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歸國的第二天,北大正式進入期末停課復(fù)習階段。也就是說,海天因出國耽誤了一個多月的課程,返校僅兩周,便不得不直面期末考試。這對任何一位學(xué)子而言,都是一道難以跨越的難關(guān)。出人意料的是,海天再次拒絕了岳漠云老師和嚴主任共同提出的免試的建議。他真誠地對二位老師說:“我缺課長達一個多月,知識體系中肯定存在不少漏洞。有些科目本學(xué)期就結(jié)束了,即便課程延續(xù),當前所學(xué)內(nèi)容以后也不會再專門涉及。要是不及時找出問題所在,這個階段的學(xué)習就難以達到最佳效果,這無疑是一種遺憾和損失。雖說免試能按滿分計算,但知識與能力若存在漏洞,我要那個虛假的滿分又有什么意義呢?參加考試,正好能幫我精準定位知識短板,我就能利用假期有針對性地查缺補漏。要是不考,我永遠都不清楚問題出在哪里,更別提彌補提升了。”
嚴主任和樂黛云老師聽罷,不禁感慨萬千。嚴主任甚至在當天的全系的教職工會議上,把海天的話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講給大家聽,然后鄭重地對大家說:“我們總說,考試最核心的功能在于檢驗學(xué)生對知識的掌握程度。但平心而論,真正投身考試的學(xué)生里,究竟有幾人是實實在在地將考試當作檢驗自身學(xué)習成果的工具呢?絕大多數(shù)人僅僅是為了順利過關(guān),為了掙得學(xué)分,把考試生硬硬變成了獲取一紙成績的捷徑。而海天卻截然不同,他純粹地把考試視作查缺補漏、完善自我的寶貴契機,一心只為提升自己的學(xué)識與能力。在當下這個功利氛圍日益濃厚的環(huán)境里,他對待學(xué)業(yè)和考試的這份純粹態(tài)度,實在是稀缺得如滄海遺珠,珍貴無比。像海天這樣的學(xué)生,才是真正參透了學(xué)習真諦的人。他不被成績和學(xué)分所束縛,全身心專注于知識本身的汲取與探索。能有這樣的學(xué)生,是我們中文系莫大的福氣。我們每一位老師,都應(yīng)當珍視這樣的璞玉之才。所以,我今天要在這里鄭重地向大家強調(diào):在接下來這兩周里,無論海天在何時何地向任何一位老師請教問題,或者請求補課,我們都必須毫無條件地答應(yīng)他,不遺余力地幫助他,絕不允許有任何人推脫拒絕。我也會和那些公共課的老師溝通協(xié)調(diào),讓他們盡可能地為海天提供幫助。并且,在今后的學(xué)習進程中,我們每一位老師都要傾盡全力去扶持他。無論他因為何種原因缺課,都一定要把落下的課程給他補上。我們必須匯聚整個中文系的力量,用心去栽培這顆難得的好苗子,讓他茁壯成長,綻放出屬于自己的光芒。否則,便是辜負了這份難得的純粹與熱忱,更是有負為師者的責任與擔當。”
嚴主任的一番肺腑之言,深深打動了在場的所有老師。散會之后,幾位負責大一專業(yè)課的任課老師立刻找到我,囑托我轉(zhuǎn)告海天,明天上午務(wù)必來五院一趟,和他們一同商議補課的時間、地點與內(nèi)容,最好能制定一份詳盡的課表,以便做好充分準備,提升補習效率。畢竟當下處于停課復(fù)習階段,時間安排相對靈活。
我回家后就把消息告訴了海天,他頓時喜上眉梢,第二天,便與專業(yè)課老師順利敲定了補課課表,隨后又聯(lián)系公共課老師,仔細詢問這一個月的課程進度與內(nèi)容。公共課老師們都表示,嚴主任早已打過招呼,海天若有疑問,隨時都能來請教。于是,在接下來的兩周里,海天一頭扎進了補課、咨詢和復(fù)習之中,西廂房的燈光常常一亮就是一個通宵。婉清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可畢竟復(fù)習時間有限,她又不好說什么,只能默默在生活上給予他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一日三餐換著花樣做,不僅味道可口,還特別注意營養(yǎng)均衡。夜宵也準備得極為豐盛,只為讓海天迅速恢復(fù)精力。西瓜、香瓜、草莓、櫻桃這些解暑水果從未間斷。海天外出補課時,她還會貼心地為他準備兩大杯自己親手制作的冰鎮(zhèn)鮮榨果汁,一杯自己留著喝,另一杯送給補課的老師。西廂房的涼席、夏被、蚊帳、紗窗,無一不是精心挑選的上乘之品。那臺功能強大的昂貴電風扇,婉清反復(fù)調(diào)整擺放位置,只為在為海天解暑的同時,避免直吹使他著涼。每當海天學(xué)習至深夜,婉清總會在睡夢中數(shù)次驚醒。她生怕海天因心疼自己而分心,不敢讓海天察覺自己關(guān)注的目光,卻又忍不住悄悄透過窗戶凝望。有時,她甚至一直癡癡地盯著窗簾上映出的那個專注學(xué)習的高大俊朗的身影,在我三番五次的催促下方肯躺在床上,卻輾轉(zhuǎn)反側(cè),久久難以入眠。
可是,即便把自己忙碌成了一個高速運轉(zhuǎn)的陀螺,海天依舊敏銳地察覺到了母親的憔悴。一次用餐時,他放下手中的碗筷,盯著婉清臉上那兩個濃重的黑眼圈,鄭重地說:“媽,您就算整晚不睡覺,對我的學(xué)習又有什么幫助呢?反而會讓我擔心,沒辦法專心學(xué)習。您只有睡好覺,把身體調(diào)養(yǎng)好,我才能心無旁騖地學(xué)習。我告訴您啊,我眼睛可尖了,您只要有一絲憔悴,都逃不過我的眼睛。那時,我肯定會心疼得要死。您一定不希望我這樣吧!那您就聽我的,好好睡覺,這才是對我最大的支持?!?p> 婉清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眼中滿是疼惜與感動。她輕輕抬起手,溫柔地撫摸著海天的臉龐,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兒啊,媽懂了,媽就是心疼你太拼了。你這么努力,媽以后肯定好好睡覺,絕不再讓你操心?!?p> 自那以后,婉清每次望向挑燈夜讀的兒子,雖然滿眼依舊是化不開的疼惜,卻再也不肯熬夜,給海天送去夜宵后就乖乖上床休息,用實際行動給予海天最堅實、最有力的支持。海天沒了后顧之憂,學(xué)得更加刻苦,終于在考試之前完成了復(fù)習任務(wù),在六月底按時參加了期末考試,并再度一舉奪魁,各科成績依然一騎絕塵。有意思的是,這個成績在中文系沒有引起絲毫漣漪,所有人對海天創(chuàng)造奇跡似乎都已經(jīng)習以為常,只是見怪不怪地一笑。偶爾有其他院系的同學(xué)好奇地詢問,中文系的學(xué)生也只能無奈地搖頭,苦笑著哀嘆一句:“撼山易,撼章海天難?。 ?p> 海天更是絲毫不把這個所謂的“奇跡”放在心上,考試結(jié)束當天就像一灘軟泥般撲在自己的床上睡了個昏天黑地,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火車站,買了一張去蘇州最早車次的火車票,回到家里就一頭扎到西廂房,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準備回蘇州老家??粗L鞖w心似箭的模樣,我和婉清心中滿是復(fù)雜的情緒。我們理解他對親生父母的思念,那是源于血脈深處的無法抑制的牽掛??梢幌氲剿R上就要離開,那股惆悵的情緒就如同春日里的柳絮,絲絲縷縷悄然纏上了心頭。不過,我們對這一天也是早有準備。于是,在海天收拾行李的時候,我和婉清捧著準備好的禮物,輕輕推開了西廂房的門。
正在專注地往行李箱里裝衣物的海天,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動作猛地一滯,驚訝地抬起頭??吹轿覀円磺耙缓笞哌M來,他臉上瞬間浮現(xiàn)出一抹不自在的紅暈?!鞍?,媽!”他站起身,雙手局促地在身前下意識地搓動著,“我本來打算收拾好行李再跟你們說的,畢竟我剛回國還不到二十天,按道理應(yīng)該多陪陪你們,只是……”
“海天,什么都不用說,我和你媽都懂?!蔽夷樕蠋е鴾睾偷男σ?,和聲細語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們僅僅和你分開一個多月,就想你想得坐立難安。你和親生父母將近一年沒見,彼此心中那份思念和牽掛想必早已如潮水般洶涌了。所以,趁著這個暑假,好好與他們聚一聚,在他們面前好好承歡盡孝。不用擔心我和你媽,畢竟這一年中,你絕大部分時間,還是在我們身邊度過,咱們一家三口相處的日子還長著呢!這不,我和你媽也給你親生父母準備了兩份薄禮,這次就托你帶過去,也替我們向他們問個好?!?p> 說著,我把手中的禮盒小心翼翼地放到房間里那張寬大的書桌上,對海天說:“我給你父親從榮寶齋選了一套文房四寶。這半年我和他通了兩回信,每次他都用毛筆書寫,看那筆鋒剛勁有力、收放自如,書法功底著實深厚,想必他會喜歡這套東西?!?p> 言罷,我輕輕打開禮盒,剎那間,古樸典雅的氣息撲面而來。宣紙質(zhì)地綿韌,就像上等的絲綢,泛著柔和的光澤,觸手溫潤;毛筆毫鋒尖銳,在光線下閃爍著細密的毫芒,筆桿上雕刻的精美花紋訴說著工匠的匠心獨運;硯臺造型古樸,紋理細膩得如同山間蜿蜒的溪流,每一道紋路都像是歲月留下的痕跡;墨錠烏黑發(fā)亮,堅硬如鐵,湊近細聞,一股淡淡的墨香縈繞鼻尖,那是傳承千年的墨韻。
海天的目光瞬間被吸引,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指尖輕輕摩挲那細膩的宣紙,隨后拿起毛筆,在手中反復(fù)轉(zhuǎn)動端詳。他的神情專注,指尖微微顫抖,顯然是識貨之人,一眼便瞧出這套文房四寶價值不菲。此刻,房間里安靜得只能聽見他輕微的呼吸聲。我心下明白,這份禮物送對了。
婉清輕手輕腳地走過來,伸出手,輕輕碰了碰海天的胳膊,這才把沉浸其中的海天喚醒?!皟喊?,我給你母親做了雙老北京布鞋?!彼呎f邊拿出那雙飽含心意的鞋,“上次咱倆逛街,我買鞋的時候,你提過我和你母親鞋碼一樣,我就照著自己的尺碼試著做了一雙,也不知道她穿著合不合腳。要是不合適,你就拿回來,我再按她的尺碼重新做一雙。”
說著,婉清把鞋遞給海天。海天雙手輕輕接過,帶著幾分好奇,細細端詳起來。這雙布鞋鞋面用的是柔軟的黑色燈芯絨,每一針每一線都均勻細密,處處彰顯著婉清的用心。鞋底由多層白布疊加,一針一針納制而成,針腳密密麻麻,既結(jié)實又耐磨。鞋口處繡著精致的小花,淡雅的色彩為這雙質(zhì)樸的布鞋添了幾分靈動俏皮。
海天靜靜地凝視著這雙鞋,不由自主地撫摸著那細密的針腳,良久才抬起頭,輕聲說:“媽,您做這雙鞋,一定費了很多功夫吧?!?p> 沒等婉清開口,我在一旁接過了話茬:“海天,你不知道,你媽傳承了你外婆的手藝,打小做鞋就特別在行。她住進竹吟居后,我們一家老小的鞋,全是她親手做的。直到現(xiàn)在,我穿著她做的布鞋,都比穿著任何一雙外頭買來的鞋舒坦。要不是你日常愛跑步打球,需要穿運動鞋,她早就給你做一雙了。不過這雙鞋可真費了她不少心血。從四月份,她就開始琢磨這件事,光是確定鞋底用的白布層數(shù),就反復(fù)琢磨了好幾天。你出國那一個多月,每天晚上,她都坐在窗前,借著那柔和的燈光,一針一線地細細縫制,就怕哪里出了差錯,你母親穿著會不舒服。就這樣,前前后后,足足用了兩個月的時間,總算在你回國之前做好了。”
“別聽你爸瞎扯,哪有他說的那么玄乎。”婉清嗔怪地瞪了我一眼,緊接著又迅速把臉轉(zhuǎn)向海天,似乎生怕海天心里過意不去,趕忙解釋道,“做鞋就得讓人穿著舒坦,就跟做菜就是要讓人愛吃是一個道理,要不然費多大勁都白搭。媽也就是在平時教完書、忙完家里活的閑工夫,順手縫上幾針罷了。你母親要是喜歡這鞋,往后媽多給她做幾雙,讓她換著穿。咱多少還有這么一門手藝,能派上用場,不是挺好的嘛?!?p> 海天聽著婉清這番話,眼中涌動著復(fù)雜的情緒,有感激,更有被深深觸動后的動容。他的嘴唇微微張開,像是想說些什么,卻又被滿腔的情緒哽住了喉嚨。然后,他緩緩低下頭,再次看向手中的布鞋,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鞋面,一寸一寸,像是在觸摸一份無比珍貴的心意,又似在感受母親縫入每一針每一線的溫度。隨后,他突然單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把布鞋輕輕放進打開的行李箱,像是在安置一件即將踏上重要旅程的傳家寶,放好后,還特意將鞋擺正,又用手輕輕撫平鞋面上并不存在的褶皺。接著,他起身來到書桌前,小心翼翼地將攤開的宣紙整理好,輕輕放進禮盒,又把毛筆、硯臺一一歸位,緩緩合上禮盒,雙手穩(wěn)穩(wěn)地捧起,走到行李箱旁,蹲下身子,在衣物間騰出一片空間,將禮盒輕輕放入,再仔細地用衣物將其包裹嚴實,確保它不會受到絲毫磕碰。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看著我和婉清,眼底閃爍著一抹特殊的光亮:“爸,媽,我替我的父母謝謝你們。這兩樣禮物,他們肯定喜歡得不得了?!?p> 聽著海天質(zhì)樸又滿含感激的話語,一股暖流瞬間涌上心頭,我的內(nèi)心被溫暖填得滿滿當當??删驮谶@時,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劃過腦海,我猛地一拍額頭,急切地脫口而出:“海天,你先等等,我還有一樣?xùn)|西,得麻煩你帶給你父母?!?p> 話音剛落,我便快步朝著書房走去,熟練地推開那扇通往里間的小門。那里面是一間暗室,密不透風的狹小空間里,顯影液那特有的刺鼻氣味肆意彌漫。我順手按下開關(guān),昏黃的燈光悠悠亮起,柔和的光線傾灑而下,為四壁上那些靜靜晾干的照片勾勒出一圈如夢似幻的光暈。我的目光急切地在屋內(nèi)掃視,最終定格在桌角那本厚厚的相冊上。它安靜地躺在那里,精致的封面泛著溫潤的光澤,散發(fā)著淡淡的油墨香氣。我穩(wěn)穩(wěn)捧起它,匆匆地回到西廂房,將相冊鄭重地遞到海天手中。迎著他眼中滿是疑惑的目光,我?guī)еσ?,用輕柔又溫暖的語氣說道:“海天啊,這本相冊里,藏著的全是這大半年來我給你拍的照片。前些日子,我專門把它們重新沖洗了一套,按照時間順序,一張一張精心排列在這本相冊里。你把它帶給你父母,這樣,即便他們遠在蘇州,也能透過這些照片,清晰地看到你在這邊生活的點點滴滴,感受你生活里的每一份喜怒哀樂,就如同親身陪伴在你身旁一般。今后,你每次回蘇州老家,我都會精心為你準備這樣一套照片,裝進新相冊,讓你的父母能時刻跟上你的成長腳步,不錯過你人生中的每一段精彩旅程。而且,你不在他們身邊的日子里,這些照片也能成為他們的慰藉和心靈寄托,聊解他們對你綿延不絕的思念?!?p> 海天眼底那一抹特殊的光亮,迅速凝聚成兩滴晶瑩的淚珠,漸漸浮上眼角,墜在他長長的睫毛上,宛如清晨荷葉上搖搖欲墜的露珠。他緩緩低下頭,輕輕翻開相冊。映入眼簾的第一張照片,便是新生報到那天,他誤闖我的鏡頭時被抓拍的。海天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像是被磁石牢牢吸附,手指不自覺地輕輕撫上照片里自己那張輪廓分明又滿懷憧憬的臉龐,深邃的眼眸中閃爍著回憶的光芒,似乎那一天我們的每一句交談,每一個互動都在腦海中清晰重現(xiàn)。良久,他才緩緩地、戀戀不舍地繼續(xù)往下翻。于是,未名湖畔的晨跑、課堂上的聽講互動、圖書館里潛心閱讀、燈下的伏案寫作、籃球賽上那震驚四座的單臂扣籃、頒獎典禮高舉獎杯的高光時刻、鐘鼓樓上憑欄遠眺、四合院里與老BJ們相談甚歡、新年聯(lián)歡時的精彩表演、秋日里的作畫、春色中的騎行、雪地上的漫步……還有在竹吟居的家庭生活:廚房里炒菜,煙火氣彌漫在整個房間;小院海棠花下彈吉他唱歌,青春的朝氣與春日的明媚融為一體;西廂房挑燈夜讀,燈光見證了他的努力與堅持;茶室里與學(xué)者教授品茗暢聊,思維的火花在空氣中激烈碰撞;婉清腳傷后扶著婉清練習走路,他的眼神里滿是關(guān)切與耐心;年夜飯的碰杯,酒杯里盛滿了團圓的幸福與甜蜜;春節(jié)書寫春聯(lián)放鞭炮,紅色的春聯(lián)、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充滿了節(jié)日的喜慶;還有我們一家三口與雪人一起合影的全家福,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每一張照片都銘刻著他在大一這段時光里的點點滴滴,每一個瞬間都承載著珍貴的回憶與深厚的情感。我們隨著海天一起重溫這些照片,過去近一年時間的那一幕一幕,又一次在眼前清晰浮現(xiàn),那些歡笑與淚水、奮斗與成長,溫情與陪伴,仿佛就在昨天。
終于,海天看完了所有的照片,他緩緩合上相冊,動作輕柔得如同在合上一段珍貴的歲月。他把相冊輕輕放到身邊的書桌上,然后站起身,向前一步,張開雙臂,將我和婉清緊緊擁入懷中。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卻又飽含力量:“爸,媽,謝謝你們?yōu)槲业母改笢蕚溥@么貼心的禮物,他們一定會特別感動。對于我來說,這一年那么漫長,又那么短暫。而有你們陪伴在我身邊,這一年又那么充實,那么幸福。我只想告訴你們,”他抱得更緊了些,像是要用這個擁抱,把所有的感激和愛都毫無保留地傳遞給我們,“爸!媽!你們,也是我的親生父母。你們與我的情感羈絆,與蘇州的父母同樣深厚。在我心中,血濃于水,情更濃于水!我對你們的愛,和對我蘇州的父母的愛一樣深,一樣濃,此生不變,來生也不變!”
“海天!”
“兒子!”
我和婉清同時發(fā)出一聲熱切的低呼,聲音被洶涌的情緒裹挾著,竟顫抖得厲害。我們幾乎同時伸出手,緊緊地將海天擁在中間。雖然從海天第一次喊我們爸媽,我們老兩口就深知他已經(jīng)把我們當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此刻,親耳聽到他鄭重而堅定地說出“親生父母”這四個字,那擲地有聲的話語,甚至將這份愛延伸到來生,我的心依然被狠狠擊中。感動如潮水般將我徹底淹沒,我覺得每一個細胞都沉浸在這份濃烈的愛意里,滿心都是難以言喻的滿足與幸福。
那天,海天收拾好行李后,又鋪開紙張、研磨好墨,為竹吟居的三間上房題寫了名字和楹聯(lián)。客房被他取名“雅集堂”,楹聯(lián)為“傾壺待客花開后,出竹吟詩月上時”;書房命名為“金石屋”,楹聯(lián)是“家有藏書墨莊香遠,門無俗客竹徑風清”;而茶室則名曰“茶煎谷雨”,楹聯(lián)僅有八個字:“松風煮茗,竹雨談詩”。所有題字的落款都是“海天”?!鞍郑瑡?,在我離開的這段日子里,你們就把匾額和楹聯(lián)做好,等我回來,就能看到自己的題字啦!”海天將毛筆擱在筆架上,走到我身邊,像以前一樣拽著我的袖子,帶著點撒嬌似地口吻對我說,“不過院子的涼亭和東西廂房的題字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再慢慢寫出來,好不好?”
“好!好!”我微笑著,眼中滿是寵溺,“你這小鬼頭啊,怕是早就想好了,就等著下次離開我們之前再題寫出來,好讓我們在你不在身邊的日子里,借著這個打發(fā)時間,對不對?”
海天像是被一下子戳中了心事,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沉默片刻后,卻沒有否認,只是露出一絲靦腆的笑意。隨后,他走到婉清身邊,雙手輕輕搭在婉清的肩膀上,微微俯身,明亮的眼眸緊緊盯著婉清的眼睛,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媽,還是那句話,要是我回來時,看見您和我爸瘦了一點點,我以后就哪里都不去了,天天在你們身邊看著你們吃飯!所以,你們一定要好好吃飯,不許瘦了??!”
“你這孩子,合著就會拿這招拿捏你老媽??!”婉清佯裝嗔怒,輕輕點了點海天的額頭,“好好好!我們答應(yīng)你好好吃飯。不過你也得答應(yīng)我們,趁著這暑假可勁兒放松放松。你瞅瞅你這兩個月,除了昨兒好好睡了一覺,就沒踏踏實實歇著。這次可不許再把自己累著嘍,否則……”
“否則怎么著?”海天調(diào)皮地打斷了婉清的話,臉上帶著一種狡黠的笑意,眉毛一挑,眼睛里閃爍著促狹的光芒,“您是不想給我做飯了,還是干脆打算不認我這個兒子了?”
“嘿!你這小子,恃寵而驕了吧!覺著你老爸老媽拿你沒轍啦?”婉清雙手抱在胸前,佯裝嚴肅地瞪著海天,歪頭想了片刻,突然眼睛一亮,臉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對了,我跟你說啊,要是你不好好照顧自個兒,我跟你爸也不踏踏實實吃飯,到時候你就是守在旁邊盯著,那都白搭,非得把你心疼得抓心撓肝兒的,咋樣?”
“媽,您……您怎么跟個孩子似的?”海天無奈地苦笑,攤開雙手,輕輕搖了搖頭,“得得得,我投降了!我答應(yīng)你們,在離開你們的日子里,一定好好照顧自己。你們也要答應(yīng)我,每次我不在你們身邊的時候,不管離開多久,都要好好保重自己,讓我無論在哪里,都能安安心心的。要是你們說話不算數(shù),那我說話也不算數(shù)!”
“行了行了!你們娘倆,都跟孩子似的,說著說著還斗起嘴來了!”我急忙打斷他們的話,臉上掛著慣有的笑容,可心底卻無端泛起一絲不安。我下意識地甩了甩頭,試圖將這沒來由的情緒統(tǒng)統(tǒng)拋開。隨后,我邁著沉穩(wěn)的步子走到他們面前,左手輕輕落在婉清的肩頭,右手溫柔地搭在海天的肩膀上,目光柔和地從婉清轉(zhuǎn)向海天,鄭重其事地說道:“咱們一家三口啊,早就是緊緊綁在一起的,誰都離不開誰。不管是誰暫時離開,不管要走多久,最后總歸是要回到這個溫暖的家。所以分別的時候,咱們都得把自己照顧好,這樣再相聚時,才能好好地相互陪伴,一塊兒享受這幸福日子。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婉清臉上那佯裝的嗔怒瞬間消散,海天原本帶著幾分調(diào)皮的神情也變得認真起來。他們相互對視一眼,又一同看向我,幾乎同時重重地點了點頭,像是在向彼此、也向這個家許下鄭重的諾言。
第二天一大早,盡管海天再三拒絕,我們還是執(zhí)拗地將他送到了火車站。不僅如此,還特意買了兩張站臺票,一路陪著他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直把他送上車廂,幫他找到了鋪位,又仔細地安頓好行李,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曾落下。在海天的多次催促下,我們終于在火車啟動前一分鐘,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車廂。婉清依然站在車窗前,一句又一句地叮囑著海天,直到站臺工作人員上前,輕輕將她拉到安全線外,她的目光依舊緊緊鎖在車廂內(nèi)的海天身上?;疖噯拥囊粍x那,海天探出頭來,向我們用力揮了揮手,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燦爛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春日暖陽,溫暖而明亮。這一刻,我和婉清的淚水再也不受控制,奪眶而出,肆意地流淌在臉頰上。我急忙伸出手臂,一把抱住婉清那因想要追隨列車奔跑而微微前傾的身體。淚眼蒙眬中,我們望著車窗外海天那燦爛的笑容隨著列車的疾馳越來越遠,直至化作一個模糊的小點,最終消失在蜿蜒的鐵軌盡頭,消失在那被晨霧微微籠罩的遠方。
七月,本是鏡春園和朗潤園最美的季節(jié):垂柳荷葉,綠暗紅酣,蟬鳴鳥囀……尤其那幾片水塘,滿滿的一池荷葉,人未到,荷香已沁鼻潤腦,爽心開智。以前每逢暑假,我總喜歡捧一卷書,找一荷塘之畔的綠色長椅,或坐或臥,在清風、荷香、蟬鳴與蛙叫交織的美好境界里,靜靜地消磨著一個又一個閑適的下午??扇缃駴]了海天的陪伴,每一個炎炎夏日似乎都變得格外漫長。在婉清緊緊的盯視下,我的飯量好歹算是有了保證,但精神頭總是懨懨的,寧愿在書房里吹著風扇,埋頭撰寫我的著作和論文,也不愿走出竹吟居一步。婉清倒是比我積極得多,每天清晨,她依然會雷打不動地拽著我前往未名湖畔散步?!霸劭刹荒芤驗楹L觳辉谏磉叄桶堰@老習慣給丟了?。 彼荒樥J真,語氣里滿是不容置疑,“你可是答應(yīng)過海天的,要好好保重自己。要是一天天這么悶著,把身體搞垮了,等海天回來,我看你拿什么臉面對他?!?p> 我苦笑了一下。大概婉清自己都沒意識到,這所謂的“老習慣”,滿打滿算實施還不到一年時間。其實我知道,婉清也是強打精神。她對海天的思念,相較于我只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段日子,能慰藉我們的,除了依照海天題字去定制那三個房間的匾額和楹聯(lián),就只剩他一封又一封的來信了。海天幾乎每周都會寄信回來。每次接到他的來信,我和婉清總會坐在灑滿陽光的窗前,輕輕拆開那帶著墨香的信封,讓那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一行行生動俏皮的文字里,滿是他對暑假生活的分享。那些瑣碎又溫暖的日常,如同春日里的暖陽,驅(qū)散了我們心底的陰霾,讓我們覺得他似乎從未真正離開,仿佛下一秒,就能看到他邁著大步走進家門。他在信中寫道,時隔一年,當他再次踏上山塘街的青石板路,看到悠悠的小橋流水,承載著他童年回憶的老房子,還有后院天井里那棵枝繁葉茂的高大梧桐樹,一切都顯得既熟悉又陌生,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涌上心頭。談及我們送的禮物,他的字里行間都透著喜悅。婉清親手做的那雙老北京布鞋,讓他母親愛不釋手,一穿上就舍不得脫下來,哪怕只是在屋內(nèi)踱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蹭破了鞋面,弄臟了這份珍貴的心意。那本厚厚的相冊,更是成了他們家的寶貝,父母二人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張照片,都能勾起他們滿滿的好奇。他們拉著海天,非得讓他把照片背后的故事一五一十、詳詳細細地講清楚,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有時,他也會在信中跟我們大倒苦水,說父母獨自承擔家務(wù)許久,好不容易盼到他回去,便把所有家務(wù)活一股腦兒都丟給了他,讓他感覺比婉清腳踝骨折的那三個月還要忙碌勞累。不過,他也驕傲地提到,自己做出的一道道北方菜,竟大受父母歡迎,還獲得了他們極高的稱贊:“跟你高伯伯做的一樣純正地道!”當然,在每封信的末尾,他都不忘再三叮囑我們照顧好自己。在七月份的最后一封信中,他甚至用夸張的語氣半開玩笑地說:“爸,媽,在我父母的‘殘酷剝削’下,我都快累散架子了!你們倆可千萬不能有誰病倒,不然我回去可就真沒活路啦!”
讀到此處,婉清“嚯”地一下站起身,眼眶都急紅了,臉上寫滿了心疼與氣憤:“這是干什么呢?咋能這么折騰我兒子!不行,我必須得寫信跟他們掰扯掰扯。前段時間海天累成啥樣了,好容易放了假,也不讓孩子好好松快松快,竟然還把他當小勞工使,這還是親爹親媽嗎?”說著,她心急火燎地抬腳就要往外沖,可剛邁出一步,她猛地回過神,又匆匆收住腳。緊接著,她轉(zhuǎn)身緊緊拉住我的胳膊,身子都急得微微顫抖:“老頭子,寫信來不及啦!咱倆麻溜地買張火車票去蘇州,我非得當面跟他們好好嘮嘮不可。哪能這么對待孩子呢,要是把咱海天累出個好歹,我這心可咋受得住啊!”說完,她拽著我就往外走,那風風火火的樣子,好似慢一秒海天就會被累趴下。
“你瘋了?”我雙手扶住她的肩膀,用力將她穩(wěn)住,臉上寫滿了無奈與嚴肅,“人家也是海天的親生父母,含辛茹苦養(yǎng)育海天整整十八年,把海天培養(yǎng)得這么優(yōu)秀,你有什么資格對人家養(yǎng)孩子的方式指手畫腳,說三道四?再說了,你以為海天說的都是真的?你那寶貝兒子啊,十有八九是夸大其詞,他這么說,不過是想讓我們保重身體罷了。你可得清楚,海天也是人家的心頭肉,人家心疼孩子的程度,一點都不比你差!他們怎么會真讓自己的孩子累壞了呢?”
婉清聽了我的話,頓時像被抽去了力氣,腳步僵在原地,臉上的急切與沖動漸漸褪去。她緩緩低下頭,輕輕咬了咬下唇,別過頭去,雙手下意識地抱在胸前,像是在抵御內(nèi)心的不安,眉頭依舊微微皺著,帶著一絲難以消散的嗔怪。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抬起頭,輕輕嘆了口氣,聲音里滿是無奈:“海天這孩子啊!就知道騙他老媽我!哼,等他回來我非找他算賬不可!不過那兩口子也真夠狠心的了,放個假還讓孩子干那么多活。要是我,可狠不下這個心!”她一邊小聲嘟囔著,一邊輕輕搖了搖頭,眼中滿是心疼,臉上依然殘留著些許不甘與擔憂。
我忍不住拉住婉清的手,輕輕拍了拍,眼中帶著幾分溫和的調(diào)侃:“人家這樣教育孩子,自有人家的道理。你還別不服氣,海天要是從小在你身邊生活,肯定不能像現(xiàn)在這般獨立、懂事、有擔當?!?p> “那可未必!”婉清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眼神卻不自覺地躲閃了一下。沉默片刻,她輕輕嘆了口氣,肩膀微微放松下來,像是在心里默默承認了我的話。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突然一亮,原本還有些糾結(jié)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身子親昵地靠過來,撒嬌似的晃了晃:“老頭子,即使不是這樣,咱們也去趟蘇州吧,一來見見海天老家的父母,二來就當假期咱倆一起出門旅游了。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二十多年了,除了陪你去參加學(xué)術(shù)會議,咱倆假期還真沒怎么四處溜達過,這次就當把這些都補回來了。”
“你呀!干脆就說你想兒子得了!”我順勢攬住她的肩膀,輕輕將她往懷里帶了帶,眼里滿是調(diào)侃與溫情。
“想兒子咋啦?難道你不想?”婉清立刻反唇相譏,她微微揚起下巴,眼神里帶著一絲狡黠,還有藏不住的思念,“咱北大暑假歷來時間長,這眼瞅著還有一個月呢,咱倆還不如四處走走逛逛,到時候和海天一起回來,不比在這院子里干耗著強?”
我沉吟了一下:“你說的也有道理。出去走走放松放松,也能解解對海天的思念。不過,海天在咱們身邊待了將近一年,這次暑假,是他和老家父母難得的相聚時光,攏共就兩個月。咱們現(xiàn)在貿(mào)然過去,實在有些不太合適。要是他們一門心思忙著招待咱倆,哪還有時間和自己兒子好好親近呢?依我看啊,不如等八月過半,咱們再啟程去蘇州,到時候在海天家小住幾天,之后再和海天一道回來,一路上彼此也好有個照應(yīng),你說呢?”
婉清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失落,原本期待的神色也黯淡了些,糾結(jié)了好一會兒后,她終于抬起頭,看著我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行吧,你說得也在理,半個月的時間,咬咬牙咋的都好過。就盼著這日子能過得快些,到時候咱們一家人熱熱鬧鬧地一起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