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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星跡

第一百六十九章 璇云亂道(九)

衍星跡 燈洺 4018 2025-06-05 20:36:46

  “夠了!“一聲厲喝從人群中傳來。

  一股旋風(fēng)擦過人們的衣角自下而上鼓起,像膨脹的網(wǎng)紗將兩側(cè)的人往后壓,擠開一條縫隙。魏理寺快步走入人群,擋在了婦人和孩子面前。

  “你們在做什么?“魏理寺質(zhì)問道。

  “大人啊,這病癥太可怕了?!蹦莻€滿臉橫肉的男人上前攤手道,“這樣下去,我們都會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p>  馬上有人附和道:“對呀,得把他們趕走,不然我們都要被感染了?!?p>  魏理寺扶起婦人和孩子,吩咐手下給她處理傷口,然后轉(zhuǎn)身厲聲道:“誰說此事會傳染,你說的?”

  被他狠厲的眼神盯著,說話那人當(dāng)即泄了氣,眼珠子一轉(zhuǎn),正好瞧見剛出大門的白附子。

  “那個星門醫(yī)者,你、你來說說!”那人指著白附子,叫道。

  一眾目光跟著他手指的方向,齊齊轉(zhuǎn)頭看向臺階之上。

  一踏出衙門就被這么多雙眼睛盯著,素來清靜不喜示人前的白附子停住腳步,心內(nèi)涌起一陣緊張無措。

  “附子?!备跺P上前輕喚她道。

  白附子看她向自己點了點頭,目光偏移,又見蘇承恒、趙水向她投來信任和鼓勵的目光,被質(zhì)問的不安漸漸平復(fù)。

  她提起衣裙,緩緩走下臺階,先對魏理寺行了禮,然后環(huán)視一圈,最后停在向他問話的人身上。

  方才還吵吵嚷嚷的街口,一時鴉雀無聲。

  “在下記得,對面那位頭有犄角的病人感到頭痛,還是你來叫大夫的。他是你的鄰居,對嗎?”白附子問道,見對方低頭不說話,清冷的面容染上一絲惆悵,“可現(xiàn)在,為何要針鋒相對?各位,他們現(xiàn)在只是病人,在此之前,他們可能是你們的鄰居、親友,是縣里生活多年之人。他們什么都沒做錯,只是生病了,我白附子行醫(yī)多年,還未聽說有人因生病而該受欺凌的道理?!?p>  她的這一番話,讓人群中的一些人低下了頭。

  “可是那也不能害了我們呀!”滿臉橫肉的男子橫聲道。

  白附子眉頭微蹙,低眸回道:“疾病若易傳播,則為疫癥。凡瘟疫者,傳播皆有跡可循,或觸碰、或共飲、或同處……這幾日我們已將病人記載成冊、跟隨查訪,有的同夫妻卻一人無恙,也有人幾日不與外人接觸卻沾染此癥,且發(fā)病時間差不多,只是發(fā)現(xiàn)得早晚,這幾日并無新增,這些都不符合傳染特征。否則星門也不會放任爾等在此,徒增傷患了?!?p>  她的話起了一定的作用,百姓們都卸去爭執(zhí)的氣力。

  “辛苦你了?!蔽豪硭抡f道。這是他難得的寬慰之詞,可見贊賞,但白附子并無半分喜色,淡淡地點頭算回了禮。

  “可是靈人吶,我們啥時候才會好?”一個臉上長出貓紋的人苦著臉問道,“不會就、就這樣一直變下去吧?”

  “什么?”

  “那我不成豬了……”

  喃喃低語在人群中傳開,那些異癥之人心驚肉跳,都涌上前,露出傷患處七嘴八舌地詢問白附子。

  魏理寺忙抬手擋了住。

  “他們會嗎?”

  趙水的衣袖被扯了扯,他扭過頭,是韓亦帶著阿黑,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后。

  “有幾個暫時看,已經(jīng)停止生長了?!壁w水回道,“不會的。”

  “那為何不跟他們說清楚?”

  “多說無用,他們只是害怕?!?p>  韓亦聞言低頭,看著腳邊的阿黑,摸摸它的腦袋黯然道:“害怕……應(yīng)該和我當(dāng)時一樣害怕吧?!?p>  說完,他鼓起勇氣,將頭上的斗笠一掀,往人群中走去。

  “韓亦——”

  趙水想攔住他,卻來不及。

  “各位!”韓亦大聲喊道,往白附子那邊擠。

  他的黑白發(fā)色立即將眾人注意力吸引過去。

  韓亦擠到眾人面前,眼神無處安放地局促著,卻依舊將聲音盡量放大道:“這病進行到一定時候,就不會再變了,你們放心。我、我之前變了之后,幾年間就沒再變過,身體也沒什么害處。”

  “幾年間?你什么時候病的?”一人問道。

  “三,三四年前。樣子是怪了點,但是,我們也是人,也是能正常生活的?!?p>  “韓亦?!卑赘阶永№n亦的手,小聲制止他道。

  可一石激起千層浪,韓亦的突然出現(xiàn),剛冷靜下來的百姓又找到了矛頭。

  “三四年……可我們都是最近才變的啊。你為啥變的?從哪兒來的?”

  “我也不知道因為什么?!表n亦低頭道,“我家在鄉(xiāng)下?!?p>  “哦我記起來了!”有一人豎起指頭道,“之前聽我鄉(xiāng)下的表兄說,他們村出現(xiàn)了個模樣怪異的小孩和狗,后來給趕跑了。你看,這兒也有條狗,是不是就是他們?”

  那人指著藏在韓亦身后的阿黑,激得他噘鼻齜牙。

  “這小孩兒是住我那個客棧的,我說怎么天天戴個斗笠屋里還養(yǎng)狗,吵得人睡不著覺!”

  “他什么時候來的?我們縣里的毛病,不會就是他帶進來的吧。”

  “……”

  一句句問話像浪卷浪,往韓亦和阿黑的身上撲去。

  韓亦萬沒想到自己上前安撫大家,卻惹來眾人懷疑。那一道道目光從猜疑逐漸變得又恨又怕,向他投射而來。這感覺是那樣的熟悉,好似回到了他被昔日玩伴和鄰居驅(qū)趕出村,也是這樣的情形。

  委屈、憤怒、有苦難言……

  遙遠記憶里的洶涌情緒被瞬間點燃,燒得他大腦空白,腳下踉蹌。

  “不是我,我和你們一樣,我也是受害者。”韓亦低頭喃喃,心內(nèi)煩躁起來,忍不住抬首嘶吼道,“不是我!我才不是怪人!”

  他的眼睛血紅,脖頸上青筋暴起,看上去像只暴躁的小獸。他身后的阿黑感受到主人的怒氣,蹦高狂吠,若不是繩帶拉在韓亦手中,只怕那尖牙已咬下幾塊人肉來。

  圍觀的人群被嚇得紛紛往后退,但噤然一陣,討伐似的言語又冒出。

  “韓亦你沒事吧?”白附子見他臉色不對,搭脈察覺他氣血翻涌,擔(dān)憂道。

  趙水急忙上前去,付錚也跟在后面拾起地上的帽兜,去牽住狂吠的阿黑。

  被激怒的韓亦察覺到有人扯他,不管不顧地奮力甩手,可那只抓住他手腕的大手強而有力,緊緊拽住他,很快便將他拉出人群。

  “你先回去?!壁w水低聲道。

  韓亦抬頭見是他,回歸了幾分理智,但仍賭氣道:“憑什么,憑什么我走?”

  “冷靜些,莫亂了心緒。”

  “他們說的又不是你,你自然能不氣!早知道這樣,我才不跟你們下來呢……”

  這邊在賭氣私語,那邊的百姓看見的,則是趙水在護著“怪少年”。

  一個跟他們在同個客棧住過的客人一尋思,“哦”了一聲道:“二世子,這孩子是跟著二世子進縣里的?!?p>  旁邊的人聽到他說的話,忙拐了他一下,道:“那可是二世子,小心說話?!?p>  另一個壯漢卻不在乎,反而更生氣道:“二世子又怎么樣!就因為他是二世子,是預(yù)言里的惡人,我們才更該提防。我聽說,這縣里又是鬧賊人又是牢獄失火的,都和他有干系!就不該他來咱們這兒?!?p>  他的話引起了多人的贊同。

  原本悶聲不敢言的,有了這么個放話的打前陣,也不顧及了,一句一句開始堆砌難聽之詞。

  比如詭計多端不懷好意。

  比如奸佞小人。

  比如亂世之子。

  趙水背對著這些如刺般的言語,默然無言,付錚則望著那些撿起什么話就說的百姓們,眸光憂憫。

  “無憑無據(jù),怎可亂言。”旁邊的司馬儀嘆道,和汪嵐想上前阻攔,卻被趙水制止了。

  韓亦想不到人的矛頭這樣善變,苦著臉看向趙水,道歉道:“趙哥,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趙水摸摸他的腦袋,輕輕笑了下,回道:“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他們的錯。我不是說了嗎,他們只是害怕?!?p>  “是,他們需要個發(fā)泄口罷了,不然會更慌?!备跺P上前將阿黑的牽繩交到他手里,又給他帶好帽兜道,“身正不怕影斜,這異癥我們會查清的。”

  韓亦望著他們,不知怎的,心情漸漸平復(fù)下來。后來他才想明白,那是傷痕累累下一次次磨出來的沉穩(wěn)通透。

  就在此時,急促的腳步聲從巷口傳來,一個滿臉是汗的衙役沖到魏理寺和白附子面前,說道:“魏理寺、白靈人,東街王屠戶家的兒子吐血了!”

  王屠戶家的小院里擠滿了人,卻都站在離屋門口三步開外的地方,伸長脖子張望。

  見魏理寺帶隊來,人們讓出一條小道。白附子提著藥箱進了屋,只見一個小孩蜷縮在小床上,齒縫含血。他的左手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獸爪,毛發(fā)間也滲出膿血來。

  “各位讓讓!“白附子擠到床邊蹲下,手指搭上他的脈搏。

  脈象十分虛弱,是大出血的癥狀。

  “求您救救孩子吧……“王屠戶抓住她的衣袖,懇求道。

  “我會盡力?!卑赘阶踊氐?,“他最近身體可有異樣?”

  “鼻子流了幾次血,我以為他自己扣的沒在意。后來口中竟也開始吐血了?!?p>  白附子握住小孩的“爪子”細看,和其他人的異癥差不多,毛發(fā)越往上越稀疏。她慢慢拉起袖子,忽然發(fā)現(xiàn)孩子的上臂處有一塊紫色淤青。

  一股不妙的預(yù)感籠罩心頭。

  飛快地將衣帶解開,露出里面青一塊紫一塊的皮膚,白附子懸著的心頓時如墜冰窖。

  一旁的王屠戶也愣住,攤著兩手想去抱孩子卻停住,慌張道:“怎么會這樣,他被誰揍了?”

  “他這幾日都在家,會被誰打……”王屠戶的妻子淌著淚往她丈夫身上錘拳,哭道,“讓你平日里別打孩子別打孩子,他得了異癥更容易受傷了嗚嗚……”

  “我也沒下重手啊,這是我的孩子啊我會不知道輕重嗎!”王屠戶也急了。

  白附子仔細查看幾處瘀血,確是皮下出血所致,都是新傷,而且范圍還在不斷擴大。

  “今日孩子有被重物擊打過嗎?”白附子問道。

  “沒,絕對沒有!”王屠戶發(fā)誓道。

  床上的小孩突然劇烈抽搐起來,口中噴出大量鮮血,濺在了白附子的白衣上,也濺在了他家人的受傷。

  王屠戶和他的妻子被嚇得激靈,撲通兩聲,雙雙跪在了地上。

  “孩子啊!快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央求聲在耳邊徘徊,震得白附子腦袋有些發(fā)懵。

  她盡力控制手的顫抖往瘀血處下針,妄圖止住滲血。可孩子的七竅都染出了鮮紅,像一只血手要將他吞沒。

  孩子沒救了——她心道。

  這種話白附子從來都說不出口,現(xiàn)在更是。雖然眼睜睜地看著生命逐漸流逝卻無能為力的情況,她也經(jīng)歷過許多次,可這樣不知緣由、無從下手的有心無力,卻是白附子生平的第一次。這讓她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不像個醫(yī)者,是和其他人一樣的束手無策。

  床上的人失了氣息。

  屋內(nèi)響起了哭嚎聲。

  魏理寺一把拽起白附子,才將她從失魂中拉回神來。

  兩人擠到屋外的角落,魏理寺才開口問道:“診斷如何?”

  白附子茫茫然抬起頭,看著他嚴肅而帶有問詢的目光,眉頭一酸,回道:“理寺,還請給異癥之人單獨找塊地方安置吧。這病癥……怕是要出亂子了。”

  看她淚光盈盈,魏理寺心知不妙,周圍思忖片刻后點了點頭。

  “其他事我都會安排好?!蔽豪硭抡f道,聲音沉穩(wěn)而有力,“但是你,要記住,你現(xiàn)在是縣里唯一的一位天璇門醫(yī)者?!?p>  他的話中帶著威嚴,好似在說“這件事一定要做好”,看向白附子的目光卻堅定中透出信任,好似在說“這件事你一定能做好”。

  個中含義,不言而喻。

  “弟子明白了。”白附子拱手行禮道。她的韌性被激起,重新靜了心神。

  是的,病理不會亂——這是醫(yī)者所信。只要有病理、有因果,就一定有辦法。

  她可是遠近百姓能倚靠的,唯一一位天璇醫(y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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