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雀撲棱棱掠過溪面,翅膀尖掃起一串水珠。
江溫山把最后一塊木板楔進榫卯,直起腰時聽見自己脊椎發(fā)出脆響。
暮春的日光透過香樟樹漏下來,在他褪色的藍布衫上灑滿銅錢大小的光斑。
這是他來到野狐嶺的第二十七天。
中介門店玻璃門上貼著的轉(zhuǎn)讓告示還在眼前晃動,店長把客戶資料摔在他臉上的觸感依然清晰——那個戴金絲眼鏡的銀行經(jīng)理,分明是他冒著暴雨連跑三趟才爭取到的客戶,轉(zhuǎn)眼就被經(jīng)理的小舅子截了胡。
溪水在卵石間汩汩流淌,江溫山蹲下身掬水洗臉。
指甲縫里嵌著松脂的清苦,這是今早給房梁涂防水層時沾上的。
木屋倚著山崖搭建,屋頂鋪著層層疊疊的芭蕉葉,墻縫里塞著曬干的苔蘚。
三十步外是他開墾的菜畦,嫩綠的蘿卜苗剛冒出兩片圓葉子。
第一夜宿在巖洞里時,他裹著沖鋒衣數(shù)了一整晚流星。
此刻望著歪歪扭扭卻結(jié)實的木門,忽然想起城里那間總飄著隔壁油煙味的出租屋。
衣柜最底層應(yīng)該還壓著母親織的毛線襪,去年冬天凍瘡發(fā)作時竟忘了拿出來穿。
“請問...這些紙箱您還要嗎?“
江溫山猛地轉(zhuǎn)身。晨霧里站著個穿灰夾克的男人,腳邊堆著幾個壓扁的快遞盒。
那人臉頰凹陷,眼鏡腿用膠布纏著,卻小心地把翻找過的垃圾歸置整齊。
“請自便。“江溫山注意到男人拾荒的動作帶著詭異的優(yōu)雅,像博物館里修復(fù)古畫的匠人。
當(dāng)男人彎腰時,露出后頸處一塊暗紅胎記,形狀宛如半片楓葉。
男人自稱周明川,原是城南中學(xué)的歷史教師。
“他們讓我在職稱評審材料里添兩篇根本不存在的論文?!?p> 他說話時正在幫江溫山固定籬笆,手指被藤條勒出紅印也不停,“教務(wù)主任說大家都這么干,就你清高?“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長投在溪面上。
江溫山遞過烤好的山芋,周明川從懷里摸出個鐵皮盒,里面整齊碼著野薄荷葉。
“曬干泡茶能安神?!八f這話時,山風(fēng)正掀起他泛白的衣領(lǐng)。
木屋群落漸漸擴張。第三年春天,他們在向陽坡搭了座涼亭,茅草頂下掛著風(fēng)干的野菊和艾草。
周明川用碎瓷片在泥地上畫棋盤,江溫山則把老槐樹根雕成茶臺。
某次暴雨沖垮了西邊的石灶,兩人踩著泥濘重修火塘,倒從土里挖出個生銹的搪瓷缸,印著“勞動光榮“的紅字尚未褪盡。
第五年白露那天,周明川在采板栗時摔斷了腿。
江溫山背著他趟過冰涼的溪水,聽見背后傳來悶笑:“記得咱們第一次遇見嗎?當(dāng)時我餓得眼前發(fā)黑,你那個烤山芋...“
救護車的藍光刺破山間夜色時,江溫山突然看清護士制服上的紅十字。
消毒水味道鉆進鼻腔的剎那,他恍惚看見母親臨終時手背上的留置針。
舊城區(qū)茶館開張那日,檐下風(fēng)鈴叮咚。
周明川拄著拐杖給客人續(xù)茶,他新配的玳瑁眼鏡映著紫砂壺騰起的熱氣。
江溫山在柜臺后擦拭青瓷盞,聽見熟客在議論新開的購物中心,說那里鋪位招標又要找關(guān)系。
后門吱呀一聲,穿校服的女孩蹦進來:“江叔,昨天說的竹編蟈蟈籠...“江溫山從抽屜里摸出個精巧的小籠,麥稈在指間泛著蜜色光澤。
這是上個月幫民宿老板編藤椅時剩下的材料。
清晨的菜市場總浮著潮濕的生機。江溫山在魚攤前駐足,看見穿西裝的男人正為幾毛錢和攤主爭執(zhí)。
那人轉(zhuǎn)身時露出胸牌,某房產(chǎn)公司的燙金字刺痛瞳孔。對方顯然也認出了他,訕訕地別開臉。
周明川說得對,城市是張被揉皺又展平的紙,總有些折痕消不掉。
但此刻江溫山拎著萵筍往茶館走,晨霧沾濕他新理的鬢角。
路過護城河時,他望見蘆葦叢里立著根魚竿——尼龍線那頭,或許也拴著某個逃出生天的靈魂。
護城河的冰面化開時,周明川從舊書市場淘來半麻袋線裝書。
茶館后院的忍冬藤攀著竹架瘋長,墨綠葉片間鼓出米粒大的花苞,在倒春寒里顫巍巍立著。
江溫山把去年曬干的野菊縫進枕頭,轉(zhuǎn)頭看見周明川正用石臼搗著松煙,青灰粉末落進粗陶碗,混著晨露調(diào)成濃墨。
“《齊民要術(shù)》里說,古法制墨要加秦皮汁。“周明川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指尖沾著斑駁墨跡,“我試了忍冬藤的汁液,沒想到洇染效果更溫潤。“
他說這話時,檐角冰凌正滴滴答答砸在青石板上,像誰在撥弄斷了弦的月琴。
穿校服的女孩小滿常來取竹編玩意兒。
這日她趴在柜臺看周明川寫瘦金體,忽然指著硯臺驚呼:“周叔,墨里有星星!“
兩人湊近看,松煙墨里果然閃著極細的金芒。
周明川愣了半晌,突然拍腿大笑——原是前日幫五金店老板寫招牌,金粉漏進了裝松香的罐子。
谷雨那天,江溫山在早市撿到半截核桃木。
他坐在后院刨木頭,忍冬藤的影子在他背上搖曳。周明川把錯金墨裝進拇指大的瓷瓶,系上苧麻繩當(dāng)書簽墜子。
誰也沒想到,這些意外之作被拍客傳到網(wǎng)上,倒引來幾個穿亞麻衫的年輕人。
“要訂二十個蟈蟈籠?“江溫山摩挲著新磨的老繭,“現(xiàn)在孩子們還玩這個?“為首的姑娘耳墜晃著青竹葉:“民宿做懷舊主題房用?!?p> 她說話時盯著周明川正在臨的《快雪時晴帖》,突然掏出手機掃碼:“這個墨能預(yù)定嗎?“
茶館漸漸熱鬧起來。穿漢服的女孩們在忍冬藤下拍照,發(fā)梢沾著將開未開的花蕾。
周明川在八仙桌上鋪開宣紙,教老人們畫墨竹。
江溫山發(fā)現(xiàn),當(dāng)松煙混著忍冬汁在紙上暈開時,會形成極淡的青暈,仿佛早春山嵐凝在筆尖。
立夏前夜暴雨傾盆。江溫山驚醒時,聽見后院傳來枝干斷裂的脆響。他抄起蓑衣沖進雨幕,見那株五年生的忍冬藤被狂風(fēng)掀翻,根系裸露在泥水里。
周明川瘸著腿抱來麻繩,兩人在閃電中把藤蔓重新綁上支架。
雨水順著江溫山的脊梁往下淌,他忽然想起五年前那個山洪暴發(fā)的夜晚,他們也是這樣渾身濕透地搶救菜畦。
藤架終究是歪了。但不過半月,斷口處竟冒出嫩紅的新芽,比原先更虬勁幾分。
周明川把斷枝泡進玻璃瓶,放在臨窗的條案上。陽光好的時候,水中的根須會在地面投下蛛網(wǎng)似的影,常惹得茶客們駐足驚嘆。
這天傍晚打烊時,穿亞麻衫的姑娘又來了。她指著忍冬藤斷枝說要買,周明川搖頭:“離了水土活不過三天?!?p> 姑娘卻掏出個保溫箱:“做永生花標本?!敖瓬厣娇粗鶖嘀姳ur劑,突然說:“再加個竹制底座吧?!?p> 他連夜劈開那截核桃木,年輪在臺燈下泛著蜜色光澤。
小滿中考結(jié)束后,抱來整盒彩色玻璃珠。“能編進竹簾嗎?“她比劃著想要掛在閣樓窗戶。
江溫山教她破篾時,周明川正在熬制新墨。這次他加了忍冬花,蒸煮時滿屋都是清苦的香。
小滿突然說:“像外婆中藥柜的味道。“她不知道,江溫山悄悄在她編的竹簾角落,嵌了顆淚滴狀的琥珀——那是他去年在河灘撿到的,里頭封著片完整的榆樹葉。
秋分那天,舊城改造的通知貼到了茶館門柱。
周明川盯著“征遷“二字看了許久,轉(zhuǎn)身從柜底翻出個鐵盒。
江溫山認得這個裝野薄荷的舊盒子,如今里頭塞滿零鈔——是他們接竹編訂單攢下的錢。
“對面糧油店說要搬去新開發(fā)區(qū)。“周明川說話時,忍冬藤的影子正爬上他的白發(fā)。
江溫山?jīng)]接話。
他蹲在后院修剪忍冬藤,發(fā)現(xiàn)藤蔓已悄悄爬過界,在鄰家斑駁的磚墻上印下蜿蜒的綠痕。
就像當(dāng)年在山里,暴雨沖垮的菜畦總能在別處發(fā)出新芽。剪刀“咔嚓“合攏時,他聽見周明川在屋里哼起小調(diào),是早年采藥人常唱的山野謠。
第一場霜降下時,穿亞麻衫的姑娘帶來個好消息。
民俗博物館正在征集傳統(tǒng)手工藝品,館長看中了他們的忍冬藤標本?!罢f是展現(xiàn)了植物在困境中的生命力。“
姑娘遞過邀請函時,玻璃珠門簾叮咚作響。江溫山注意到周明川在申請表上簽字的手有些抖,墨水在紙面暈開小小的青花。
搬遷期限臨近那日,小滿哭著跑進茶館。
開發(fā)商砍倒了整條街的梧桐樹,她給每棵樹系的紅絲帶都被碾在車輪下。
江溫山從水缸里舀出珍藏的忍冬藤斷枝,根須在水里泡了半年竟長出乳白的細須?!澳憧矗瑪嗔宋幢厥墙^路?!?p> 他說這話時,周明川正在打包古籍,泛黃的書頁里簌簌落下幾片忍冬葉書簽。
新店面選在護城河拐角,原是個倒閉的漁具店。收拾屋子時,江溫山在墻縫發(fā)現(xiàn)株野生的忍冬苗。周明川說可能是鳥雀銜來的種子,兩人便留著沒鏟。
裝修期間,那藤蔓順著腳手架往上躥,等到掛招牌時,竟已爬滿半面白墻。
開張那日風(fēng)雪交加。小滿送來盆忍冬盆景,說是用老店那株的枝條扦插的。
亞麻衫姑娘領(lǐng)著博物館的人來拍照,玻璃展柜里,核桃木托著的斷枝依然蒼翠。
周明川在新制的錯金墨里添了松針粉,寫在灑金箋上會泛起細雪似的光。
暮色降臨時,江溫山望見河對岸有釣魚人收竿。冰窟窿里提起的銀鯉在雪地上撲騰,濺起的水珠在半空凝成冰晶。
他給火盆添了塊松木,聽見周明川正和熟客解釋:“忍冬又叫金銀花,這天氣還能保持青翠...“
玻璃窗上的冰花漸漸模糊了街景,卻把室內(nèi)的暖黃燈光折射成星空。
江溫山撫摸著手臂上被藤條劃出的舊疤,忽然覺得那形狀很像護城河彎曲的支流。
茶壺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忍冬藤的影子在墻上搖晃,像極了山間木屋里跳動的爐火。
開春后護城河開始清淤,帶著鐵銹味的河泥堆在岸邊,引來成群白鷺啄食。
小滿抱著牛皮紙袋沖進店里,馬尾辮沾著柳絮:“江叔,我們美院要來河邊寫生!“她如今在藝術(shù)學(xué)院念大二,腕子上套著自編的忍冬藤手環(huán)。
紙袋里是她設(shè)計的茶館宣傳冊,扉頁印著忍冬標本的特寫。
周明川的錯金墨突然在短視頻平臺火了。起因是個拍國風(fēng)寫真的博主,用他的墨在油紙傘上題詩,雨水打上去竟不暈染。
訂單從全國各地涌來,郵政小哥每天要跑三趟。江溫山蹲在倉庫里捆扎快遞盒時,常能聽見前廳傳來周明川的苦笑:“真不是秘方,就是松煙加忍冬汁...“
清明前夕,穿亞麻衫的姑娘領(lǐng)著位銀發(fā)老人來訪。老人摩挲著玻璃展柜里的忍冬標本,突然老淚縱橫:“六十年嘍,沒想到還能見到活著的忍冬藤。“
原來他是園林局退休的老技師,說新規(guī)劃要在河邊建商業(yè)街,所有野生植物都要清除。
那夜江溫山在庫房坐到天明。裝竹篾的塑料筐堆在墻角,月光把忍冬藤的影子投在上面,仿佛給每個筐子都描了金邊。
周明川拄著拐杖挨著他坐下時,帶倒了晾在窗臺的松果,骨碌碌滾進墻縫里。
“當(dāng)年在山里搭涼亭,你說茅草頂最多撐兩年?!爸苊鞔◤谋貕氐钩鋈潭?,“結(jié)果去年回去看,頂上居然長了野葡萄?!?p> 茶湯在搪瓷缸里晃蕩,映著兩人鬢角的白霜。
第二天清晨,江溫山往清淤的河床撒了把種子。是他從老店墻根收集的忍冬籽,混著去年曬干的野葵花籽。
穿膠靴的工人笑他白費功夫,說下午就要澆混凝土。但當(dāng)他轉(zhuǎn)身時,有只山雀俯沖下來,精準地叼走一粒種子。
小滿的寫生課引來二十幾個學(xué)生。畫板支在茶館后院時,有個戴棒球帽的男生指著忍冬藤驚呼:“快看!藤蔓在動!“
眾人圍過去,發(fā)現(xiàn)是清淤的震動驚醒了冬眠的草蛇,正順著藤枝往上爬。
周明川用長柄掃帚輕輕托住蛇尾,看它游進隔壁包子鋪的竹蒸籠堆里。
訂單最多的那周,江溫山在捆包裹時暈倒了。醫(yī)生說是過度疲勞,叮囑他至少臥床半月。
但第二天他就溜回茶館,坐在后院看周明川教客人用忍冬汁染手帕。染壞的手帕晾在藤架上,倒像開出一樹紫云英。
梅雨季來臨時,老技師帶著規(guī)劃圖登門。商業(yè)街方案改為生態(tài)步行街,圖紙上特意標出“原生植物保護區(qū)“。
“多虧你們堅持?!袄先酥钢桊^外墻的忍冬藤,“這些活標本比報告管用?!爸苊鞔ㄌ聿钑r手抖得厲害,茶水在圖紙上洇出個島嶼形狀的墨痕。
小滿在河灘涂鴉那晚,江溫山打著手電給她照明。丙烯顏料畫的是蔓延整面防洪墻的忍冬藤,黃白花朵間藏著山雀與草蛇。
巡河保安來驅(qū)趕時,周明川正好送來姜茶:“同志,這是市里批準的生態(tài)藝術(shù)項目?!捌鋵嵟鷾屎轮懿畔掳l(fā),但保安被熱姜茶哄得忘了查證。
立秋那天,江溫山在郵局發(fā)現(xiàn)個褪色的包裹。是山里民宿退回的竹編燈罩,五年前寄出的,當(dāng)時他還沒學(xué)會防蛀處理。
燈罩里卡著片枯葉,葉脈間能辨出細小的齒痕——或許是那只愛偷蘿卜苗的野兔。
第一陣北風(fēng)掠過河面時,忍冬藤開始褪去青翠。但總有幾片葉子頑固地綠著,像撒在宣紙上的石青顏料。
周明川的新墨加了礬水,寫在冬日的冷空氣里干得特別快。江溫山在藤架下支起炭爐烤橘子,聽見游客舉著手機直播:“家人們看這個忍冬果,像不像迷你紅燈籠...“
平安夜那晚,最后一批客人離開后,周明川忽然翻出山間用的舊漁網(wǎng)。
兩人摸黑到河邊,網(wǎng)眼結(jié)滿冰碴,卻意外撈起兩條凍僵的鯽魚?;爻虝r雪下大了,手電筒的光束里,忍冬藤的枯枝在風(fēng)中劃出金色軌跡,仿佛五年前那個山崖上飛舞的流星雨。
江溫山在灶上煨魚湯時,周明川正往老顧客寄賀卡。墨里摻了忍冬果碾出的汁液,落筆便是淡淡的胭脂色。
快遞單填到小滿的學(xué)校地址時,他筆尖頓了頓,又添上一行小字:“開春把后墻忍冬藤分你兩枝?!?p> 雪片撲簌簌打著玻璃窗,湯鍋咕嘟聲里,隱約能聽見冰層下河水流動的嗚咽。
江溫山把魚刺丟進垃圾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從抽屜深處摸出個竹筒——里頭是那年從山里帶來的松脂,依然散發(fā)著清苦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