線條……一種被雷劈中的熟悉感猛地沖進他混沌的腦海!他一下子抬起頭,目光像閃電一樣掃過大哥呂天霸的臉!那同樣濃密的眉毛,挺直的鼻梁,倔強的嘴唇……
他猛地又轉(zhuǎn)回頭去看門口那個男人粗獷的側(cè)臉!
一個模糊卻讓他心驚肉跳的念頭,像種子一樣在他心底瘋狂地長出來,撞得他胸口咚咚直跳!他死死壓住這個念頭,手指用力得發(fā)白,筆桿都快捏斷了,不敢相信……這怎么可能?!
中午的陽光暖洋洋的。四個人圍坐在簡陋的木桌旁,桌上擺著剛燉好、香氣撲鼻的山雞肉。氣氛有點悶。
呂文倩小心地夾起一塊最嫩的雞肉,輕輕放進男人面前那只半空的粗陶碗里。她緊張地看著男人沒什么表情的臉,聲音又輕又細,像只膽小的鳥:“叔叔…前些天您帶回來的書…”她停了一下,鼓起勇氣說,“我和二哥…都讀完了…”聲音越說越小,臉蛋微微發(fā)紅。
在這個亂世里討生活,早就讓她學(xué)會了看人臉色。她生怕說錯一個字,就打破了眼前這點像薄冰一樣脆弱的安穩(wěn)。
男人握著木筷的手指稍微緊了緊。眉頭幾乎看不出來地皺了一下,聲音低沉:“都看完了?”目光掃過呂文倩和呂天明。
“嗯!”呂文倩用力點頭,清澈的眼睛里閃著期待的亮光,“等我們長大了…一定好好報答您!”她試著用這個承諾來表達感謝,也想靠它維系住這份依靠。
男人嘴角,掠過一絲幾乎抓不住的、很淺的波動,像石子丟進平靜的湖面,瞬間又沒了。這點細微的變化,讓呂文倩一直懸著的心稍微放下了一點。
“飯后,帶你們進城買新書?!蹦腥寺曇舨桓?,但帶著不容商量的肯定。
“謝謝叔叔!”呂文倩高興得小臉都亮了起來,像朵瞬間綻放的花。她又趕緊夾了一塊更大的雞肉放進男人碗里,小臉上滿是歡喜。
呂天霸則一點不客氣,一把撕下整只油光發(fā)亮的肥雞腿,毫無顧忌地大口啃起來,吃得滿嘴油,發(fā)出滿足的咀嚼聲,好像要把昨晚損失的力氣和膽氣都吃回來。
男人默默地嚼著呂文倩夾來的肉,目光深沉地轉(zhuǎn)向狼吞虎咽的呂天霸。那眼神很復(fù)雜,有審視,有探究,甚至…帶著一絲難以形容的沉重。
“你爹娘呢?現(xiàn)在在哪兒?”男人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像塊石頭打破了水面的平靜。
“我沒爹娘!”呂天霸滿嘴油光,語氣斬釘截鐵,但眼神有一瞬間躲閃。他用力撕咬下一大塊雞肉,好像要把這個話題也一起嚼碎吞下去。
男人眼底罕見地掠過一絲波瀾:“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他們有,但不要我們!”呂天霸的聲音猛地拔高,充滿了壓抑已久的憤怒,像火山爆發(fā)一樣,“就是見了,我也絕不認!”他“啪”地一聲把啃了一半、還帶著肉的雞腿骨扔在桌上,眼神倔強又受傷。
“滾出去!”男人猛地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暴喝如雷!巨大的響聲震得碗碟嗡嗡作響!
呂天霸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震得懵住了,咀嚼的動作一下子僵住,油膩的臉上全是茫然和難以置信。他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猛地站起來。
“雞腿留下!”男人冰冷的命令再次響起,像在怒火上又澆了一勺油。
呂天霸狠狠地把手里那半只還帶著肉絲的雞腿,不舍地放回桌上!
“啪嚓!”油點四濺!幾點刺眼的油星在粗糙的木頭桌面上炸開!
呂文倩嚇得噤若寒蟬,小臉煞白,大氣不敢出,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
她正鼓起勇氣想替大哥道歉,男人沉沉的目光已經(jīng)轉(zhuǎn)向她,那目光像有重量:“你呢?可有爹娘?”
呂文倩怯怯地點頭,聲音細得像蚊子叫,帶著濃濃的鼻音:“他們…也許是被壞人抓走了…也許…是不在了……”她低下頭,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
“叔叔,大哥他剛才不是……”她想解釋。
“坐下吃飯。”男人打斷她,聲音低沉,但比剛才少了幾分怒氣。他那粗糙寬厚的大手,有點笨拙但又輕柔地摸了摸她微微發(fā)抖的頭頂,像是在安慰一只受驚的小動物。
男人的目光最后落在自從他暴喝后就一直魂不守舍、低頭沉默的呂天明身上。他沒說話,默默地撕下另一只鮮嫩多汁的雞腿,穩(wěn)穩(wěn)地放進呂天明的碗里:“你呢?想不想見他們?”
呂天明猛地從走神中被驚醒,像被針扎了一下。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極其復(fù)雜的光——迷茫、渴望、恐懼,還有一種奇異的、近乎預(yù)感的悸動。他幾乎是脫口而出,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篤定:
“我有爹!他就住在古元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