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桂枝湯
南郊?
低熱?
趙仁理心不在焉地聽著,腳步卻沒有停。
廣播里的消息只在他疲憊的心湖里激起一絲微瀾,很快便沉了下去。
他現(xiàn)在滿腦子還是課堂上那令人窒息的場景,蘇子言冰冷的聲音,同學(xué)們嘲諷的目光,王浩那張討厭的臉……
還有鼻端那縷若有若無的清冷藥香。
他煩躁地甩甩頭,強迫自己不去想。
下一節(jié)課的時間快到了。
杏林苑坐落在申城大學(xué)老校區(qū)最幽靜的西北角。
穿過一片有些年頭的香樟林,繞過幾座爬滿藤蔓的舊式實驗樓,才能看到它古樸的飛檐。
藥廬,則是杏林苑后院單獨辟出的一間青磚灰瓦的平房。
遠離教學(xué)區(qū)的喧囂。
趙仁理走進藥廬時,里面已經(jīng)彌漫開一股濃郁復(fù)雜、難以形容的混合藥味。
苦澀、辛香、微甘……
各種氣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屬于中藥房的沉厚底蘊。
七八個同學(xué)已經(jīng)圍在中央一張寬大的紫檀木長案旁。
案上擺放著形態(tài)各異的藥材切片、根莖、果實,還有幾套擦拭得锃亮的黃銅藥秤、藥碾、藥臼。
蘇子言站在長案主位,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素凈的深藍色棉麻盤扣上衣。
長發(fā)一絲不茍地在腦后綰成一個簡單的發(fā)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
她正垂眸,用一把細長的銀勺,仔細地從一個青瓷小罐里舀出一些暗紅色的粉末。
夕陽的金紅色光芒透過藥廬高高的木格窗欞斜射進來,恰好籠罩在她身上,仿佛為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
沖淡了幾分平日里的冷冽,卻更添了一種專注而神圣的距離感。
“人到齊了。分組?!?p> 蘇子言頭也沒抬,聲音清冷依舊,
“兩人一組。案上有桂枝湯的配伍藥材:桂枝、白芍、炙甘草、生姜、大棗。各自取一份?!?p> 同學(xué)們立刻行動起來。
趙仁理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目光在人群中搜尋。
他看到了王浩,對方正和一個同樣家境不錯的男生湊在一起。
兩人邊看著蘇子言,邊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其他同學(xué)很快找到了搭檔。
最后,只剩下趙仁理孤零零地站在外圍,像一個多余的影子。
“趙仁理?!?p> 蘇子言的聲音響起,目光終于從手中的銀勺抬起,落在他身上,
“你和我一組。過來。”
“?。课??”
趙仁理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
隨即心頭猛地一跳,和蘇教授一組?單獨?
“有問題?”
蘇子言微微挑眉。
“沒…沒有!”
趙仁理連忙搖頭,有些手足無措地走到長案的另一側(cè),站在蘇子言的對面。
“煎藥首重器具與水質(zhì)?!?p> 蘇子言似乎完全沒在意他的局促,自顧自地開始講解。
“砂鍋陶罐最佳,忌用金屬器皿。水,以清冽活水為上,山泉次之,自來水再次。今日條件所限,使用凈化水?!?p> 她拿起一個樸拙的粗陶藥罐,用清水仔細沖洗了幾遍,然后用一方潔白的細棉布擦干內(nèi)壁。
“桂枝湯,外感風(fēng)寒表虛之祖方。調(diào)和營衛(wèi),解肌發(fā)表?!?p> 她一邊說,一邊動作流暢地將長案上的藥材依次拿起,分量精準地投入陶罐中。
白芍、生姜片、炙甘草、掰開的紅棗……最后是桂枝。
“藥材投放,亦有講究。質(zhì)地堅硬者先煎,如礦石貝殼;氣味辛香易揮發(fā)者后下;而此方,常規(guī)同煎即可。然火候,乃重中之重。”
她拿起一旁一個同樣樸拙的、帶蓋的粗陶藥壺,里面已盛好水。
她將藥壺放在一旁一個特制的、帶有通風(fēng)孔的小泥爐上。
點燃爐下的無煙炭,幽藍的火焰安靜地舔舐著壺底。
“煎煮之法,古稱‘熬’。武火煮沸,文火慢煎。”
蘇子言的聲音在藥香氤氳中顯得格外沉靜,
“武火取其勢,逼藥性透發(fā);文火取其醇,使藥力融和。水沸之后,需撇去浮沫,此乃藥中濁氣。時間,約莫三刻?!?p> 爐火靜靜燃燒,陶壺里的水開始發(fā)出細微的聲響。
藥廬里安靜下來,只有炭火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聲和藥液微微翻滾的咕嘟聲。
同學(xué)們都屏息看著,空氣中彌漫著越來越濃郁的、屬于桂枝混合生姜的辛香溫煦之氣。
趙仁理站在蘇子言對面,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手上。
那雙正在輕輕整理案上殘余藥材的手,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
此刻,它們正捏起一根細小的藥草殘屑,動作優(yōu)雅而精準。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瞥見藥廬角落的陰影里,似乎有個人影晃動了一下。
他身著一身連帽衫,靠在最里面一排藥柜旁。
雙手插在口袋里,姿態(tài)看似隨意,目光卻如同實質(zhì)般,穿過人群,牢牢鎖定在蘇子言身上。
那目光專注得有些過分,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
趙仁理心里莫名地升起一絲不舒服的感覺。
他怎么會在這里?
這種實操課通常只有選課的學(xué)生才來。
趙仁理下意識地看向蘇子言。
她似乎毫無所覺,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藥壺上。
側(cè)耳傾聽著壺中藥液翻滾的細微聲音,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
夕陽的光線透過窗欞,將她半邊側(cè)臉映照得近乎透明。
突然,就在趙仁理視線再次落回那雙手的瞬間!
藥壺霧氣升騰,蘇子言懸在藥壺上方的手,似乎極其微弱地亮了一下!
趙仁理他下意識地用力眨了眨眼,幾乎以為自己是因為昨晚沒睡好而眼花了。
但下一刻,更讓他驚奇的景象出現(xiàn)了!
窗欞外,在這漸濃的暮色中,一道極其微弱、極其柔和、近乎虛幻的銀白色光帶,如同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穿透了藥廬那扇高高的木格窗!
那光帶細若游絲,純凈得不染塵埃,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清冷與皎潔之意。
它無聲無息地垂落,精準無比地纏繞在蘇子言微微發(fā)亮的右手食指指尖!
緊接著,那縷奇異的月光沒入了陶壺消失不見!
整個過程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快得幾乎讓人無法捕捉。
藥壺依舊在泥爐上咕嘟作響,蒸騰的熱氣混合著濃郁的桂枝辛香彌漫開來。
趙仁理看向四周。
發(fā)現(xiàn)周圍的同學(xué)似乎都毫無察覺,依舊專注地看著藥壺,或者低聲交流著煎藥的心得。
卻沒發(fā)現(xiàn)角落里的連帽衫男生,身體驟然緊繃。
不由皺起眉頭,難道只有自己看得見?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月光?引動月光?沒入藥壺?
這……這怎么可能?!
是幻覺!
一定是自己精神壓力太大,加上昨晚沒睡好,出現(xiàn)了幻覺!
或者……是夕陽的光線折射?窗玻璃的反光?
無數(shù)個念頭在他混亂的腦子里炸開,互相撞擊,卻找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就在他大腦一片空白,驚駭?shù)脦缀跻谐雎暤臅r候。
蘇子言似乎感應(yīng)到了他過于灼熱和驚恐的目光。
她極其自然地收回了懸在藥壺上方的手,指尖那微弱的光亮和窗外那縷奇異的銀白光帶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她微微側(cè)過頭,目光平靜地投向趙仁理。
那眼神依舊清澈,如同兩泓深不見底的寒潭,里面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剛才發(fā)生的一切真的只是趙仁理的幻覺。
“趙同學(xué),”
她的聲音清冷如初,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我的藥壺,有什么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