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時,顧家村的崖坪上落滿了銀杏葉,像鋪了層金毯。慕小雪正蹲在院角翻曬草藥,是白日里跟著張奶奶去后山采的紫蘇和薄荷,說是用來治秋冬的風寒再好不過。她穿著件靛藍色的粗布褂子,是顧母用張奶奶送的藍印花布裁的,袖口挽起,露出皓腕上的白玉手鐲,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小心些,別被刺扎到?!鳖櫞笸ǘ酥枨逅畯奈堇锍鰜恚娝焓秩芘荻牙锏囊八N薇,連忙放下水盆上前拉住她。他的指尖還沾著面粉——方才在灶房學著烙餅,被燙得手忙腳亂,面團沾了滿手。
慕小雪笑著抽回手,指尖在他手背上輕輕劃了下:“你烙的餅,焦得能當武器了?!?p> “那不是怕你等急了嘛?!鳖櫞笸〒蠐项^,耳尖微紅。自從上次在瑤池得了天帝賞賜的“護世”劍,他反倒不常碰劍了,每日里不是跟著顧父去地里侍弄莊稼,就是守在灶房給慕小雪做些新奇吃食,哪怕總把糖包蒸成炭塊,也樂此不疲。
正說著,院門口傳來“吱呀”一聲,顧老太爺拄著拐杖走進來,手里舉著個竹編的小籠子,籠里有只羽毛翠綠的鳥雀,正撲騰著翅膀啾啾叫?!澳憧次易ブ读耍俊崩咸珷斝Φ脻M臉皺紋都擠在一起,“后山的翠鳥,給你們解悶兒?!?p> 慕小雪連忙接過籠子,翠鳥的爪子纖細,在竹篾上站得不穩(wěn),黑亮的眼珠滴溜溜轉(zhuǎn),倒有幾分機靈。“真好看,”她指尖隔著籠子碰了碰鳥雀的羽毛,“就是……把它關(guān)起來,會不會太可憐了?”
顧大通湊過來看了看:“爹說翠鳥是益鳥,專吃河里的害蟲。要不,咱放了它?”
老太爺聞言,故作不滿地哼了聲,卻還是擺了擺手:“放吧放吧,看你們心腸軟的。想當年我年輕時,一箭能射下三只大雁呢?!痹掚m如此,眼里卻滿是笑意。
兩人捧著鳥籠走到河邊,剛打開籠門,翠鳥便撲棱棱飛了出去,在水面上打了個旋,忽然又落回顧大通肩頭,嘴里還叼著片鮮紅的楓葉。慕小雪看得驚奇:“它好像通人性呢。”
“許是知道咱們沒惡意?!鳖櫞笸ㄐ⌒囊硪淼厝∠聴魅~,夾在慕小雪的發(fā)間,“比你頭上的銀簪好看?!?p> 慕小雪伸手去摸楓葉,指尖卻觸到個硬邦邦的東西——是顧大通偷偷塞給她的木牌,刻著“雪”字的那塊,不知何時被他用紅繩串了,系在她發(fā)間?!坝趾[?!彼闪怂谎?,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河水潺潺流淌,映著兩人的身影,像幅浸在水里的畫。忽然,上游傳來一陣喧嘩,幾個孩童的笑聲順著水流飄過來。顧大通抬頭望去,只見張奶奶家的小虎正帶著幾個娃在淺灘摸魚,褲腳卷得老高,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衣襟。
“慢些跑,別摔著!”慕小雪揚聲喊道,像個真正的村婦般操心著。她忽然想起剛來時,自己連生火都不會,如今卻能熟練地辨認草藥,甚至能幫顧母揉出光滑的面團——原來人間的日子,真能把仙骨也泡出煙火氣。
回到家時,顧母正坐在炕頭納鞋底,見兩人進來,連忙拍了拍身邊的空位:“小雪快來,我給你看樣東西?!笨蛔郎蠑[著個紅布包,打開來,是件小小的虎頭鞋,針腳細密,虎眼用黑線繡得圓溜溜的,透著股憨態(tài)。
慕小雪的臉“騰”地紅了,捏著鞋幫的指尖微微發(fā)顫:“伯母,這是……”
“早晚會用得上的嘛?!鳖櫮感Φ醚劬Σ[成條縫,往她手里塞了塊紅糖,“多吃點,補補身子。我看你最近總愛犯困,許是累著了?!?p> 顧大通在一旁聽得心跳漏了半拍,偷偷看了眼慕小雪的小腹,喉結(jié)滾動了兩下,卻不敢多問。直到夜里躺在炕上,他才小心翼翼地湊過去,聲音輕得像蚊子哼:“小雪,你……是不是有了?”
慕小雪把臉埋在他懷里,悶悶地“嗯”了一聲,耳尖燙得驚人。其實她也是昨日才發(fā)現(xiàn)的——晨起時總覺得惡心,顧母給她把了脈,說是喜脈,她當時竟傻愣愣地笑出了眼淚。
顧大通猛地坐起來,差點撞翻床頭的油燈。他手足無措地看著慕小雪,眼里的狂喜幾乎要溢出來,卻又怕動作太大傷著她,只能小心翼翼地躺回去,手懸在半空半天,才敢輕輕放在她小腹上,像捧著稀世珍寶。
“我要當?shù)??”他的聲音帶著顫音,眼眶微微發(fā)紅,“像我爹那樣,教他爬樹,教他摸魚,教他……”
“教他學劍嗎?”慕小雪抬頭看他,眼里閃著狡黠的光。
“不學不學!”顧大通連忙擺手,“刀劍無眼,咱娃就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種兩畝地,娶個像你一樣好看的媳婦,比啥都強?!?p> 慕小雪被他逗笑,伸手捂住他的嘴:“哪有爹這么說自己娃的。”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顧大通緊緊抱著她,鼻尖縈繞著她發(fā)間的草木香,忽然覺得,比七界同輝更耀眼的,是此刻炕頭的燈光;比圣劍鋒芒更珍貴的,是懷里人的體溫。
接下來的日子,顧家村的人都看出了顧母的喜氣——她每日變著花樣給慕小雪做吃食,蒸的紅糖糕甜得發(fā)膩,燉的雞湯飄著厚厚的油花,連張奶奶都打趣她:“是給小雪補,還是給你未來的金孫補???”
顧大通更是緊張得不行,地里的活計全攬在自己身上,不讓慕小雪沾半點累。有次慕小雪想去河邊洗碗,他愣是端著盆子跑出去,結(jié)果腳下一滑摔在泥里,引得全村人笑了好幾天。
“你再這樣,我就要成廢人了?!蹦叫⊙┛粗ドw上的淤青,又氣又心疼,拿著藥酒給他揉著,“我是昆侖墟出來的,沒那么嬌弱?!?p> “那也不行?!鳖櫞笸ㄎ兆∷氖?,掌心的繭子蹭得她發(fā)癢,“我娘說,女人懷娃最辛苦,得好好伺候著?!彼鋈幌肫鹗裁矗瑥膽牙锾统鰝€小小的布偶,是用碎布縫的,歪歪扭扭的像只兔子,“我學著縫的,說是能辟邪?!?p> 慕小雪捏著布偶的耳朵,忽然笑出了眼淚。這布偶針腳歪歪扭扭,眼睛還是用黑豆縫的,卻比瑤池的玉如意更讓她心動。她把布偶放在枕邊,夜里能聞到上面淡淡的艾草味——是顧老太太特意曬過的,說能安神。
轉(zhuǎn)眼到了初冬,第一場雪落下來時,慕小雪的肚子已經(jīng)顯懷了。顧母怕她冷,把炕燒得暖暖的,還把顧老太爺?shù)暮と熳咏o她鋪在身下。顧大通則每日守在炕邊,給她讀自己抄的話本,雖然常常念錯字,卻也念得有模有樣。
“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他正讀著,忽然被慕小雪拽了拽衣角。她的臉色有些發(fā)白,額頭滲著冷汗:“大通,我好像……要生了?!?p> 顧大通手里的話本“啪”地掉在地上,嚇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生……生了?我我我這就去叫產(chǎn)婆!”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差點被門檻絆倒,大黃被他嚇得汪汪直叫。
顧母早已備好待產(chǎn)的東西,見慕小雪疼得攥緊了拳頭,連忙握住她的手:“別怕,女人都要過這關(guān),忍忍就過去了。”顧老太太則在屋外燒著艾草,嘴里念念有詞,祈求母子平安。
顧大通把產(chǎn)婆請來后,就被攔在了門外。他在院子里踱來踱去,像只熱鍋上的螞蟻,耳朵緊緊貼著門板,生怕錯過里面的動靜。大黃趴在他腳邊,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緊張,舔了舔他的手。
不知過了多久,屋里忽然傳來一聲響亮的啼哭,像道驚雷劃破了冬日的寂靜。顧大通猛地撞開門板,只見產(chǎn)婆抱著個紅布包出來,笑得滿臉褶子:“恭喜恭喜,是個大胖小子,眉眼跟大通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顧大通的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他湊到炕邊,慕小雪正累得睡著,臉色蒼白,嘴角卻帶著淺淺的笑。紅布包里的小家伙閉著眼睛,小拳頭攥得緊緊的,鼻子像顆小小的蒜頭。
“他……他真小。”顧大通的聲音有些發(fā)顫,不敢伸手去碰,怕碰碎了似的。
顧母笑著拍了拍他的背:“剛生下來都這樣,過些日子就長開了。”她往小家伙懷里塞了個東西,是那面能照見冥界的銅鏡,“讓他爹的福氣照著他,平平安安長大?!?p> 窗外的雪還在下,落在屋檐上簌簌作響。屋里的油燈卻亮得溫暖,映著一家人的笑臉。顧大通坐在炕邊,握著慕小雪的手,看著紅布包里的小小身影,忽然覺得,所有的顛沛流離,所有的刀光劍影,都只是為了鋪墊此刻的圓滿。
他低頭在慕小雪額頭印下一個輕吻,聲音輕得像雪落:“謝謝你,小雪?!?p> 慕小雪似乎被驚醒了,睫毛顫了顫,睜開眼看向他,眼里的溫柔像化不開的春水。紅布包里的小家伙動了動,似乎在回應他們的注視,發(fā)出一聲軟糯的咿呀。
大黃趴在炕邊,尾巴輕輕掃著地面,喉嚨里發(fā)出滿足的呼嚕聲。灶房里飄來雞湯的香氣,是顧父特意燉的,說要給慕小雪補身子。
雪還在下,卻仿佛帶著暖意。顧家村的這個冬天,因為這個新生命的到來,變得格外溫柔。而屬于顧大通與慕小雪的故事,也在這人間的煙火里,翻開了嶄新的一頁——往后的歲月,有柴米油鹽的瑣碎,有養(yǎng)兒育女的辛勞,卻也有相濡以沫的溫情,有歲月靜好的安穩(wěn)。
就像門前那條河,靜靜流淌,不問歸處,卻把最溫柔的時光,都釀成了岸邊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