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潭比想象中更美。夕陽西斜時，整片潭水都染成了金紅色，水面浮動的光像揉碎的綢緞。云水霧脫了鞋坐在潭邊，腳浸在微涼的水里，看著波紋里兩人交疊的影子。
“你看那邊?！鼻Э煤鋈恢赶?qū)Π丁?p> 她抬頭，看見幾只白鷺掠過水面，翅膀沾著金紅的霞光，驚起一串漣漪?！罢婷馈！彼p聲說。
“以后可以常來。”千棵在她身邊坐下，遞給她塊油紙包著的糕點，“等事情了結，我們就在這附近搭間小木屋?！?p> 云水霧咬著糕點，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她側頭看他，夕陽的光勾勒著他的側臉，睫毛投下淺淺的陰影?！扒Э茫彼鋈婚_口，“你以前……是不是來過這里？”
他握著糕點的手指緊了緊，隨即笑了笑：“很久之前，來過一次。那時候潭邊還沒有這些蘆葦，只有幾棵老槐樹。”
“那時候你一個人嗎？”
“嗯。”他望著潭水，聲音輕了些，“那時候，以為這輩子都會一個人?！?p> 風拂過水面，帶起細碎的聲響。云水霧忽然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他的脈搏在指尖跳動，沉穩(wěn)而有力，像此刻的潭水，看似平靜，卻藏著洶涌的暖意。
“以后不會了?！彼p聲說，“不管我變成什么樣子，都不會讓你一個人?！?p> 千棵低頭看她，眼底的霞光忽然變得格外柔軟。他反手握緊她的手，指尖輕輕摩挲著她腕間的銀鏈：“好?！?p> 一個字，輕得像羽毛，卻重得像承諾。
夕陽漸漸沉下去，潭水的顏色從金紅變成絳紫。千棵起身背她，她趴在他背上，聞著他發(fā)間的草木香，聽著他踩過水洼的輕響，忽然覺得那些關于“十天”的恐懼，好像沒那么刺骨了。
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至少此刻，他們擁有彼此，擁有這漫天霞光和一潭溫柔。
足夠了。
千棵站在梧桐林的第一道屏障前時，云水霧站在他身后。他將云水霧拉到身前。
“看，最外圍的梧桐是百年前栽下的，樹干粗得要兩人合抱。千棵伸手撫過樹皮，才發(fā)現(xiàn)那些看似雜亂的紋路，其實藏著規(guī)律：每道深褐的溝壑都朝著迷霧森林的方向傾斜，像是無數(shù)雙眼睛在警惕地凝望。
千棵帶著云水霧第一次真正看清這片梧桐林，只能聽見風穿過葉隙的私語，卻看不清這片林子的全貌。
今天的霧薄得很，像被誰輕輕揭去了一層。
原來林子入口處是那樣整齊的陣仗。兩排老梧桐像披甲的衛(wèi)兵，樹干上布滿深褐色的溝壑，枝椏橫斜著織成密不透風的網(wǎng)，連陽光都只能篩下零星的金斑。他小時候總以為這些長輩只是隨意站著，此刻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間距分毫不差，樹根在地下盤結的方向都帶著股肅殺的意味——那是能把闖入者困死在原地的屏障。
“看呆了？”千棵的聲音帶著點濕意，輕輕拂過他的新葉。
嗯了一聲，跟著霧氣往深處飄。穿過衛(wèi)兵陣，腳下忽然亮起來——是片剛漲起來的湖面，水色清得能看見底下游動的光斑，岸邊還沾著新翻的泥土氣息。霧氣掠過水面，蕩開一圈圈細微波紋，他才發(fā)現(xiàn)湖的形狀規(guī)整得像面鏡子，恰好嵌在林子和那片宮殿之間。
千棵順著湖面往對岸望，心臟忽然跳得有些快。那片以金絲楠木為主的宮殿，原來不是他想象中粗笨的木屋。楠木的金紋在霧里泛著溫潤的光，飛檐翹角上纏著細藤，最頂上的閣樓開著扇小窗，窗欞雕成了纏枝蓮的模樣。他以前總聽風說，那里面住著負責記錄林子歷史的長輩，可從沒見過窗里的樣子。
“想去看看嗎？”千棵的聲音里帶著點誘惑。
他知道往宮殿去的路意味著什么——那里不僅有記錄，還有通往迷霧森林的密道。長輩們說過，迷霧森林那邊是云水城，可那地方是碰不得的。從林子里往云水城走或許能出去，但巡林者的眼睛比鷹還尖，去年那棵偷偷長到森林邊緣的小梧桐，就是被巡林者的斧聲驚醒了整個林子。
云水霧裹著清晨的涼意，又纏上了千棵的枝椏。“再去千果園看看？”她的聲音里帶著點邀功的雀躍，像在炫耀自己種下的成果。
千棵沒說話，只是順著風往東南方向挪了挪。剛靠近那片林子，就被撲面而來的綠意撞了滿懷。上個月還蔫頭耷腦的果木們，此刻都支棱起了精神——桃樹的新枝上綴著粉白的花苞，李樹的葉子嫩得能掐出水，最角落里那棵快枯死的老杏，居然在樹杈間冒出了串翡翠似的青果。
“你看你看，”云水霧興奮地繞著杏樹轉(zhuǎn)了三圈，霧氣掠過果實，在上面留下一層薄薄的水膜，“我就說凈水能救活它們吧?！?p> 千棵的根須在地下輕輕舒展，能感覺到土壤里涌動的潮氣——那是水霧留下的生機。他記得第一次來這兒時，滿鼻都是枯枝腐爛的酸氣，如今卻飄著花蜜的甜香。幾只背著花粉的甲蟲從他腳邊爬過，往桃樹叢里鉆，像是在趕著赴一場春天的宴。
“走，再往前點?！痹扑F拉著他往深處飄。
穿過千果園的結界時，空氣忽然變得沉靜。愈園的入口沒有衛(wèi)兵，只有兩棵彎腰的老銀杏，枝椏幾乎垂到了地上，像在對每個來者行著緩慢的禮。這里的樹都長得慢悠悠的，陽光透過葉隙落下來，在地上拼出細碎的光斑，連風都放輕了腳步。
“上次來還滿是藥味呢?！痹扑F的聲音也低了些。
千棵點點頭。以前這里總躺著斷了枝椏的同伴，樹皮上纏著浸了藥汁的藤蔓，老槐樹爺爺?shù)臄嗫谔幧踔聊芸匆娔Y的樹膠。可現(xiàn)在，空地上只剩下幾張石桌，桌邊坐著三棵老梧桐，正借著陽光翻曬著收藏的枯葉——那是他們年輕時從風里截下的、關于云水城的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