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海天要回來了！那個歸期在我們的忙忙碌碌中悄然而至，如今已經(jīng)能聽到它迫近的腳步聲了。海天歸國的前一日，岳漠云打來電話，將他們乘坐的航班班次與抵達時間仔仔細細地告知了嚴(yán)主任，嚴(yán)主任又逐字逐句地轉(zhuǎn)達給我們，并且再度準(zhǔn)許我們搭乘系里的那輛面包車前往機場接機。婉清聽到這個消息，激動得險些就要去擁抱嚴(yán)主任，把這個一貫沉穩(wěn)持重的禿頂老頭嚇得直往后退。于是，第二天中午，我們再次乘坐那輛熟悉的面包車，準(zhǔn)時抵達了機場的接機大廳。
大廳里嘈雜鼎沸，人潮涌動。天花板上的燈光散發(fā)著刺目的白光，毫無保留地傾灑在每一寸地面上。攢動的人頭與林立的行李箱，交織成一片紛亂的景象。我和婉清并肩站在接機口附近，眼睛死死地盯著航班信息顯示屏，上面的航班信息走馬燈似的滾動刷新。我眉頭緊鎖，眼睛瞪得滾圓，生怕錯過任何一個關(guān)鍵信息。婉清的額頭上也滲出細密的汗珠，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顯示屏，一眨也不眨，仿佛只要她看得夠?qū)Ｗ?，航班就能快點抵達。每一次廣播響起，都讓我們的心猛地懸起，在得知不是海天的航班消息后，又重重地跌落谷底。
終于，屏幕上顯示海天所乘航班準(zhǔn)時抵達。剎那間，我一直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謝天謝地！平安！平安就好！婉清也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做出一個雙手合十的動作，似乎在暗暗感謝上天。可片刻后，一種因期待而焦灼的情緒又開始涌上心頭。我和婉清不約而同地把目光由電子屏轉(zhuǎn)向出口處那扇緩緩轉(zhuǎn)動的玻璃門。每一次門的開啟，都讓我的心猛地一緊，隨后又在看清不是海天后，失望地松懈下來。婉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出口，腳尖不停地輕點地面，整個人像一張拉滿的弓，蓄勢待發(fā)，似乎準(zhǔn)備一看到海天的身影就隨時沖上去。期望與失望在她的臉上不停地交替著。每一次期望落空，失望便多一分，但隨之而來的對海天出現(xiàn)的渴望也愈發(fā)強烈。終于，她似乎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焦躁情緒，輕聲嘀咕了一句：“海天怎么還不出來？不是遇到什么麻煩了吧！”
話音剛落，玻璃門再次緩緩轉(zhuǎn)動，岳漠云率先走了出來。她面帶微笑，目光在人群中搜尋著。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情不自禁地高聲呼喊：“漠云！我們在這兒！這兒呢！”婉清也緊跟其后，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漠云，海天呢？海天在哪兒啊？”岳漠云還沒來得及回應(yīng)，團隊的其他成員便陸陸續(xù)續(xù)從門后走出。一個、兩個、三個……終于，海天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現(xiàn)在隊伍的末尾。那身影就如一道光，穿透了接機大廳的嘈雜，直直地逼入我那雙渴望的眼，照亮了我那顆焦灼的心。剎那間，周遭的一切都悄然隱去，我的眼中只有那散發(fā)著獨特光芒的身影，恰似去年在南門迎新站我初次與他目光交匯的那一刻。他穿著一件暗紅色的襯衫和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這是出國前婉清特地給他精心挑選的，也是他最喜愛的一套衣服。這一身裝扮，將他襯得愈發(fā)挺拔，渾身散發(fā)著蓬勃的朝氣。即便長途飛行讓他的面容染上一絲疲憊，卻根本無法掩蓋他眼中噴薄欲出的興奮光芒。他一踏入接機大廳，目光便迫不及待地在接機的人群中四處搜尋。很快，他的視線鎖定在了我和婉清身上。就在這一瞬間，他深邃的眼眸仿若被點亮的星辰，驚喜的光芒在眼底翻涌閃爍，原本緊抿的嘴角高高揚起，綻放出一個燦爛至極的笑容，恰似春日暖陽傾灑，將所有陰霾一掃而空。緊接著，一聲長長的，飽含深情與思念的“爸——媽——”從他喉嚨深處迸發(fā)而出，猶如高亢嘹亮的汽笛，直直地穿透了大廳里鼎沸的人聲。一時間，周圍的喧囂都弱了下去，不少人都被這聲呼喊吸引，紛紛投來詫異地目光。但此刻的海天，眼中只有我和婉清，他不假思索地扔下行李箱，張開雙臂，像一只不顧一切沖向巢穴的飛鳥，朝著我們?nèi)︼w奔而來。他的腳步急促有力，每一步都飽含著對家的渴望。眨眼間，他已來到我們面前。然后，他的雙臂如堅固的鐵鉗般，緊緊環(huán)抱住婉清。緊接著，他猛地發(fā)力，居然穩(wěn)穩(wěn)將婉清抱起，在原地一圈又一圈歡快地旋轉(zhuǎn)，一邊旋轉(zhuǎn)，一邊開心地大喊：“媽！我回來了！我終于回來了——”
海天這一出乎意料的舉動，似巨石投入湖中一般，在接機大廳激起層層漣漪。周圍人先是被這熱烈場景驚得愣在原地，旋即爆發(fā)出驚嘆與善意的笑聲，甚至還有人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婉清被海天抱在懷里，先是因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得瞪大雙眼，眼眶瞬間蓄滿淚水。緊接著，她回過神來，雙手像藤蔓一般緊緊纏住海天的脖頸，任淚水肆意流淌，臉上卻綻放出極為燦爛的笑容。那笑容里藏著三十多個日夜的牽掛，而在此刻，所有的思念與擔(dān)憂都化作了幸福，綻放在每一道皺紋中。我站在一旁，看著眼前這一幕，淚水模糊了雙眼，抬手不停地擦拭著，可滾燙的淚水卻如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地滾落。那一刻我的心被溫馨與感動填得滿滿的，只覺世間最美好的一幕，莫過于這平安的歸來，幸福的相聚。
海天終于停下旋轉(zhuǎn)，輕輕放下婉清。他掏出手絹，仔細地擦去婉清臉上的淚痕，然后凝視著婉清的雙眸，用微微顫抖的聲音深情地說：“媽，我回來了！您終于可以放心了。”
婉清剛剛擦干的眼睛里又蓄滿了淚水。她緩緩抬起顫抖的手，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tài)，輕輕撫摸著海天的臉頰。她的目光緊緊鎖住海天，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像是要把兒子這一個月的變化都刻進心底?！皟喊。憬K于回來了?！彼濐澪∥〉卣f，“媽每天都在想你，每天都……”話還沒說完，便被一聲強烈的哽咽生生打斷。她似乎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洶涌的情感，猛地將海天緊緊抱在懷里，把頭深深伏在海天的肩頭失聲痛哭。
海天輕輕拍著婉清的后背，試圖安撫母親激動的情緒，可自己的眼眶也再度泛起了紅意。“媽！”過了片刻，他再次開口，聲音里帶著幾分刻意的嗔怪，宛如孩子撒嬌般特意拉長了聲調(diào)：“我都快餓扁啦！您到底有沒有給我做飯呀？我在法國的時候，天天都惦記著您做的菜。您該不會一門心思光想著接我，結(jié)果什么都沒準(zhǔn)備吧！”
這一招果真立竿見影。婉清瞬間直起身子，手忙腳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連聲道：“哪兒能呢？媽都給你準(zhǔn)備好了，碧螺蝦仁、蛋餃，還有好幾樣菜，都是你最愛吃的。咱這就回家吃飯去！”她突然瞥見在一旁默默擦淚的我，臉色陡然一板，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數(shù)落道：“你還傻愣在那兒干什么？沒聽見兒子喊餓嗎？要是兒子真餓個好歹的，我找你算賬！”
“這……怎么平白無故又怪到我頭上來了？”婉清這番沒有來由且毫無道理的指責(zé)，把我弄得一頭霧水。剛想張嘴辯解幾句，可話到嘴邊，又猛地意識到，面對這樣一位滿心滿眼都是兒子的癡心母親，實在沒什么道理可講。無奈之下，只能乖乖閉上了嘴巴。好在海天終于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我。他走到我面前，也給我來了一個深深的擁抱，好像要通過這個擁抱，把所有的思念與深情釋放出來。正當(dāng)我感動得熱淚盈眶時，他在我耳邊悄悄地說了句：“爸，要不我也抱著你轉(zhuǎn)幾圈？”
剎那間，那些感動的淚水被這句俏皮話硬生生逼回眼眶，我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他一眼：“算了吧！你老爸這老胳膊老腿，可禁不住你折騰。趕緊跟你媽回家吃飯！”
我輕輕從他懷里掙脫，抬手拍了拍他肩膀，目光滿是慈愛，上上下下打量著，欣慰與喜悅?cè)绯彼谛牡茁樱骸班?，不錯，一點沒瘦，氣色也好。岳老師和團隊里的師長、學(xué)長們，肯定沒少照顧你?！?p> “喲，你們一家三口可算想起我們啦！太不容易啦！”一旁的岳漠云瞅準(zhǔn)時機，趕忙插了話。她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淚花，接著指向身旁那只旅行箱——之前海天激動之下扔在一旁，而后被團隊其他人撿起的箱子，佯裝嗔怪地對海天說道：“海天啊，見到爸媽太興奮了吧，連行李都不要了。瞧瞧你，在國外的時候，辦事沉穩(wěn)又可靠，什么事兒都不用我們多操心?？蛇@一回到爸媽身邊，立馬又變回了那個調(diào)皮的孩子！”
海天略帶羞澀地撓了撓腦袋，走上前提起自己的行李箱，旋即回到我們身旁。我剛想拉住海天的另一只手，婉清卻立刻蠻橫地瞪了我一眼，搶先一步挽住海天的胳膊，與海天說說笑笑，隨著眾人朝機場外走去。我無奈地嘆了口氣，耷拉著腦袋跟在大家身后，望著母子二人親昵的背影，心中卻泛起一種難以言喻的甜蜜與幸福。
上了面包車，婉清那緊抓著海天的手依舊沒有松開分毫。一路上，她細細詢問著海天在法國的生活點滴：住宿環(huán)境舒不舒適，日常飲食是否習(xí)慣，有沒有生病感冒，在那邊遇到過什么棘手的難題……面對母親這般密集的關(guān)懷，海天也一改平日里沉穩(wěn)持重的模樣，眉飛色舞地講述起在法國的種種見聞。那生動的語言不僅深深吸引了我和婉清，也成功點燃了同行的其他幾位團隊成員的好奇心。由于海天這一個月幾乎都是離開團隊單獨行動，所以這些事情他們也是第一次聽聞。眾人聽得津津有味，眼睛里閃爍著好奇的光芒，還時不時插話提問，分享自己的相關(guān)見聞。一時間，整個車廂里歡聲笑語不斷，熱鬧非凡。直到進入市區(qū)，我才猛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開口問道：“海天，你這次的任務(wù)完成得怎么樣？沒有讓岳老師和大家失望吧！”
海天還沒來得及開口，一旁的岳漠云忍不住搶過話茬，滿臉自豪地說道：“海天這次可為咱們比較文學(xué)研究所立下汗馬功勞啦！原本我想著，短短一個月，他要是能讀完書單一半的書目，就已經(jīng)相當(dāng)不錯了?？烧l能想到，他竟把書單上所有圖書都裝進了腦袋里，還將最重要的資料整理成語音和文字。這可解了咱們好幾項研究課題的燃眉之急！不僅如此，往后研究所要是有這方面的需要，只要問他就行了。你們信不信，書單上任何一本書的章節(jié)、段落、注釋乃至頁碼，他都能說得明明白白。這‘拍照記憶’我可領(lǐng)教了，簡直太神了！更厲害的是，他居然提前完成了任務(wù)，還騰出一周時間去觀光游覽。不僅逛遍巴黎的重要景點和著名博物館，甚至還買了車票跑去馬賽轉(zhuǎn)了一圈。這獨立行動、溝通、交往能力，實在讓人不得不服。以后再有出國機會，不管去哪兒，我肯定第一個帶上他！”
海天被岳漠云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雖神色沉穩(wěn)，可耳尖還是悄然泛起一抹淡紅。我的心中則涌動著難以言喻的欣慰與自豪。那是一種從心底涌起的驕傲，恰似目睹自己用愛與期望精心培育的種子，綻放出無比絢爛、令人矚目的光芒。我定了定神，滿含感激地對岳漠云說道：“漠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你給了海天這個機會，還一路指導(dǎo)他，讓他能有今天這樣出色的表現(xiàn)。他能遇到你這樣的老師，是他這輩子莫大的幸運。”而后，我又看向車上的其他老師和同學(xué)們，誠摯地說道：“各位老師、同學(xué)們，這一路多虧了你們照顧海天。他年紀(jì)小，經(jīng)驗少，在外面難免會遇到各種問題，是你們一次次幫他解決。你們的這份幫助，不僅僅是對他個人的支持，更是給我們這個家?guī)砹藷o盡的溫暖。作為海天的父親，我真心地感謝大家！”
岳漠云連忙擺了擺手，語氣里滿是熟稔與真誠：“老蘇啊，這話就說遠了。拋開你這層關(guān)系不談，大家還都是比較文學(xué)研究所的成員，更同屬北大中文系，都是一家人，互相照顧不是應(yīng)該的嗎？”坐在后排的一位岳漠云手下的研究生也忍不住感慨道：“蘇老師，海天這次法國之行，不僅沒讓我們?yōu)樗侔朦c心，還幫我們解決了好幾件麻煩事兒。他那法語，說得跟法國人沒什么兩樣，交流起來毫無障礙。團隊集體行動時，都是他出面溝通交涉，連法國人都對他的法語水平贊不絕口。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一看就是得到林老師的真?zhèn)靼?！?p> 話音剛落，車內(nèi)響起一陣輕松的笑聲。海天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婉清則嘴角上揚，眼中滿是藏不住的驕傲。在這充滿歡聲笑語的氛圍里，面包車順利抵達了北大東門。
大家陸續(xù)下車，在這里卸下行李后，彼此揮手告別。我們一家三口沿著未名湖，朝鏡春園緩緩走去。盡管海天僅離開北大校園一月有余，可一踏入大門，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在那些熟悉卻又仿若闊別已久的景物上一一掠過，眼神中滿是眷戀，像在與久別的老友重逢。此時正值六月中旬，未名湖宛如一塊溫潤的碧玉，在初夏暖陽下散發(fā)著獨有的魅力。湖面波光瀲滟，那層層疊疊的漣漪，恰似老友重逢時激動的心跳。湖水清澈，能瞧見水底搖曳的水草，仿若歲月的發(fā)絲，記錄著悠悠時光。湖岸遠處，博雅塔靜靜佇立，像一位沉穩(wěn)的守望者，見證著無數(shù)個日夜的更迭，也見證著海天的成長與歸來。塔影倒映在湖中，隨著水波輕輕晃動，好似在與海天熱情招手。湖畔的垂柳，細長的柳枝已愈發(fā)濃密，在微風(fēng)中輕柔地拂動，就像老友伸出的手，親昵地撫摸著他。每一片柳葉都綠得發(fā)亮，透著蓬勃的生機。銀杏與國槐撐開如蓋的樹冠，投下大片清涼的綠蔭。銀杏葉宛如小巧的扇子，在風(fēng)中沙沙作響，似在訴說著別后的思念；國槐滿樹白花，串串垂掛，散發(fā)出陣陣清甜的香氣，那是記憶中熟悉的味道。海天邊走邊出神地望著眼前一切，一反方才在車上眉飛色舞的模樣，雙唇輕抿，眼神中透著凝重與思索。許久，他像是從一場漫長而沉醉的夢境中緩緩蘇醒，胸腔微微起伏，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后輕聲嘆道：“時間會讓一切都變得珍貴，哪怕只是短暫的分離。原來離開，是為了歸來時更懂得珍惜；暫別，是為了以全新的目光重識腳下的路?！?p> 來到鏡春園，海天一眼就望見那片青翠的竹林，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幾分，幾乎是一路小跑著穿過那條碎石子的小路。來到竹吟居的門口，他猛然停住了腳步，雙眼瞬間瞪大，目光牢牢鎖在那塊嶄新的匾額和新掛的楹聯(lián)上，眼神中滿是難以置信的詫異與驚喜。他的視線從上面一個字一個字緩緩掃過，似要用目光將每一筆每一劃都鐫刻進心底。許久，他才緩緩回過頭，看到并肩而立、臉上掛著欣慰笑容的我們，他眼眶微微泛紅，嘴唇輕顫，輕聲喚道：“爸，媽”，聲音里帶著一絲哽咽與顫抖。緊接著，他又極輕地呢喃：“真好啊，這是我的竹吟居?！痹捯魟偮?，他快步?jīng)_向我們，緊緊抱住我和婉清，聲音不自覺地提高：“我的父母！”說罷，他松開懷抱，張開雙臂，面向眼前熟悉的一切，激昂而深情地高呼：“我的北大，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家！?。 ?p> 他連著喊出三聲“我的家”，一聲比一聲高亢，一聲比一聲飽含深情。那年輕的臉上洋溢著如此充沛的幸福與滿足，仿佛世間最珍貴的一切都已被他擁入懷中。我和婉清看著這一切，只覺得那份幸福與滿足亦在我們心中悠悠蕩漾，如同這初夏的暖陽，把我們的世界照亮。
踏入小院，海天的目光如靈動的飛鳥，輕盈地掠過小巧玲瓏的涼亭、枝繁葉茂的西府海棠、爬滿青苔的老井，以及那粉墻灰瓦的七間房屋。在院里新添的花草上稍作停駐后，他直奔自己的西廂房。一進屋，便放下行李箱，一個箭步撲到床上，愜意地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隨后將身體擺成個“大”字，由衷地感嘆：“?。∵€是在自己的家里好??！”
他就這么靜靜地躺著，沉浸在久違的安心之中。好一會兒，婉清的聲音從院子里悠悠傳來：“海天，水燒好了，你去洗個澡，媽去廚房給你做飯。洗完澡，咱就能吃飯啦！”
“好嘞！”海天瞬間從床上彈起，動作敏捷得像只小獵豹。一抬眼，瞧見我正站在門口，滿臉笑意地看著他，他微微一愣，隨即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至關(guān)重要的事，急忙伸手到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小口袋，從中取出一疊美元，雙手鄭重地遞到我手里，認(rèn)真說道：“爸，這是剩下的錢。我花了不到二百美元，還剩八百多一點兒，您趕緊收好，咱家過日子向來井井有條，這錢歸位，我心里才踏實?！?p> “你才花了這么點錢？”我忍不住蹙起了眉頭，“不是又委屈自己了吧。”
“沒有沒有！”海天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急切地解釋道，“爸，您放心！這次活動安排得很周到，每天都有補助。因為我都是單獨行動，沒法享用主辦方提供的餐食，岳老師就把團隊里大部分餐飲和交通補助都給了我。所以平常一日三餐，我根本不用自掏腰包。這錢啊，主要花在最后一周的旅游觀光上了。坐公交、搭地鐵、買景點門票，還有在外面吃飯，包括去馬賽往返的火車票，這些都得用自己的錢，總不能占公家便宜吧。說真的，爸，幸虧您和我媽給我?guī)Я诉@么多錢，讓我底氣十足，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所以每一筆錢我都算計得清清楚楚，畢竟這可是我的底氣，可不能隨便花光了?！?p> 望著海天那誠摯的目光，瞧著他滿臉藏不住的感激，我的心瞬間被暖意填滿，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欣慰地說：“你這小鬼頭，嘴跟抹了蜜似的，專會哄爸媽開心。行啦，只要你沒虧待自己，爸就放心了。趕緊去洗澡，一身的舟車勞頓，好好沖一沖?！闭f著，我抬手輕輕點了點他的額頭，帶著滿臉笑意，輕快地走出了西廂房。
晚餐時間較平日提早了將近一個小時。桌上的菜肴算不上琳瑯滿目，卻每一道都是海天最愛吃的。海天一見到這些熟悉的美味，雙眼瞬間亮起興奮的光芒。待我和婉清入座后，他便如餓虎撲食般撲向餐桌，迅速抄起筷子，風(fēng)卷殘云般吃起來。他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含糊不清卻又無比熱切地對婉清說道：“媽！以后要是再有出國的機會，我必須要把您帶在身邊。國外那些美食，哪怕再精致講究，也不如您做的菜好吃，每一口都是家的味道！”
看著海天狼吞虎咽的模樣，婉清的眼睛瞇成了兩彎月牙，眼角的細紋里都藏著笑意。“慢點吃，沒人和你搶?！彼凉值卣f，聲音里滿是寵溺，一只手不自覺地輕輕撫上海天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感受這份真實的陪伴?！胺▏四挠性奂易龅煤贸?？”她忍不住開始吐槽，“幾年前我們西語系有個叫加布里埃爾的法國外教請我和你爸去他家吃什么法國大餐，一頓飯下來，我和你爸愣是沒吃飽，回到竹吟居又下了兩碗面條才填飽肚子。你爸呀，一瞧見那半生不熟的牛排就犯惡心，肉上還帶著血絲呢，他說就跟剛從牛身上扒下來似的，怎么都咽不下去。所以每次他出國講學(xué)，回來準(zhǔn)瘦一圈。媽如今看著你，雖說身子骨沒瘦太多，可一想到你在國外吃了整整一個月的面包和生肉，這心里就揪著疼。接下來，媽可得好好給你補補。以后再要出國，要是能帶著家屬，你就把媽帶上，媽肯定讓你一日三餐，頓頓都能嘗到咱家里的味道?！?p> 聽到最后這句話，我神色微微一動，若有所思地開口道：“哎，還真別說，沒準(zhǔn)往后真有這種機會。法國巴黎東方語言文化學(xué)院中文系，都跟我聯(lián)系好幾回了，誠心邀請我去做半年客座教授。只可惜，前幾次都因為各種各樣的事兒耽擱了，沒能成行。海天啊，你要是還想再去法國，那我這次就努努力爭取一下。不過審批流程走下來，估計至少得等兩年。他們那邊允許帶一名家屬，還有一名翻譯兼助理。到時候，你媽以家屬身份過去，你就當(dāng)翻譯兼助理。你既精通法語又精通古文學(xué)和古漢語，當(dāng)這個助理正合適。咱們一家三口在法國住上半年，閑暇時還能去歐洲其他國家逛逛，四處游歷一番。你覺得怎么樣？”
海天和婉清都瞬間睜大了眼睛，目光宛如被點燃的煙火，迸射出驚喜和激動交織的光芒。婉清猛地坐直了身子，急切地問：“老頭子，你有幾成把握？”
“大概七八成吧！”我斟酌了一下，還是保留了幾分謹(jǐn)慎的態(tài)度，“要是你們想去，我就盡力爭取。若無其他變故，估計……”
“那指定想去??！”婉清迫不及待地打斷了我的話，語氣里滿是憧憬與興奮，“你瞧瞧我，長這么大還沒出過國呢！哪像你，五大洲都快讓你跑了個遍。海天在法國怕是也沒待夠。別的不說，那個國家圖書館就夠吸引他的了。到時候咱仨一塊兒去，我跟海天法語、西班牙語都拿得出手，你英語又倍兒棒。就憑這三門語言，在歐洲溜達，到哪兒交流都不打怵。一想到咱一家三口能一起出國游歷，我的心都要飛上天了。老頭子，你可一定要把這個機會爭取到手??！”
“瞧把你急的，都還沒問問兒子的想法呢！”我笑著將目光轉(zhuǎn)向海天，溫和地說道，“海天，這件事里還有個關(guān)鍵問題。咱們這一去就是半年，等回來的時候你本科估計還沒畢業(yè)。所以你得提前修完那個學(xué)期的學(xué)分，這意味著你一個學(xué)期要完成兩個學(xué)期的課程量。這對你而言，無疑是個巨大的挑戰(zhàn)。你看你……”
“放心吧，爸！”海天胸脯一挺，滿是自信地保證道，“您還不了解您兒子的學(xué)習(xí)能力？這機會千載難逢，錯過可就太可惜了。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書極為豐富，好多咱們中國的珍貴古籍都在那里，之前我都沒來得及細看，里面肯定有不少對您研究有幫助的資料。這次出國，我一門心思扎在圖書館，都沒怎么跟國外的專家學(xué)者深入交流。法國的風(fēng)光和風(fēng)土人情，我也只是走馬觀花，根本沒好好體驗。要是您真能爭取到這個機會，咱們在法國踏踏實實地住上半年，這些遺憾統(tǒng)統(tǒng)都能補上。最重要的人，咱們一家人能整整齊齊地待在一起，這比什么都珍貴?！?p> 海天的最后一句話，好似靈動的音符，精準(zhǔn)撥響我心的琴弦。他說得那般自然，語氣里沒有一絲刻意，每個字都裹挾著源自心底的熾熱，將一家人的親密無間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我看向海天，胸腔里滿是熨帖與滿足。再看看婉清，她的眼中也盛滿了欣慰與動容。我用力眨眨眼，抑制住即將奪眶的熱淚，挺直脊背，斬釘截鐵地說：“好，我明天就著手聯(lián)系巴黎東方語言文化學(xué)院，爭取兩年內(nèi)完成審批流程，咱們一家人盡早成行！”
“太好了！”婉清和海天竟不約而同地歡呼起來。婉清雙頰泛紅，眼中閃爍著熠熠光芒，雙手緊緊交握在胸前，身子微微前傾，語調(diào)輕快且滿含憧憬地說道：“哎呀媽呀，教了二十多年法語，天天對著書本和學(xué)生描繪法國，如今終于能親眼去瞧一瞧啦！我鐵定要把那些經(jīng)典名著里的景點逛個底朝天。雨果筆下的巴黎圣母院，那宏偉的建筑，承載著歷史的厚重與文化的光輝，我早就盼著站在它跟前，感受那份震撼；巴爾扎克筆下的La Grenadiere城堡，充滿了浪漫與傳奇色彩，我好想漫步其中，探尋大作家當(dāng)年留下的靈感足跡；還有福樓拜筆下風(fēng)情萬種的魯昂，那座城市在他細膩的筆觸下宛如一幅絕美的油畫，每一處街角、每一條小巷都散發(fā)著獨特魅力；當(dāng)然，大仲馬筆下的伊夫堡監(jiān)獄也絕不能錯過，說不定還能找尋到愛德蒙·唐泰斯越獄的蛛絲馬跡呢……”
聽到最后一句話，海天突然一躍而起：“媽！瞧我這糊涂勁兒，居然把這件事給忘了！這次出國，我還給您和我爸準(zhǔn)備了一份小禮物，就是從伊夫堡監(jiān)獄紀(jì)念品商店里挑選的。我現(xiàn)在就拿給你們看！”
話音剛落，他便如同一陣風(fēng)般迅速沖出房間，朝著他的西廂房奔去。片刻之后，他匆匆返回，手里捧著一個一尺多高的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從里面輕輕捧出一個白色的三桅帆船模型。模型尺寸并不大，可工藝卻很精湛。船身潔白如雪，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三根桅桿筆直挺立，仿佛是巨人的脊梁，撐起了整艘船的氣勢。仔細看去，每根桅桿上都掛滿了橫帆，帆面平整光滑，紋理細膩清晰，宛如一片片精心雕琢的絲綢。每一片橫帆都被細致地剪裁，邊緣整齊，毫無瑕疵。帆上的繩索也都絲絲分明，細如發(fā)絲卻堅韌有力，整齊地穿梭在各個固定點之間，仿佛輕輕一拉，就能帶動船帆迎風(fēng)鼓起。
海天小心地將帆船捧到我們面前。婉清眼中閃爍著驚喜與好奇的光芒，微微伸出雙手，穩(wěn)穩(wěn)地把帆船接了過來。我也湊近身去，和她一同仔細端詳。只見白色的船身正面，刻著一行優(yōu)雅的法文——Le Pharaon—Morrel & Fils。婉清幾乎是瞬間脫口而出：“法老號，莫雷爾父子公司。這是愛德蒙·唐泰斯駕駛的那艘帆船?。 彼炔患按剌p輕轉(zhuǎn)動船身，將船身翻到另一面。于是，那句深深鐫刻在船身上，也一直鐫刻在我和婉清心中的那句法語——“Toute la sagesse humaine sera contenue dans ces deux mots: espérer et attendre！”瞬間映入我們的眼簾。
“海天！”我和婉清幾乎同時發(fā)出一聲熱切的低呼，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此刻，沒有任何一句話能夠說出我心中的震撼與感動。海天瞧見我們這般模樣，臉上泛起一抹紅暈，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手，撓了撓腦袋，神色間帶著幾分靦腆。他微微低下頭，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輕聲說道：“媽，您還記得教我法語的時候嗎？您跟我說過，這是您當(dāng)年唯一教給我爸的一句法語。整整二十多個春秋，這句話就像忠誠的伙伴，一直陪伴在你們身邊，成為支撐你們一路走來的力量。”說到這兒，他微微頓了頓，眼神變得愈發(fā)柔和，仿佛能透過時光，看到那些過往的日子：“您說每當(dāng)您和爸遭遇困難，陷入人生的低谷時，這句話就像黑夜里的一盞明燈，驅(qū)散黑暗，照亮前行的道路。所以，當(dāng)我在紀(jì)念品商店看到它的時候，想都沒想就決定把它帶回來，也不知道你們是否喜歡?！?p> “喜歡！喜歡！”婉清連連點頭，甚至顧不上擦去眼角的淚花，“兒啊，對我和你爸而言，這世上再沒有比它更好的禮物了！”說著，她捧著這艘帆船模型，把它鄭重地放在我們老兩口居住的東廂房多寶閣最顯眼的位置上，動作小心而輕柔，仿佛手中捧著的是一件無價之寶。放好后，她直起身子，往后退了兩步，左右側(cè)著頭，細細端詳了好一會兒，直至確定帆船擺放得端端正正，這才輕輕地長舒了一口氣，目光依舊停留在帆船上，感慨萬千地說道：“往后啊，我和你爸每天一睜眼，就能瞅見這帆船。瞧見它，就如同看到了兒子的這片心意，看到了那滿含希望的曙光?！?p> 我深以為然地點點頭，腦海中一個念頭突然閃過，語氣也隨之變得嚴(yán)肅起來：“海天啊，這帆船做工如此精致，價格想必也不便宜。再加上在國外的其他開銷，就你那區(qū)區(qū)二百美元，怎么可能夠用？你是不是又為了省錢，委屈自己了？”
海天先是怔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仰頭朗聲大笑：“爸，您瞧我容光煥發(fā)、紅光滿面的，像是委屈了自己的樣子嗎？其實啊，這艘帆船沒花我一分錢，它也是別人送給我的禮物?！?p> “禮物？”我和婉清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目光緊緊鎖住海天。于是，海天開始講起這艘帆船的來歷。原來，在前往伊夫堡監(jiān)獄的輪船上，海天偶然結(jié)識了一對美國老夫妻。老兩口不懂法語，一路上遇到了不少麻煩。海天見狀，主動上前幫忙，耐心細致地為他們溝通協(xié)調(diào)，解決各種難題。在參觀監(jiān)獄時，他更是熱情地充當(dāng)起向?qū)?，為老兩口講解每一處景點背后的故事。兩位老人深受感動，參觀結(jié)束后，執(zhí)意要給海天一筆酬金，以表達感激之情，卻被海天微笑著婉言謝絕了。見此情形，老人愈發(fā)覺得過意不去，非要海天在紀(jì)念品商店挑選一件紀(jì)念品，當(dāng)作禮物收下。盛情難卻之下，海天挑選了這艘帆船模型。“我當(dāng)時就跟他們說，我打算把這帆船送給我的父母，還跟他們講了你們和那句法語的故事。那對老夫妻聽了，不住地點頭稱贊，還特意委托我向你們轉(zhuǎn)達他們最誠摯的問候和祝福呢！”海天眉飛色舞，興致勃勃地說道。
“哦，原來是這樣啊?！蔽夷曋Ｌ?，眼中的目光不自覺地柔和下來，像是被一層溫暖的光暈所籠罩。然而另一個念頭仿若一道閃電，瞬間劃過我的腦海。我再次蹙起眉頭，語氣中帶著一絲關(guān)切與試探問道：“海天，那你……有沒有給你蘇州的父母也準(zhǔn)備禮物呢？”
海天臉上再度綻放出燦爛的笑容：“爸，您放心吧！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出國一趟，我怎么可能把他們忘掉呢。我在參觀奧賽博物館的時候，看到了一套特別精美的世界名畫明信片，當(dāng)時就想著我父親肯定會喜歡，所以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還有在塞納河左岸的莎士比亞書店，我給我母親挑了一本菲茨杰拉德的《夜未央》最新版本。我知道她一直都很喜歡菲茨杰拉德的作品?！?p> “這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啊！”我暗自思忖，腦海中迅速盤算著各項開銷，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不禁喃喃自語，“那二百美元肯定不夠用。難道這些禮物也是別人送的？”
“哪里哪里！”海天微微歪著頭，眼神中透著靈動與俏皮，“準(zhǔn)確說，這筆錢是我自己‘跑’出來的?！?p> “‘跑’出來的？”我下意識地重復(fù)了一遍他的話，大腦瞬間陷入短暫的空白，愣神片刻后才恍然大悟，不禁脫口而出，“你是把岳老師撥給你的交通費省下來了？”
“還是老爸聰明?！焙Ｌ煅壑袧M是欽佩，“爸，您想想，給他們買禮物，這純粹是我個人的一番心意，哪能動用咱家里的錢呢。反正巴黎第一大學(xué)和國家圖書館離得很近，也就三公里多一點，比我平常晨跑的距離還短。所以那段時間，我每天早上都從住所一路跑到國家圖書館，到了那兒再吃早餐。晚上圖書館閉館后，我就慢悠悠地步行回家。一路上還能好好感受塞納河那迷人的夜色。這樣一來，既鍛煉了身體，又省下了交通費，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呀。”
我的心中頓時翻涌起一股難以名狀的復(fù)雜情緒。理智告訴我，海天的做法合情合理，透著超出年齡的成熟與擔(dān)當(dāng)?？蛇@份成熟懂事，卻像一把銳利的刀，輕輕劃過我的心房，讓我忍不住泛起絲絲心疼。是啊，能擁有這樣一個兒子，是上天賜予我的莫大福分，值得我一輩子驕傲和欣慰。他就像一顆閃耀的星星，在生活的夜空中散發(fā)著溫暖而明亮的光芒。但在某些瞬間，我內(nèi)心深處又涌起一股別樣的渴望，我多么希望他能稍稍“自私”一些，偶爾也能多為自己考慮考慮。哪怕只是多那么一點點，多在意一下自己的喜怒哀樂，多滿足一點自己的小小心愿。
那天晚上，西廂房早早就熄了燈。我和婉清坐在院子的臺階上，手拿一把蒲扇乘涼。婉清已經(jīng)悄悄去西廂房探視兩回了?！澳切∽铀每上懔?，嘴角都帶著笑，估計做夢都在樂呢?！彼σ饕鞯卣f，“唉，也只有在自己家里，他才能睡得這么踏實吧。這一個月啊，他在法國一天也沒得消停，又在天上飛了十一個小時，回來還要倒時差，不好好睡一覺，鐵人也扛不住?。∥覄偛旁谒堇锴埔妰芍晃米?，在我耳邊嗡嗡直叫，被我一巴掌就解決了。我已經(jīng)在屋子里點上蚊香了，明兒還得給他支個蚊帳。這鏡春園水面多，一到夏天就都是蚊子，咬咱倆倒也罷了，我好好一個兒子，憑什么被它們咬得渾身是包？還有啊，這天兒越來越熱，涼席夏被什么的都得給孩子置辦好了，我琢磨著還得給他那兩間西廂房買個電風(fēng)扇。雖說西廂房通風(fēng)好，可要是趕上沒風(fēng)的悶熱天，總不能讓孩子熱得起一身痱子吧?！?p> 我沉吟著點了點頭：“你這話在理。依我看，不如咱趁機也給咱倆的臥室和書房都裝上風(fēng)扇。海天這孩子孝順，就他那脾氣，要是瞧見咱們屋里沒風(fēng)扇，肯定不肯自己用，保準(zhǔn)二話不說就把風(fēng)扇搬來給咱們。咱們干脆多花點錢，每個屋子都裝上一臺。明天我就去辦這事兒。你在家把蚊帳支好，兩間臥室都支起來，把那既密實又透氣的蚊帳給海天用，咱倆湊合著用那舊的就行了。咱自己的兒子，咱們不寵著誰寵著？”
“可不是，咱就該寵著他，狠狠地寵著，怎么寵著都不過分。”婉清連忙應(yīng)和，隨后輕輕地嘆了口氣，“老頭子。不瞞你說，有時我就在想，咱倆何德何能，能有海天這樣的好兒子。是不是老天爺憐憫咱們二十多年孤苦伶仃的歲月，特意把海天送到身邊?？捎秩滩蛔『ε拢逻@只是一場短暫的美夢。哪天一覺醒來，海天就像從來沒出現(xiàn)過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咱們又回到從前冷冷清清的日子，每天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度日如年。”
“別胡說！”我急忙喝斷她的話，可話音剛落，自己的心也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像一層陰冷的薄霧，悄然籠上心頭。我用力甩了甩頭，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擾人的陰霾從腦海中驅(qū)趕出去。隨后，我定了定神，轉(zhuǎn)頭看向婉清，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堅定又充滿希望：“這一切啊，都是老天爺精心安排的緣分。你想想，過去二十多年咱們一直沒有孩子，可偏偏在這個時候，海天走進了咱們的生活。這不是巧合，是上天的旨意，就是要讓咱們和海天成為一家人。你看啊，這將近一年了，咱們和海天之間的感情，越來越深，越來越濃，這份羈絆堅韌又溫暖，什么力量都別想輕易拆散。就像老李說的，緣分這東西，可遇不可求。既然老天爺把這么好的緣分送到咱們面前，咱們就得好好珍惜?！?p> 說到這兒，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西廂房，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海天的模樣，情不自禁地引用起他曾說過的話：“海天自己不也說過嘛：‘緣分來了，就要全身心地去擁抱，去接納。畢竟……’”
話到嘴邊，我卻像被什么東西哽住了，下意識地住了口。我陡然想起海天后半句話是：“畢竟，人生無常，命運的軌跡神秘莫測，我們永遠不知道，一段緣分什么時候就會結(jié)束，而下一段緣分會何時到來，又會以怎樣的方式離去?！贝丝?，這后半句就像一記重錘，重重敲在我心上，讓我原本堅定的信念，泛起一絲難以言說的動搖。
婉清似乎并未察覺我話語中的隱憂，反倒被我一番勸慰深深觸動。她輕輕依偎過來，身子緩緩貼近我，腦袋柔順地靠在我的肩頭，如同一朵倦了的花尋到安穩(wěn)枝丫。“是啊，我真傻?！彼驼Z，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我，一同投向那靜謐的西廂房，“咱海天是個大活人，天天在咱這竹吟居進進出出，在咱們身邊活蹦亂跳的，怎么能說消失就消失呢？我可真是杞人憂天。就像錢理群說的那樣，海天將來指定得留在咱北大，也會一直陪伴在我們身旁，這竹吟居，還有咱們的家產(chǎn)，日后自然都是他的。咱們往后啊，就一門心思守著他，珍惜老天爺賜予的這場緣分，享受他帶給我們的巨大幸福，讓這好日子一直延續(xù)下去，其余就別無所求了。對了，明天你不還要聯(lián)系巴黎那個東方語言文化學(xué)院嗎？等事兒定下來，咱一家三口一塊兒漂洋過海去歐洲轉(zhuǎn)轉(zhuǎn)。好好瞅瞅巴黎的凱旋門、埃菲爾鐵塔，領(lǐng)略倫敦泰晤士河的風(fēng)情、大本鐘的莊重，坐坐威尼斯的小艇，逛逛維也納的森林，到馬德里的太陽門廣場湊湊熱鬧，再去雅典的神廟感受感受歷史的厚重……”婉清的聲音里流淌著無盡的憧憬，仿佛已經(jīng)置身于那趟夢幻旅程之中：“想想看，咱們能和海天一起，在這些舉世聞名的地方留下足跡，拍好多好多照片，把這些美好的瞬間都定格下來。等將來咱倆頭發(fā)白了、走不動道兒了，就像現(xiàn)在這樣坐在竹吟居這老院子里，曬著太陽，一張張翻看這些照片。那些和海天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全都跟著照片冒出來，咱就可勁兒回味，那得多美啊……”
婉清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地模糊不清，到最后，竟在我的懷里安然睡去，臉上還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那笑容恰似春日暖陽，暖融融地照進了我的心底，將我心中那一絲絲陰霾瞬間驅(qū)散。我靜靜地坐在竹吟居——這個承載著三代記憶、滿是歲月痕跡的古老小院兒里，懷中依偎著從小便相識相知，與我攜手走過二十多年風(fēng)雨的妻子。不遠處的屋子里，睡著與我們相親相愛、宛如上天恩賜的珍寶般的兒子。剎那間，我只覺自己是那般滿足，好似世間所有的美好都匯聚在了此刻，半生的波折坎坷都被這份珍貴的幸福撫平。人生至此，夫復(fù)何求？
初夏的夜風(fēng)，帶著融融暖意，悠悠拂過。月色如水，傾灑在古樸的小院中。閃爍的星光與月光交織，給大地披上夢幻的薄紗。身旁海棠樹枝在微風(fēng)中輕擺，似在與夜風(fēng)低語。遠處的池塘，幾聲蛙鳴悠悠傳來，打破了夜的寂靜，卻又似為這寧靜添了幾分靈動的韻律。我置身于這如夢如幻的初夏夜色里，被滿滿的幸福環(huán)繞著，只覺得一切如此靜謐美好，歲月的溫柔與生命的珍貴，都悄然融于這無邊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