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鬧的上元夜已近尾聲,大部分百姓已歸家安歇。遠離主街的坊間小道上,積雪未化,月光清冷地灑落。趙西陵背著昏迷的阿幼朵,一步一步,踏在寂靜的街道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阿幼朵的頭無力地靠在他的肩頸處,呼吸均勻而綿長。
不知走了多久,背上的人兒輕輕動了一下,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嚶嚀。
“醒了?”趙西陵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阿幼朵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怎么回事……我怎么會睡著了?”
她掙扎著想下來。
趙西陵往上托了托她,阻止了她的動作,語氣帶著寵溺的無奈,“你呀,方才在萬花鏡那兒又蹦又跳的,累著了,就睡著了。還得讓我背你回來?!彼闹e言流暢而自然。
“真的嗎?”阿幼朵努力回憶,卻只覺得腦中一片混沌,最后的記憶停留在那絢爛的光斑上,“我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了……我還是下來吧?!?p> “好了,別亂動?!壁w西陵緊了緊手臂,“要是還困就繼續(xù)睡吧,我送你回府。”
他繼續(xù)穩(wěn)穩(wěn)地向前走。
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只有腳步聲在清冷的夜里回響。趙西陵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而認真:
“阿幼朵。”
“嗯?”
“你覺得……”趙西陵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海大人……他是好人嗎?”
“為什么會這么問?你不是向來最是崇敬他。”
“我是很崇敬他,”趙西陵的聲音里聽不出太多情緒,“因為他的武功,因為他的戰(zhàn)績??墒廊硕颊f他貪權愛財,背地里……做了許多惡事。”
阿幼朵沉默了一下,問道:“你從前未曾在意,如今為何又信了?”
“聽別人講是一回事,”趙西陵的聲音沉了下去,“自己親眼看到……終究有些不一樣。此番我到了南疆,見到了許多為海大人做事的當地官員,還……看到了一些賬本。他巧立名目,克扣賦稅,與地方豪強勾結分利……都是貪污的鐵證?!?p> 阿幼朵的身體微微僵硬了一下,沒有立刻反駁。
趙西陵的腳步似乎慢了一拍,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我……我想知道,聽到了這些,你還會覺得他是個好人嗎?”
阿幼朵沉默了更久。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終于,她開口,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和堅定:
“你不該問我的。趙西陵,海東來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這是她發(fā)自肺腑的答案。
趙西陵的腳步徹底停了下來。
“放我下來吧?!卑⒂锥湔f。
趙西陵依言,小心地將她放下。阿幼朵站穩(wěn),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斗篷,抬頭看著趙西陵,月光下她的眼神清澈而坦然:“趙西陵,我自南疆的莽莽群山之中而來,是中原人眼里未受教化的蠻夷之人。這兩年,大唐律法、孔孟之道讀著,也算明白了幾分道理??墒敲鎸|來,我順從的從來都是我的一顆心。我有我的看法,你也有你的判斷。只是……趙大哥,若你對他已然失望,請不要再刻意偽裝?!?p> 她頓了頓,指向不遠處海府的大門,“我已經到了,你也早些回去吧?!?p> 說完,她不再看趙西陵,轉身朝著那扇朱漆大門走去。
趙西陵站在原地,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內。大門緩緩合攏,隔絕了兩個世界。
腦中閃現不久前的一段回憶——
一間隱蔽的茶館雅間,氣氛凝重。趙西陵臉色難看地盯著對面端坐的月霜行。英氣的眉宇間帶著一絲無奈,她將一本厚厚的賬冊推回到趙西陵面前。
趙西陵的聲音帶著不解:“月大人這是何意?”
月霜行的聲音平靜而篤定:“這個賬本,你還是拿回去吧。若被海東來察覺,他是絕不會放過你的。”
趙西陵眼中滿是失望和自嘲,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聲響:“我原以為,月霜行是長安風骨,是這長安城內唯一不迫于海東來淫威的人!是在下……看錯人了!”他作勢欲走。
“陛下已經知道這件事了?!痹滤星謇涞穆曇粼谒砗箜懫穑缤F刺破了他的憤怒。
趙西陵身形一頓,難以置信地回頭。
月霜行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件事情,根本扳不倒他。”
思緒回攏,趙西陵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臉上的冷笑愈發(fā)猙獰。
“若是正正當當地對付有用的話……呵!”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他轉身,朝著自己在長安的臨時落腳點——一處不起眼的民宅走去。
推開門,一股熟悉的、屬于他自己的氣息撲面而來。那一瞬間,一種異樣的、冰冷刺骨的危機感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他的脊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