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7 永泰紗廠的工作
是！我明白！謝秦老板周全！”林晚再次深深鞠躬，淚水終于控制不住地滑落，這次是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對這位萍水相逢卻仗義援手的長者的由衷感激。
秦正鴻安排張媽帶姐弟倆去后院一間僻靜的廂房安頓。房間不大，但干凈整潔，有床有桌，窗戶對著一個小小的天井，比墨齋小院好了太多。張媽送來熱騰騰的飯菜和干凈的衣物，雖然樸素，卻透著久違的家的暖意。
林曉喝了熱粥，在溫暖的被窩里沉沉睡去，呼吸平穩(wěn)了許多。林晚坐在床邊，看著弟弟沉睡的容顏，緊繃了多日的神經終于有了一絲松懈。她拿出貼身藏著的油紙包，看著剩下的四支盤尼西林，小心翼翼地收好。又拿出那支舊鋼筆和周老先生的信，輕輕摩挲著。
暫時安全了。但秦老板的警告言猶在耳。這里是新的戰(zhàn)場，沈聿的陰影并未散去。紗廠……賬房學徒……這將是她新的起點，也是她必須抓住的、為弟弟掙命的機會。
永泰紗廠坐落在漢陽鐵廠附近，規(guī)模不算很大，幾排紅磚廠房，高大的煙囪冒著黑煙，機器的轟鳴聲晝夜不息?？諝饫镲h散著棉絮和機油混合的氣味。
林晚，如今是“周蕓”，穿著張媽找來的半舊藍布女工服，頭發(fā)利落地盤在腦后，臉上依舊帶著掩飾性的蠟黃（秦正鴻認為暫時還需謹慎），跟著秦正鴻走進了紗廠嘈雜的賬房。
賬房位于一棟辦公樓的二層，相對安靜些。里面堆滿了賬簿、單據，算盤聲噼啪作響。幾個賬房先生和學徒埋頭工作，看到老板親自帶人進來，都好奇地抬頭打量。
秦正鴻指著一個戴著老花鏡、頭發(fā)花白的瘦高老者：“老陳，這是我家遠房侄女周蕓，認得幾個字，手腳也麻利。以后就在你手下當個學徒，幫忙抄抄寫寫，整理單據。你多帶帶她。”
賬房主管陳伯扶了扶眼鏡，上下打量了林晚一番，見她衣著樸素，臉色蠟黃，眼神卻沉靜，便點了點頭：“行，老板放心。小周，你就坐那邊空位子。”他指了個靠窗的位置。
林晚低眉順眼地應了，走到位置上坐下。桌上放著一把老舊的算盤和一摞待謄寫的出貨單。她拿起鋼筆，深吸一口氣，仿佛握住了武器。新的戰(zhàn)場，從這一筆一劃開始。
她刻意收斂鋒芒，表現(xiàn)得像個剛進城的、有些笨拙但肯學的鄉(xiāng)下姑娘。陳伯交代的工作，她都一絲不茍地完成，字跡清晰工整，從不多問一句，也從不參與賬房先生們的閑談。她的沉默和勤奮，很快贏得了陳伯的好感，但也引來了某些人的注意。
廠里管倉庫的副管事趙貴，是個油頭粉面、眼神閃爍的中年人。他借著送單據的機會，總愛往賬房湊，尤其愛往林晚這邊湊。
“喲，小周妹子，字寫得真不錯??！比我們這些大老粗強多了！”趙貴湊到林晚桌邊，故作熟稔地搭話，目光卻在她身上逡巡。
林晚頭也不抬，只專注于手中的單據，含糊地“嗯”了一聲。
“聽說你是秦老板的遠親？老家哪兒的??？家里還有啥人？”趙貴不死心，繼續(xù)追問。
林晚按秦老板交代的說辭，聲音平板：“老家遭了災，都沒了，就剩我和弟弟，來投奔表叔。”
“唉，可憐見的……”趙貴假惺惺地嘆息，身體卻靠得更近，一股劣質頭油和煙草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以后在廠里，有啥難處跟趙哥說！保管……”
“趙副管事！”陳伯嚴厲的聲音響起，“倉庫那邊等著出貨單呢！別在這兒打擾小周干活！”
趙貴訕訕地住了嘴，瞪了陳伯一眼，又貪婪地瞥了林晚一眼，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林晚自始至終沒有抬頭，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但握著鋼筆的手指，卻微微收緊。這個趙貴，眼神不正，是個麻煩。她必須更加小心。
下班后，林晚匆匆趕回秦宅。張媽告訴她，秦老板托關系請了一位留過洋的德國醫(yī)生來給“周安”看病。林晚心中又是一陣感激。
德國醫(yī)生是個嚴謹?shù)睦项^，給林曉做了詳細檢查，臉色凝重。他用生硬的中文告訴林晚和林曉（秦老板作陪）：林曉得的是嚴重的肺結核，肺部已有多處病灶。盤尼西林只能暫時壓制急性感染，無法根治。他需要長期靜養(yǎng)，加強營養(yǎng)，保持情緒平穩(wěn)，避免勞累和刺激，并輔以特定的藥物（雖不如盤尼西林特效，但可緩解癥狀）。最重要的是，絕對不能再受風寒或驚嚇，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醫(yī)生開了藥方，又留下了一些基礎的消炎藥和營養(yǎng)劑。秦正鴻二話不說，讓吳媽立刻去抓藥。林晚看著藥方上那些昂貴的藥名，心中沉甸甸的。秦老板的恩情，如同山岳。
夜深人靜。林曉服了藥睡下。林晚坐在燈下，看著弟弟在睡夢中依舊微蹙的眉頭，心中充滿了憂慮和后怕。醫(yī)生的診斷如同警鐘。弟弟的病，容不得半點閃失。而沈聿的追捕，趙貴那種人的覬覦，都是懸在頭頂?shù)睦麆Α?p> 她拿出紙筆（秦老板給的），開始記錄醫(yī)生交代的注意事項和藥方。燈光下，她的側臉沉靜而堅毅。為了弟弟，她必須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扎下根來，必須盡快在紗廠站穩(wěn)腳跟，必須賺到足夠的錢……也必須，時刻警惕那無處不在的陰影。
與此同時，漢口警備司令部，一間掛著“王”字銘牌的辦公室內。
警備司令王振彪，一個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的中年軍官，正瞇著眼睛看著手中一份來自上海督軍府的加密電報。電報措辭嚴厲，要求他全力協(xié)查一名叫林晚的女子及其幼弟林曉，并附上了兩張不甚清晰的照片（顯然是偷拍的，一張是林晚在墨齋小院門口的側影，一張是林曉模糊的正面）。電報強調，此二人“身負重案”，務必“嚴密查緝，一經發(fā)現(xiàn)，即刻扣押，押解回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