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高樂機場的深秋總是帶著金屬般的冷意,季溫暖攥著登機牌的指尖泛白,腕骨處的銀杏刺繡手帕被冷汗洇出褶皺。這是她離開巴黎的第七年,也是母親確診肺癌的第三百二十天,行李箱夾層藏著最新的CT報告,右肺葉的陰影像片枯黃的銀杏葉,正一寸寸啃噬著記憶里那個會在廚房哼越劇的身影。
“念念,別鬧。”
磁性嗓音混著法語的尾音撞進耳蝸時,季溫暖的脊背驟然繃緊。自動扶梯上方的玻璃幕墻映出兩道身影:男人西裝筆挺,腕間機械腕表在頂燈下泛著冷光,正是她無數(shù)次在霍氏集團財報照片里見過的款式;女人酒紅色卷發(fā)垂落肩頭,指間的祖母綠耳釘擦過男人喉結(jié),正是上個月登上《Vogue》封面的珠寶設(shè)計師許念初。
他們在擁吻。
許念初的手勾住男人西裝領(lǐng)口,無名指上的鉆戒閃得刺眼——那是霍氏今年主推的“永恒之約”系列,季溫暖曾在設(shè)計稿背面畫過同款,只不過她筆下的戒托是兩簇交纏的銀杏枝。此刻她看著許念初舌尖舔過男人唇角,突然想起七年前的暴雨夜,霍沉硯也是這樣捧著她的臉,在她校服領(lǐng)口落下滾燙的吻,說“溫暖,等我大學畢業(yè)就娶你”。
“媽!”母親突然的嗆咳打斷回憶,季溫暖慌忙轉(zhuǎn)身,只見老人正用她方才遞過去的手帕捂著嘴,指縫間滲出的血珠滴在手帕邊緣的銀杏刺繡上,像極了那年他替她擋住混混酒瓶時,濺在她校服上的血點。
“沒事,就是飛機上空調(diào)太干。”母親勉強笑,指尖悄悄扯了扯季溫暖的袖口,目光卻落在她身后逐漸靠近的身影上。自動扶梯的金屬聲與行李箱滾輪聲交織成網(wǎng),季溫暖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數(shù)到第七聲時,終于聽見那個讓她在無數(shù)個午夜驚醒的聲音。
“季小姐?”
帶著三分漫不經(jīng)心的尾音,像片薄冰劃過頸側(cè)。季溫暖轉(zhuǎn)身,霍沉硯的影子正籠罩在她和母親身上,腕表指針在10:17的位置,而這個時間,曾是他們中學時約好每周六去圖書館的固定時刻。他的眉骨比記憶里更鋒利,指節(jié)無意識地抵著眉心——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只是此刻視線掃過她攥緊的帶血手帕時,瞳孔忽然縮了縮。
許念初踩著十厘米高跟鞋上前,視線在季溫暖素色風衣上逡巡:“阿硯,這位是?”尾音拖得極長,像根細針扎進“阿硯”兩個字里。季溫暖注意到她手腕上戴著的,正是自己七年前“弄丟”的情侶手鏈,銀色鏈條在燈光下泛著冷光,而她的那半條,此刻正藏在袖口內(nèi)側(cè),鏈扣刻著“20150520”——霍沉硯的生日。
“霍氏旗下設(shè)計師?!被舫脸庨_口,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回國述職?”
述職兩個字像塊冰碴子,凍得季溫暖指尖發(fā)顫。七年前她也是這樣站在他面前,說“我要去巴黎了,沈知遙在那邊幫我安排了學校”,而他眼里的光,就是在那時碎成了千萬片。此刻他的視線掃過她母親,停在老人顫抖的手上,喉結(jié)動了動,卻在許念初挽住他胳膊時,迅速移開目光。
“原來是同事呀。”許念初忽然伸手,指尖捏住季溫暖手中的手帕,“這刺繡倒有意思,銀杏葉?霍氏今年高定系列剛好也是這個主題呢?!彼讣鈩澾^染血的刺繡,忽然輕笑,“不過季小姐該注意衛(wèi)生,血漬滲到手帕上,多影響美觀?!?p> 母親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季溫暖慌忙搶回手帕,掌心觸到布料下的凹凸——那是霍沉硯中學時用鋼筆刻的“W”,當時他說“溫暖的溫,也是我的溫”。此刻血跡滲進字母凹陷處,像道永遠結(jié)不了痂的傷。
“念念,別失禮?!被舫脸幗K于開口,聲音卻比剛才更冷,“霍氏不養(yǎng)閑人,季小姐如果還想保住‘銀杏巷’的合作——”他頓了頓,視線落在她行李箱上貼的巴黎地址標簽,“最好按時出現(xiàn)在周一的面試間。”
轉(zhuǎn)身時,許念初的紅裙掃過季溫暖的風衣下擺,她聽見對方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季溫暖,你知道阿硯公寓閣樓的密碼嗎?是我的生日哦。”高跟鞋聲遠去時,母親突然抓住季溫暖的手,掌心全是冷汗:“暖暖,當年的事……”
“媽,別說了。”季溫暖打斷,低頭看著手帕上的血點,忽然想起繼母當年的威脅信:“若不離開阿硯,我就曝光他生父是殺人犯?!逼鋵嵥缇椭溃舫脸幍纳甘蔷热藸奚南绬T,檔案被篡改不過是繼母的陰謀,可那時母親的手術(shù)費像座大山,壓得她連“真相”兩個字都不敢說出口。
機場廣播開始催促登機,季溫暖扶著母親走向安檢口,余光卻看見霍沉硯和許念初停在免稅店前。許念初踮腳替他整理領(lǐng)帶,而他垂眸時,季溫暖清楚看見腕表背面的反光——那里刻著極小的字母“W”,和她手帕上的一模一樣。
隊伍緩緩前移,季溫暖摸出行李箱里的平板電腦,屏保是張巴黎街景:梧桐樹下,穿著白襯衫的男人背影微微側(cè)頭,陽光給他的輪廓鍍了層金邊。這是她七年前在盧浮宮前偷拍的,那時她以為他永遠不會知道,卻不知道,在她看不見的角落,霍沉硯的電腦里存著上千張這樣的照片,每一張,都藏著他追尋了七年的目光。
安檢儀的綠光掃過行李箱時,季溫暖忽然想起臨出發(fā)前,沈知遙在“銀杏巷”工作室說的話:“溫暖,霍氏這次收購明顯針對你,他……”男人摘下金絲眼鏡,指尖劃過她設(shè)計稿上的鎖鏈圖案,“他還留著你中學時送的錯題本,每頁都有新寫的解題思路?!?p> 此刻她摸著袖口的手鏈,鏈扣硌得掌心發(fā)疼。七年前她在機場撕心裂肺地說“我不愛你了”,錄音里混著繼母的冷笑;七年后他在免稅店拿起一盒銀杏茶,結(jié)賬時說“幫我包起來,送給一位故人”。
登機牌在指尖揉出褶皺,季溫暖回頭望了眼,霍沉硯正低頭看手機,屏幕上是封加密郵件,標題寫著“季溫暖母親2024年醫(yī)療記錄”。許念初的手搭在他肩上,而他指尖懸在“刪除”鍵上,遲遲沒有按下去。
銀杏葉形狀的登機牌貼紙從口袋滑落,季溫暖彎腰去撿,忽然聽見遠處傳來許念初的笑聲:“阿硯,你還記得嗎?當年季溫暖離開前,把你的情侶手鏈扔進了黃浦江,虧你還找了一整夜?!?p> 她的手指猛地收緊,掌心里的銀杏葉貼紙邊緣劃破皮膚,滲出的血珠滴在地面,像極了七年前那個暴雨夜,他替她擋住酒瓶時,落在她校服上的第一滴血。而她不知道的是,那夜他確實在江邊找了一整夜,最后在橋墩上發(fā)現(xiàn)半片銀杏葉,夾在錢包里,至今仍在。
廣播再次催促,季溫暖轉(zhuǎn)身走向登機口,母親的咳嗽聲混著機場的喧囂,在耳畔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她知道,這趟回國的航班,終將把她帶回那個用十年時光織就的牢籠,而籠中住著的人,正用冷漠做餌,用傷害當鎖,等著她心甘情愿地,再也逃不掉。
行李箱滾輪碾過地面的銀杏葉貼紙,季溫暖忽然想起中學課本里的《氓》:“桑之未落,其葉沃若?!蹦菚r霍沉硯在她課本上批注:“溫暖,我們的桑,永遠不會落?!?p> 此刻她摸了摸鎖骨下方的燙疤,那是他當年故意打翻熱湯留下的印記,而她不知道的是,在他左胸心臟位置,紋著片枯黃的銀杏葉,葉脈走向,正是她七年前離開時的航班路線。
登機口的燈光映出她的剪影,袖口的手鏈滑出半寸,鏈扣上的“20150520”在暗處閃著微光。而遠處的霍沉硯終于按下刪除鍵,卻在郵件消失的瞬間,又從回收站里恢復(fù)了所有記錄。
十年路漫漫,這是他們的重逢,也是彼此囚籠的開啟。銀杏葉墜,墜的是過往,還是那些藏在時光褶皺里,不敢說出口的“我還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