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不多了”

　　我懷著十分惋惜和沉重的心情寫這個故事。

　　因為故事的主人公曾經(jīng)是我的一個部下和同族兄弟，他叫肖明標(biāo)。當(dāng)我和他的弟弟成為小學(xué)五年級同班同學(xué)的時候，我們敲鑼打鼓送他參軍；當(dāng)我還是初中一年級學(xué)生的時候，他因為在參軍前在村里時生活困難，所做的一些舊事被揭發(fā)，而遭到部隊解甲歸田；當(dāng)1975~1977年我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后當(dāng)大隊民兵營長的時候，他是武裝連連長；當(dāng)我離開山村就讀花城某學(xué)校的時候，他是生產(chǎn)隊長，當(dāng)時正利用開放初期的松綁政策力爭致富；當(dāng)我成為國家干部的時候，他因為一句“日子不多了”的話，而成為他留給世人的警言。

　　他長著一米七的個頭，給人的感覺是很精干。臉上也還算清秀，說話有點沙啞，使人感到他因為腎水不足而有點力不從心的樣子。也可能正因為這個聲音，有心人會意識到，任憑他有多勤勞吃苦，腎水不足是男人致命的地方。

　　八十年代初期，家鄉(xiāng)已經(jīng)實施了分田到戶的政策，也叫“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集體的山也分給各家各戶管理，叫自留山。這年春節(jié)，也就是大年初一早上九點多鐘，明標(biāo)兄弟就到了名叫磨石嘴的自留山上墾荒種樹。這塊地方的下邊有一條小路，是泥坑村和豬嘛坑村鄉(xiāng)親與大村往來的必經(jīng)之路。每當(dāng)新春的初一、初二、初三，人們喜歡互相串門給長者和親朋拜年，而大年初一是不能到別人家吃飯的，因此，上午12點之前是拜年的最佳時間。大至上午十時，路上走來一位與泥坑村有親戚關(guān)系而與明標(biāo)同屬一個生產(chǎn)隊的同齡人，他正要到泥坑村向長輩拜年。走到山腳下往上一看，看見明標(biāo)在揮鋤開荒，覺得今天上山勞動也太玄乎點了，就仰起頭跟明標(biāo)打起了招呼：“老標(biāo)，為什么那么早哇？”

　　明標(biāo)一邊墾著荒一邊回答道：“哎呀，日子不多了！”

　　這位又說：“日子有多長，活就有多長，你悠著點！”

　　明標(biāo)沒有再答話。

　　人們想不到的是：這年夏天，明標(biāo)就十分突然地離開了人世，享年只有三十來歲。而他下葬的地方，正是本年的大年初一他所墾荒之地。他的墓門正向著村里和他的老屋方向。而墓地山下的小道旁正是生產(chǎn)隊分給明標(biāo)一家的責(zé)任田。據(jù)說，明標(biāo)的老婆每次要到責(zé)任田里干活，來到這山腳下的時候，想著明標(biāo)在世時的種種好處，想想未成年的三個孩子，想想孤兒寡母生存的艱辛，就忍不住要淚雨滂沱的大哭一場。

　　人們想象明標(biāo)老婆在責(zé)任田里邊勞動邊痛哭流涕的情形是十分同情的，我的心里也特別難受。我曾經(jīng)在回到村里的時候，兩次在近距離默默地眺望著他的墓地，聊表哀思。

　　這種一句話成忌語的故事在歷史上并不少見，這也許就是為什么漢族的人們見面要說好話的初衷。我從兒時起，在農(nóng)村生活期間聽到的三個故事可見一斑。

　　第一個故事。

　　據(jù)說，鄰村有一家六口人：爺爺、奶奶，兒子、兒媳，還有兩個孫子：一個六歲，一個九歲。在這年大年三十晚上全家吃團圓飯的時候，老爺爺告訴全家說：“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大家不要講粗話、臟話，要知道避諱?！?p>　　六歲的小孫子突然問道：“爺爺，什么叫避諱？”

　　爺爺想了想說：“避諱就是不該講的話就不要講，有些話呢，不能像平時那樣講?！?p>　　孫子又問：“哪些話不能像平時那樣講？”

　　爺爺耐心地說：“譬如，要喝湯，明天就不能說要喝湯，而是要說：‘要剩汁（圣旨）’，總之，你們兩兄弟盡量少講話。如果你兩兄弟做得好，爺爺會再給你們紅包錢的?！?p>　　爺爺還想講些什么，兩個孫子高興地打斷爺爺?shù)脑捳f：“知道了！”就跑去與小朋友玩去了。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了，村里大家都怕早起，以免被人打招呼時說：“你早??！”（在平時，這個“早”字是贊揚人們勤勞的意思，但在新年則暗含“早去”、“早死”的寓意），這家也是十時才起床。這時，兩個孫子的肚子已經(jīng)空得“轟轟”叫了，大人們很麻利地做好飯并將飯菜端上桌，叫大家吃早飯。這小孫子想用湯下飯，但忘了爺爺說的將湯改叫“剩汁”的話，怎么辦呢？只見小孫子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將碗里的飯挖了一個小洞，然后跟爺爺說：“爺爺：你看，你的洞我都挖好了。”

　　這四個大人們聽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沒有說出話來，而爺爺那古銅色的老臉也漸漸變成了紅色。為什么呢？因為這“洞”字寓意墳?zāi)梗胰四芨吲d嗎？小孫子也不知闖了禍，滿臉委屈地等著大人們的關(guān)照。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大家剛圍著桌旁坐下，一向很乖的大孫子想想：“爺爺昨晚不是答應(yīng)給我紅包的嗎！到現(xiàn)在都不給不就沒有了？”于是，大孫子就很認真地說：“爺爺！這下你死定了，你欠我的錢吶！”

　　這話一出，不得了啦！除了兩個孫子仍盼望著爺爺兌現(xiàn)承諾給錢，心頭還有點激動外，這四個成人的心一個比一個冰涼。

　　自此，爺爺一個新年都悶悶不樂，正月十五便臥床不起，不到清明就離開了他的兒孫。

　　第二個故事。

　　我有一個堂兄結(jié)婚后在十三年間生了六個孩子：五男一女，家里還有一個沒有勞動能力的老母親。在六、七十年代的南粵農(nóng)村，這樣的家庭，日子自然過得好不到哪里去。也是憑著兄弟叔侄的關(guān)照，加上堂兄的母親一生都很會做人，臨老了福庇兒孫，左鄰右舍接濟的事三天兩頭就有一回。因此，兩個勞動力，養(yǎng)起九口之家的故事，就成為現(xiàn)實。

　　當(dāng)然，生活清苦是必然的了。堂兄夫妻對此心態(tài)倒還淡定，常想：“哎，苦點沒有關(guān)系，只要衣服穿得整潔，吃的東西吃好吃壞沒有多少人知道?！彼麄円财谕兆雍闷饋?，這叫人生的奔頭。就這樣熬到1972年，大兒子已經(jīng)十歲了，已能帶弟弟妹妹到外面玩了。

　　這年大年初一，堂嫂早起做了一些家務(wù)，眼看將到十點鐘，還不見六個子女的身影。就到了兒子的床前，打開蚊帳一看：好哇！在一米五寬的大欄床上，這頭三個、那頭三個的交叉睡著六個孩子。數(shù)數(shù)那腿足足有十余條之多，加上那些東橫西叉的手，看上去就和門坪上堆著的木柴一般壯觀。堂嫂心頭涌出陣陣暖意：有英雄母親的滿足感，有望子成龍的企盼感。當(dāng)然，也有現(xiàn)實生活的壓迫感。她若有所思地在心里說道：“生活就像是一盤雜錦菜??！”

　　這時，她也沒有忘記打開蚊帳的來意，她不無憐愛地說：“大滿仔！起床了！帶弟弟妹妹起床了！”

　　只見他的大兒子醒來睜開兩眼，試圖起身，又躺下去了。有點撒嬌似的嘴上喃喃地說：“起不來了！起不來了！”

　　這時，大嫂立即變了臉色，說：“開你年羹頭（新年被長輩揍的意思）！大吉利市！起來！新年大發(fā)！”

　　這大兒子也算是乖巧之人，看見母親發(fā)火，立馬起身，很快率領(lǐng)弟弟妹妹魚貫而出，也不用洗臉，就到吃飯房間吃早飯去了。

　　自打這年開始，堂兄家就沒有輕松過。當(dāng)然，原來也欠生產(chǎn)隊的錢，但打這年以后欠得就更多了，每年少則三、四百，多則五、六百（相當(dāng)于當(dāng)時一個國家干部一年半的工資），都是欠著隊里的糧食款，一直是隊里的第一大超支戶，真應(yīng)了那句“起不來了”的話。直到八十年代初，生產(chǎn)隊轉(zhuǎn)為家庭承包責(zé)任制，那欠款都一風(fēng)吹了，家庭經(jīng)濟狀況才算有了改觀。

　　第三個故事。

　　我小時候，上屋叔公和本屋的三叔以及外屋大伯津津樂道的敘說，至今仍留在我的腦海里：

　　據(jù)說，過去，我們國家有個皇帝企望長生不老，就請了一個道士煉丹，從此迷上了金丹。誰知皇帝越吃那玩藝兒，身體就越差，兩三年下來，只剩下一把骨頭，已經(jīng)不像人樣了。

　　眼看皇帝不行了，這時有個國師給皇帝出點子說：“你要用占卜的方式取個預(yù)頭，看看上天是什么想法，或許能把病治好也未可知。我看這次就請個毒婦來占一下，看她嘴上吐出的是吉是兇。你看怎么樣？”

　　皇帝允諾，并和國師商量了老半天，皇室內(nèi)算得上“毒婦”的只有弟媳婦莫屬。于是，就決定去招惹這位皇室中脾氣最暴躁、嘴巴最損的弟媳婦，看她嘴上講什么。

　　一天，皇帝看了時辰：戌時（也就是晚上七點多鐘），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當(dāng)時沒有電燈，雖說皇家，也光明不到哪里去?；实劾锰旌趤淼降芟眿D的房門口，正碰上弟媳婦出來，皇帝左手一把拉住弟媳婦的手，右手緊緊抱著她不放。弟媳婦一時沒有看清楚是誰有那么大膽竟敢調(diào)戲她，只見她一邊掙扎一邊說：“皇帝你做啦？敢抱我！”

　　皇帝一聽，心想：這話說得不錯，我不就是皇帝嗎？但又擔(dān)心她再說一些不吉利的話出來，便用手捂住她的嘴，想叫她不要再說話。

　　只見弟媳婦臉上漲得通紅，冒出了一句話：“窒息死啦！窒息死啦！”

　　皇帝聽后立即松了手。

　　不多久，這個皇帝就撒手西歸了。有趣的是，他確實是被窒息死的。原來，皇帝是金丹致病，元陽耗盡。在皇帝病入膏肓的時候，呼吸十分微弱，可以用氣若游絲來形容。一天下午，他的老婆——也就是皇后——來探望，看見皇帝病成了這個樣子已將不久于世，猛的想起當(dāng)皇后的萬般風(fēng)景和不盡榮華，禁不住悲上心頭、號啕大哭起來。那些守在皇帝身邊的人看看皇后都哭了，自己不哭就是不忠，于是也跟著哭將起來。這哭聲傳出去還不招來三宮六院、皇親國戚一貫人等？

　　不一會，皇帝宮中的人越聚越多，自然也是哭個不停。這時，皇后已經(jīng)哭得暈死過去被送回后宮。后面進來添哭的人們，尤其是那些大臣們都以為皇帝已經(jīng)死了，開始操辦起皇帝的后事來。不多久，就把他抬進棺材里?；实劬瓦@樣米水不進地在棺材里呆了兩天，只剩下有出氣的勁兒，沒有進氣的份了。這時，蓋棺材的儀式開始了，只見棺材匠用鐵釘緊緊釘牢棺材的上下蓋，再用石膏沾縫，以防漏氣。

　　就這樣，人們把氣若游絲的皇帝放在棺材里活活地窒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