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軍肩扛魔柱,腳步踉蹌如負(fù)山岳。
被呂天眾一掌廢去苦修多年的魔功根基,阿軍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雖然服下了阿倩給予的【赤丹】,暫時壓制了那蝕骨般的劇痛,透支生命換來的力量感也支撐著他能夠行走,但深入骨髓的虛弱和空蕩感,卻如同跗骨之蛆,時刻提醒著他已淪為凡俗。
他沒有片刻停留,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那間帶給他無盡屈辱和復(fù)雜情緒的木屋。心中只有一個執(zhí)念:回家!回到北泯村,回到那座承載了他與啞伯所有回憶、如今已空空蕩蕩的木屋。仿佛只有回到那里,才能找到一絲殘存的歸屬感,舔舐這巨大的創(chuàng)傷。
沉重的【魔天柱】依舊壓在他寬闊卻已失去力量支撐的肩膀上。五百斤的重量,對于此刻的他而言,無異于一座小山。每一步踏出,都異常艱難,在古元城外的泥地上留下深深淺淺、踉蹌的腳印。汗水混合著灰塵,從他古銅色的額角滑落,滴入腳下的塵土。他咬著牙,眼神空洞地望著西方,那是北泯村的方向,固執(zhí)地、一步一挪地前行。他沒有丟棄魔柱,并非出于不舍或貪婪。在世人眼中,它是邪惡的魔器,是災(zāi)禍之源。
但只有阿軍自己知道,這根柱子,曾是他力量的源泉,是他對抗這個冰冷世界的唯一依仗,也是…他與那段充斥著痛苦、掙扎和扭曲追求的過往,最后的、無法割舍的聯(lián)系。它不僅僅是一件器物,更是他半生的烙印。
在【赤丹】透支性的藥力支撐下,他竟硬生生扛著魔柱,跋涉了一整夜。當(dāng)東方泛起魚肚白時,他終于踉蹌著走出了古元城巍峨的城門。清晨的涼風(fēng)吹在汗?jié)竦纳砩?,帶來一絲寒意,也讓他昏沉的頭腦清醒了些許。
然而,剛出城門不遠(yuǎn),在一處相對僻靜的土路旁,七八個身影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鬣狗,從路旁的灌木叢和土坡后鉆了出來,迅速圍攏上來,堵住了阿軍的去路。
這些人衣著混雜,眼神貪婪而兇狠,為首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漢子,氣息約莫在下武宗境界,其余幾人則多是武極修為,甚至還有兩個純粹是身強力壯的普通人,顯然是臨時拉來充數(shù)的。
他們的目光,無一例外,都死死鎖定在阿軍肩頭那根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魔天柱】上!一個沒有半點修為波動、步履蹣跚的壯漢,扛著如此顯眼的“寶物”獨行,在亂世之中,無異于稚子懷金行于鬧市!
“站住!小子!把肩上那根柱子留下!饒你不死!”刀疤臉舔了舔嘴唇,眼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貪婪和殘忍。他看出阿軍已是強弩之末。
“不要和他們打!把我放下!”一個低沉、帶著急切和一絲奇異安撫意味的聲音,直接在阿軍的腦海中響起,是【魔天柱】!“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修為!硬拼只是送死!把我放下!他們是帶不走我的!最后只能放棄離開!聽我的!”魔柱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蠱惑和煽動,反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和…保護欲?它似乎比阿軍更清楚他此刻的脆弱。
若是以前,以阿軍那暴戾的性子,即便明知不敵,也定會拼死一戰(zhàn)。但經(jīng)歷了修為被廢、祖父遺愿的沖擊,以及這一夜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他心中那根名為“瘋狂”的弦,似乎繃到了極限,又似乎…斷裂了。他竟罕見地聽從了魔柱的建議。
阿軍停下腳步,布滿血絲的猩紅瞳孔緩緩掃過圍上來的眾人。那眼神,空洞、疲憊,卻依舊殘留著一絲源自骨子里的、野獸般的兇悍,尤其是在赤丹藥效未完全褪去的亢奮狀態(tài)下,更顯詭異。被他目光掃到的兩個普通人,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仿佛被毒蛇盯上,嚇得怪叫一聲,連滾爬爬地轉(zhuǎn)身就跑,瞬間沒了蹤影。
阿軍不再理會剩下的人。他沉默地彎下腰,將肩頭沉重的【魔天柱】“咚”地一聲頓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土。然后,在刀疤臉等人驚愕的目光中,他竟徑直轉(zhuǎn)身,朝著城門方向走去,目標(biāo)明確——城門內(nèi)不遠(yuǎn)處一個冒著騰騰熱氣的簡陋包子鋪!
“他…他想干什么?”一個武極嘍啰有些發(fā)懵。
“管他呢!柱子留下就行!”刀疤臉眼中兇光一閃,立刻撲向地上的【魔天柱】!其余幾人也反應(yīng)過來,爭先恐后地沖了上去。
然而,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
當(dāng)?shù)栋棠樀氖终朴|碰到【魔天柱】冰冷柱身的瞬間,一股粘稠、沉重、帶著強烈排斥感的無形力量猛地從柱身傳來!仿佛那不是一根柱子,而是一座生根于大地的山岳!任憑他如何催動武宗級的罡氣,憋得臉紅脖子粗,那魔柱竟紋絲不動!其他幾人合力去抬、去推,甚至用刀砍斧劈,魔柱表面連一絲劃痕都沒留下,反而震得他們手臂發(fā)麻,兵器卷刃!
“媽的!邪門了!”刀疤臉累得氣喘吁吁,氣急敗壞地咒罵著。他們圍著魔柱折騰了半天,手段用盡,卻如同蚍蜉撼樹,徒勞無功。最終,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根詭異的柱子靜靜躺在原地,無可奈何。在路人指指點點的目光中,刀疤臉等人只能帶著滿腹的憋屈和貪婪未遂的怒火,悻悻然離去。
而此時的阿軍,正坐在包子鋪油膩的長凳上,無視了老板警惕的目光,抓起幾個剛出籠、熱氣騰騰的大肉包子,狼吞虎咽地塞進嘴里。滾燙的肉汁燙得他直咧嘴,他卻毫不在意,只是機械地咀嚼、吞咽,仿佛要用食物填滿內(nèi)心的空洞和身體的疲憊。果然,如魔柱所說。
填飽肚子,阿軍感覺透支的身體恢復(fù)了些許力氣,雖然依舊是凡人之軀。他默默走回原地,再次扛起那根冰冷的【魔天柱】,繼續(xù)踏上西行的歸途。白晝趕路,夜晚便尋個避風(fēng)處蜷縮休息。赤丹的藥效早已過去,被透支的身體開始反噬,每一步都伴隨著肌肉的酸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憊。但他依舊固執(zhí)地扛著魔柱,朝著北泯村的方向,艱難跋涉。
三日后,夜幕低垂。阿軍行至一片荒涼的山坳。此地怪石嶙峋,風(fēng)聲嗚咽,月光被厚重的云層遮蔽,只透下慘淡的微光。連日趕路和身體的反噬讓他疲憊不堪,正想找個地方歇腳。
突然!
“嗖!嗖!嗖!”
數(shù)道破空之聲從兩側(cè)的亂石后響起!比之前那批烏合之眾凌厲迅捷數(shù)倍!五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瞬間出現(xiàn),呈扇形將阿軍包圍!這些人身著統(tǒng)一的黑色夜行勁裝,行動間悄無聲息,配合默契,眼神冰冷銳利,顯然是一支訓(xùn)練有素、專為奪寶而來的隊伍!為首一人,身材精瘦,氣息陰冷,赫然達(dá)到了上武宗巔峰!他手中反握著一對幽藍(lán)淬毒的鋒利分水刺,顯然是專破橫練功夫的利器!其余四人,也皆是中武宗修為!
“動手!奪柱!人殺了!”為首的黑衣人聲音沙啞,沒有絲毫廢話,直接下令!目標(biāo)明確——奪寶滅口!
五道身影如同離弦之箭,同時撲向阿軍!速度快得只留下道道殘影!淬毒的分水刺直取阿軍周身要害,封死了他所有閃避空間!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zhì),瞬間將阿軍籠罩!
阿軍瞳孔驟縮!巨大的危機感讓他全身汗毛倒豎!他怒吼一聲,赤丹透支后的身體爆發(fā)出最后的潛能,試圖揮動沉重的魔柱格擋!但失去修為的他,動作在中武宗眼中,慢得如同蝸牛!
“嗤啦!”
為首黑衣人如同毒蛇般欺近,幽藍(lán)的分水刺帶著刺骨的寒意,輕易撕裂了阿軍肩頭的粗布衣衫,狠狠扎進了他的皮肉!劇痛伴隨著一股陰寒的麻痹感瞬間蔓延!
“呃啊!”阿軍痛吼一聲,動作一滯!
眼看另外四人的攻擊就要將他分尸!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直沉寂的【魔天柱】猛地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劇烈震顫!
“嗡——!??!”
這一次,不再是低沉的嗡鳴,而是一種尖銳、急促、充滿憤怒和警告意味的厲嘯!暗紅色的魔紋瞬間亮得刺眼!一股粘稠如血、卻并非殺意、反而帶著一種狂暴守護意志的猩紅光芒,如同爆炸的沖擊波,猛地從柱身爆發(fā)開來!
“砰!砰!砰!砰!”
四聲悶響!那四名撲到近前的中武宗黑衣人,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充滿彈性的銅墻鐵壁,被這股突如其來的猩紅光芒狠狠彈飛出去!人在空中便口噴鮮血,重重摔在數(shù)丈外的亂石堆中,筋骨欲裂!
就連那為首的上武宗巔峰黑衣人,也被這股守護性的魔光震得氣血翻涌,手中分水刺差點脫手,踉蹌著連退數(shù)步才穩(wěn)住身形,眼中充滿了驚駭和難以置信!這魔器…竟然在護主?!而且這股力量…絕非眼前這個廢人所能激發(fā)!
阿軍也被這近距離爆發(fā)的魔光震得眼前發(fā)黑,本就受傷的肩膀更是血流如注。但他也因為這股力量的爆發(fā),暫時擺脫了被分尸的厄運。
“該死的!這魔器有古怪!先殺了那廢物!”為首黑衣人又驚又怒,厲聲喝道!他看出魔柱的守護似乎與阿軍的狀態(tài)有關(guān),只要殺了宿主,魔器或許就會沉寂!他身形一晃,再次化作一道黑煙,淬毒的分水刺帶著刺耳的尖嘯,直刺阿軍的心臟!速度比之前更快!殺意更濃!
阿軍看著那在瞳孔中急速放大的幽藍(lán)毒刺,眼中閃過一絲絕望。他無力閃避,只能眼睜睜看著死亡降臨!
就在毒刺即將洞穿阿軍心臟的剎那!
“咻咻咻咻咻——?。?!”
五道尖銳到極致的破空聲撕裂了寂靜的夜空!五根晶瑩剔透、散發(fā)著絕對零度寒氣的冰錐,如同來自九幽的死神之矛,后發(fā)先至,精準(zhǔn)無比地從刁鉆的角度射來!
兩根冰錐狠狠撞在黑衣人刺向阿軍心臟的分水刺上!
“鐺!咔嚓!”精鋼打造、淬有劇毒的分水刺竟被瞬間凍裂、擊碎!
另外三根冰錐,則如同長了眼睛般,瞬間洞穿了另外三名掙扎著爬起、欲要撲向阿軍的黑衣人的手腕或膝蓋!
“啊——!”凄厲的慘叫聲瞬間響起!被冰錐擊中的部位瞬間覆蓋上厚厚的白霜,寒氣入骨,徹底廢掉了他們的行動能力!
為首的黑衣人武器被毀,手臂被冰錐附帶的寒氣凍得麻木,驚駭欲絕地看向冰錐射來的方向!只見不遠(yuǎn)處的山石陰影中,一個身著素色布袍的身影緩緩走出,月光勾勒出他清俊而沉靜的輪廓,正是呂天明!他周身散發(fā)著淡淡的寒氣,眼神冰冷如萬載玄冰。
“撤!”為首黑衣人當(dāng)機立斷,知道遇到了硬茬子,毫不猶豫地發(fā)出指令!他怨毒地瞪了天明和阿軍一眼,猛地一跺腳,身形向后急退!同時甩手射出幾枚冒著綠煙的毒蒺藜,阻擋可能的追擊。
另外兩名未被冰錐擊中的黑衣人,也慌忙扶起受傷的同伴,狼狽不堪地朝著黑暗深處逃竄,很快消失不見。
山坳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聲和冰錐融化滴落的輕響。阿軍捂著血流不止的肩膀,靠著冰冷的【魔天柱】,驚魂未定地看著突然出現(xiàn)的天明,猩紅的瞳孔中充滿了復(fù)雜和茫然。
天明沒有追擊,他緩步走到阿軍面前,目光掃過他肩頭的傷口和地上碎裂的毒刺,又看了看那根光芒已經(jīng)收斂、恢復(fù)沉寂的【魔天柱】,眼神若有所思。剛才魔柱爆發(fā)出的那股守護性的猩紅光芒,絕非魔器慣常的嗜血本能,更像是一種…有意識的保護?這讓他對這根魔柱和阿軍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新的疑問。
他沉默地伸出手指,指尖縈繞著精純?nèi)岷偷乃奠`力,快速在阿軍肩頭幾處穴位點過,暫時止住了流血。又取出一枚散發(fā)著清香的青色丹藥,遞了過去:“服下,可解毒鎮(zhèn)痛,加速傷口愈合?!?p> 阿軍看著天明遞來的丹藥,又看了看他平靜無波的臉,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接了過來,默默吞下。一股溫和的藥力散開,肩頭的劇痛和麻痹感頓時減輕了許多。
天明沒有再說什么,也沒有詢問阿軍為何還扛著魔柱。他轉(zhuǎn)身,朝著古元城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阿軍看著天明消失的方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依舊滲血的肩頭和身旁冰冷的魔柱,沉默良久。他撕下衣襟,草草包扎了傷口,再次扛起沉重的【魔天柱】,步履蹣跚卻依舊堅定地朝著西方,朝著北泯村的方向,一步一步,繼續(xù)他的歸途。月光清冷,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孤獨而倔強。
而天明,在離開山坳后,并未走遠(yuǎn)。他悄然折返,來到了古元城門口那家包子鋪。此時天色微明,鋪子剛剛開張,老板正揉著惺忪的睡眼生火。“老板,前幾日清晨,那個扛著柱子的大漢,在這里拿了幾個包子?!碧烀鞯穆曇魷睾颓謇剩瑢酌蹲銐蛑Ц栋渝X還有富余的銅錢輕輕放在油膩的案板上,“這是他的飯錢?!?p> 老板愣了一下,看著案板上那幾枚嶄新的銅錢,又看了看眼前這個氣質(zhì)溫潤、眼神清澈的年輕人,似乎想起了幾天前那個兇神惡煞卻只拿了包子就走的怪人,臉上露出恍然和感激的神色:“哦!是…是那位客官?。《嘀x公子!多謝公子!”他沒想到還能收到這筆“意外之財”。
天明微微頷首,沒有多言,轉(zhuǎn)身離開。他替阿軍付錢,并非憐憫,而是因為在那場截殺中,他看到了阿軍的改變——那份面對強敵時,聽從魔柱勸告放下武器的隱忍,以及魔柱那反常的守護行為。這微小的改變,或許源于啞伯遺愿的觸動,或許源于廢功后的絕望與清醒。無論如何,這讓他看到了一絲脫離魔道、歸于平凡的可能。他這么做,是為了阿倩那份沉重的托付,也是為了那渺茫的、向善的希望。
晨光熹微,照亮了古元城古老的城墻。天明最后看了一眼阿軍西行消失的方向,轉(zhuǎn)身,朝著天從國的方向,化作一道堅定的流光,疾馳而去。兩人背道而馳,一個走向救贖與團聚的渺茫希望,一個踏上拯救至親的艱險征途。唯有清冷的月光,平等地灑在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