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書院北面緊連青山，盛夏時節(jié)，漫山遍野的野花在風中搖曳。
此時日頭西斜，熱氣褪去不少，云淡風輕，空氣里皆是濃郁的芬芳，好不愜意。
傅瑜嘴里叼著根狗尾巴草，暗嘆小師叔可真會挑地方偷懶。
她走了許久，卻沒找到人，只見一尾魚竿被人孤零零地架在了河邊。
左右一顧，才驀然發(fā)現(xiàn)在那花叢掩映中，依稀透出一道修長的身影。
等靠近了些，終是窺見了全貌。
那是塊照不到日頭的背陰處，少年仰臥在一處平整的山石上。
右腿半屈著，面上蓋著本書冊，呼吸均勻，好似睡著了。
說的好聽是垂釣，原來是跑這睡大覺來了！
傅瑜悄然無聲地把鞠放到地上，抬起的腿卻驀然頓住。
她屏住呼吸，輕輕喚了一聲：“小師叔！”
聲音微顫，心里是止不住的緊張，連掌心都滲出細密的汗來。
很快，那山石上的人兒就有了動作，伸手掀開面上的書冊，緩緩轉過身來。
半睜的黑眸含著惺忪之色，沉沉凝視過來時，傅瑜知道就是現(xiàn)在。
“小師叔，吃我一招！”
這都打過招呼了，應該不算偷襲吧！
呼喝一聲后，她奮力擊出腳下的鞠，目光隨著那道飛縱而出的弧線，霎時落到眼前人身上，期待對方究竟會如何應對。
紀臨風反應迅速，眼下已從山石上而起，對迎面而來的鞠，未顯出半點慌亂。
身子不動如山，非但沒有要回擊的意思，竟是沒有躲。
只懶洋洋地伸出一臂，只見那鞠在半空中已是卸了大半力道。
轉瞬就被他張開的手掌截住，似是遇上了什么銅墻鐵壁，掙扎著轉了幾圈。
末了，軟綿綿地落到地上，像個慘敗的戰(zhàn)士。
傅瑜愣住，面頰頓時燒得通紅。
沒想到她拼盡全力的一擊，在對方面前竟會如此的不堪一擊。
甚至他只用一手就能不費吹飛之力將其化解。
傅瑜步子不穩(wěn)，一時間腳下不知是踩到了什么機關陷阱。
突然被張彈起的大網牢牢籠住，整個人被吊掛到了樹上。
纏在網中的身影，像條自投羅網的魚，失去方向，苦苦掙扎。
傅瑜此刻又羞又窘，神色狼狽地叫喊道：“這里怎么還會有陷阱？“
“當然是用來捕-魚的！“
紀臨風來到樹下，沉寂黑眸望著她，似笑非笑道。
“捕魚”二字他特意加重語氣。
這詞用得極為精妙，語帶譏鋒，更是一語雙關。
言下之意，我捕的就是你這條魚。
傅瑜立時回過味來，驚道：“原來你早就知道我在書院打雜！“
自傅瑜來到書院的第一天，紀臨風就發(fā)現(xiàn)這條不安分的魚一直躲在暗處觀察他。
如今竟還選擇這樣的方式百般試探。
“我說過，我不會再蹴鞠了，你也不必再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他聲音冰冷，語氣強硬，不容置喙。
可傅瑜仍是心有不甘，咬牙道：“小師叔，我想進凌云，我相信師父是冤枉的，我想去調查清楚當年的真相……“
她話未說完就被紀臨風生生打斷：”這些又與我何干！”
聲音哽在喉嚨里，傅瑜對上那雙冷若冰霜的眉眼，心一點點沉下去。
他說過的會給她一個住處，為她尋一個蹴鞠師父，亦算是遵守了對他師父的承諾。
至于她之后要如何，確實與她無關，不是嗎？
與他而言她不過是一個陌路人，甚至是一個累贅。
攥緊的手指無力地垂落，傅瑜像是被人抽空了渾身的氣力，面露頹然，失了往日里那份鮮活之色。
紀臨風將她的失魂落魄盡收眼里，唇線繃緊，卻什么話都沒有說。
今日之舉，他便是想讓眼前人知難而退。
如今達到了自己目的，轉身將繩索解開，便提步離去。
傅瑜從束縛里掙脫，抱起地上的鞠，又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平坦的小山坡被落日彌漫成柔軟的橘紅色，在地上倒映出兩道一前一后徐徐而行的身影。
傅瑜不敢跟得太緊，和前頭的人隔開一段距離，走得小心翼翼的。
小小的身影被光拉得狹長，緊跟著他的步伐，時而快時而慢，時而還能聽到身后有輕輕的嘆氣聲傳來。
又或是某人用腳踹地上的小石子撒氣的聲響。
紀臨風隱忍許久，耐心終于被耗盡，轉身斥道：“你跟著我做什么？”
“我沒有！”傅瑜咬著唇下意識反駁，語氣卻理直氣壯的。
“這……這條路又不是小師叔你開的，我怎么就不能走了！”
少女的小臉被光映得紅彤彤的，觸上少年微涼的眸時，又止不住心虛。
垂頭將下巴抵在臂彎中的鞠上，委屈巴巴地小聲嘀咕：“兇什么兇！”
這聲音極輕，可紀臨風耳力向來不錯，給一字不落地聽了去。
他微怔片刻，未來得及應聲，就聽到遠處忽而傳來一陣馬蹄嘶鳴聲。
寂靜長空被驟然刺破，兩人循聲望去。
瞧見緊挨山坡的幽長官道上，一輛紅頂藍布的馬車飛馳而來，馬兒似是受了什么驚嚇。
無論車夫如何抽打韁繩也不聽使喚，橫沖直撞地向前狂奔。
那車夫此刻立在車前，已是嚇得六神無主。
又見那官道上突然冒出個身影，立時揮著手臂，大聲叫嚷：“讓開，快點讓開！”
誤入官道的小孩子正在追著小蝴蝶玩，聽到喊聲回頭。
剎那被朝自己沖來的高頭大馬，嚇得腿腳發(fā)軟，哇哇大哭，好死不死地跌在半道中起不來。
車轅飛速旋轉，咕嚕咕嚕摩擦地面，發(fā)出巨大聲響。
行到半路，被石頭絆住，連帶著車身劇烈一震，速度顯然慢了一些下來，但馬兒卻仍未有停歇的趨勢。
眼看就要撞上那孩子，傅瑜手中的鞠突然被人用力一拍，向上彈起。
身旁的少年動作快如疾風，她甚至未來得及看清他是如何起腿發(fā)力的。
就被天空驟然劃出的那道急如星火的光影牢牢牽住目光。
光影一路飛速橫穿過林子，彈到巨大的樹干上，立時變換行動軌跡，而后竟準確無誤地砸落到那馬頭上。
強大的外力讓馬兒發(fā)出巨大哀鳴，頓時失去重心，最后終是伴著“哐當”一聲，車馬一同重重側翻在了官道旁。
年輕的婦人姍姍來遲，將孩子抱在懷中輕哄。
再回望，四下一片狼藉，落在樹下的鞠已是千瘡百孔。
而那不遠處的小山坡上頭，卻早已沒了人。
紀臨風一聲不吭走得飛快，傅瑜跟在后面，追了一路，不由大喊：“小師叔，你等等我！”
身后的聲音此刻聽起來極為撓人，令他更加頭痛欲裂。
“我從未見你這般厚顏之人！”
“都讓你不要跟著我了，聽不懂嗎！”
少年疾言厲色，面色煞白一片，黑眸里卻泛著陰戾，像頭失去理智的野獸。
傅瑜被他這一吼，嚇得瑟縮了下脖子，僵硬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一步。
腦中被晦澀的往事裹挾，紀臨風極力掙扎，額上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握拳的指骨泛出清白之色。
直到現(xiàn)在他都能清晰地感覺到右腳傳來的戰(zhàn)栗感，好似是在嘲笑他此刻的膽怯和懦弱。
傅瑜瞧出他不對勁，又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小師叔，你沒事吧？”
約莫片刻，紀臨風才從噩夢里抽離，擺脫掉先前的那股不適感，眸中緩緩歸于往日般的平靜。
他抬眸，發(fā)現(xiàn)傅瑜正偷偷打量自己，那雙濕漉漉的眼眸里夾著關切和焦急。
可能是他先前委實有點兇，她不敢正眼直視，只敢怯生生地覷他，活像個受驚的小鹿。
“最后說一遍，別再跟著我了！”這次語氣明顯放緩了許多。
傅瑜鼓起勇氣道：“小師叔前面使的那招是不是‘疾如星火’，我以前聽我?guī)煾刚f過這招！“
此招數(shù)對蹴鞠者要求極高，出腿的速度除了快狠準，還得把身體的全部氣力聚攏到腳上，在剎那間迸發(fā)出來，才能令鞠如星火一般飛縱而出。
傅瑜當時只是聽過，卻從未見過！
前面紀臨風那腳，委實讓她大開眼界。
那樣遠的射程和強大的腳力，絕非一朝一夕就能練出來的。
除此之外，更讓人叫絕的還是那驚人的控制力，竟能恰到好處地把鞠送到自己想要的落點。
原來真的如師父所說的那樣，蹴鞠會讓不同的人散發(fā)出屬于自己的能量和光彩。
強身健體，保家衛(wèi)國，甚至還能救人于水火之間。
或許這就是蹴鞠的真正魅力。
方才蹴鞠的小師叔便是如此，仿佛閃閃發(fā)光一般的存在。
聽到‘疾如星火’的名字，紀臨風的眸子陡然一沉，冷聲道：“我前面蹴鞠，是因為當時情勢緊急，不得已為之?！?p> “我明白！”傅瑜點頭，雖然不知道眼前人為什么不再蹴鞠，但她想今日之事，小師叔應該并不想讓外人知道吧。
她忙舉手做發(fā)誓狀：“小師叔放心，今日之事，我會保守秘密，絕對不會出去亂說的！”
“只是小師叔明明這么厲害，真的不再蹴鞠了嗎？”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語氣里帶著惋惜。
雖然嘴上這么說，可是人身體的本能反應才是最誠實的。
她能明顯的感覺到，再他拿起鞠的那一刻，眸中燃起的滾燙和熱愛。
明知會惹對方不快，傅瑜還是直言不諱道：“其實你還是很喜歡蹴鞠的對嗎，不然……為什么屋子里還放著那么多的鞠！”
紀臨風果然面色大變，眸子像鋒利的刀子，冷硬至極：“你以為自己很了解我嗎！別再招惹我，我是不會教你蹴鞠的，趁早死心！”
見識了紀臨風的蹴鞠技藝，傅瑜更是在心中認定了他。
她相信師父的眼光，既讓她不遠千里來投奔此人，也定有他的用意。
也許會被討厭，可她還是想努力試試。
傅瑜沖著遠去的背影，奮力大喊:“小師叔，我是不會放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