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海東來坐車回到府中,年老的管家早早在門口相迎。
自海東來傷重昏迷以來,福伯怎么也沒想到還能像現在一樣迎接自家大人回府,心中對阿幼朵又多了幾分感激。
福伯上前,示意下人擺上腳凳。
車簾被掀起,率先出來的一柄紅傘,緩緩被打開,海東來遮著陽光從馬車里探出,高大的身形在地上拉出長長的影子。
待海東來下了馬車,見福伯笑臉相迎,十分得慈祥,有些不自然得避開目光,又瞥了眼門口處,未見那人。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得異動,當作無事般向府中走去。
“大人第一日回內衛(wèi),一切可還順利。”福伯關切地問道。
“一切還是老樣子,自是順利。也看到不少臉生的孩子,雖是無礙,日后行事用人只怕多少會有不便。”
“眼下大人的病日漸好轉,內衛(wèi)的事情來日方長。這日頭也漸漸暖和了,不久夏天也快到了。”
海東來知道福伯暗指夏日內衛(wèi)選拔之事。是啊,來日方長,到時候再選幾個稱心的下屬也不遲。內衛(wèi)遲早還是要自己說了算的。
“那丫頭呢?”行至內院,海東來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
自他身體好轉了些,阿幼朵便隔三岔五的和他拌嘴斗氣,憑他向來善于嘲諷,遇到阿幼朵也有在言語上不敵的時候。但自上回兩人斗嘴之后,阿幼朵便鮮少搭理他。
福伯見海東來開口相問,想著是對阿幼朵鬧脾氣上心,好言解釋道:
“阿幼朵姑娘這會兒還在后院的藥圃中忙活呢。聽說,她最近又在為大人研制新藥呢?總念叨著什么溫泉水?老奴也不甚清楚,不過,要老奴說,這阿幼朵姑娘對大人的病可真是上心呢。”
海東來突然停下了腳步,略有所思,道:“這丫頭來歷還不清楚,也不知道心里在打著什么主意?!?p> “大人的意思是要查查這阿幼朵姑娘的底細。”
海東來抬手否決。
“前些日子,我已經飛鴿傳書給南詔的內衛(wèi)去查那個丫頭的來路。大概過些時日就能有回信了。”
福伯知道自家大人向來運籌帷幄,一旦心中起疑,必會第一時間徹底查明。饒是自己處理庶務周全,也偶有掉以輕心的時候,便順從地回應道:
“是,老奴這幾日會注意鴿房的消息的。”
剛走了幾步,海東來又緩下腳步。
“對了明日叫人將后院的兩間空屋子收拾出來,派給那個丫頭使用,以后她不管要什么,就全部按照她說的置辦。”
福伯微微一笑,回應道:“是,大人?!?p> 先頭還懷疑人家的身份,這廂又對那位姑娘有求必應,大人對阿幼朵姑娘的心思真實琢磨不透。當然,這些必是不能在大人面前顯露的。
“叫她過來吃飯吧?!?p> “是?!?p> 今日這飯桌上,氣氛也甚是怪異,兩人就這么面對面坐著吃飯,卻如同看不見對方似的,自顧自地夾菜,偶爾夾道同一道菜,兩雙筷子又會很默契地換到同一塊肉。
海大人抬眼看到對面一雙瞪圓的美目,也收回了筷子,他竟收回了筷子?。?p> 福伯暗忖:嘶——這阿幼朵姑娘看著還是記著大人戲弄她的仇啊,到現在一句話也不說。
“阿幼朵姑娘?!?p> 福伯開口打破平靜。
“方才大人還囑咐我,收拾出兩間空屋子給你做藥房,往后你缺什么,盡管吩咐下去,底下的人都會照辦的?!?p> 半根綠葉菜叼在嘴里,抬眼看了看眼前面不改色、平靜吃飯的男人,吐出一個字“哦?!?p> 繼而轉向福伯,回以一個乖巧的笑,道:“多謝福伯?!?p> “你看我們大人還是很關心您的,您就沒有什么和我們大人說?!?p> 可憐的福伯將話都遞到這個程度。
阿幼朵臉上甜笑瞬間消失,“沒有?!?p> “大人,您看——”福伯為難地望向海東來,心中焦急:您快說句話呀。
“啪!”海東來放下碗筷,兩人微微一怔。
只見海東來一臉尋常地向福伯說道:“再過幾日就是花朝節(jié),圣上下旨要移駕芙蓉園游玩,我等內衛(wèi)皆要隨行。今晚,你就幫我收拾一下行裝?!?p> “是,大人?!?p> 福伯突然靈光一閃,聲音高了幾度說道:“大人,您這大病初遇,不如就讓阿幼朵姑娘隨行,好照顧你的身體?!?p> 兩人心照不宣。
海東來作出遺憾地神態(tài),說道:“我原本是想請她一同前去。不過某人近日似乎不太想理我,那也就罷了,又何必強人所難呢。”
海東來余光見到阿幼朵停下了動作,已是留心在聽了。拿起帕子假裝擦拭嘴角,掩住了笑意。
福伯會意,有意再添上一把火。
“啊,老奴聽聞陛下為祈求大唐國祚綿長,繁榮昌盛,今年是特意要在城外的芙蓉園舉辦百花盛典,與民同樂。到時候美酒佳肴,清歌雅舞的,那當真是難得一見?!?p> 他又假意道:“不過阿幼朵姑娘來自苗疆,怕也是欣賞不來我們中原的舞樂?!?p> 海東來又搭腔,道:“她近來心情不佳,一見到我就心生厭惡,必定是不想陪我一同前去的?!?p> “夠了!”
瓷碗重重地落到到桌子上,屋內霎時安靜,四目齊齊望向她。
板正的小臉瞬間變成笑靨,“你們都誤會了啦?!?p> “我今日啊,就是為海大人研制新藥身體有些累了,才不愿多說話。你們也知道,治病救人什么的,最是耗費心神了。要是對海大人有所怠慢,就請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我阿幼朵來到這府上,本來就是專門來照顧海大人的病情的。”
阿幼朵順勢湊向海東來,做出狗腿狀,“大人去哪兒,我理當要跟著去哪兒?!?p> “當真不勉強?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是不能恩將仇報,難為你啊?!焙|來故意揶揄她。
“不勉強~怎么會勉強呢?助人為樂一向是我們苗疆人的優(yōu)良傳統。我們苗疆人救了人,是絕對不會將“救命恩人”這種架子日日掛在嘴邊的。”阿幼朵將那四個字強調了一下。
海東來見她這般轉色臉不紅心不跳的樣子,也是頗為“佩服”:
“我瞧你這變臉的本事可比你救人的本事強多了。”
阿幼朵眨了眨眼睛,說道:“這也是我們苗疆人的優(yōu)良傳統嘛?!?p> “真沒出息。”海東來伸出一指抵住那張越湊越近的小臉,將其轉向一邊?!傲T了,那日我?guī)闳ゾ褪橇??!?p> “太好了!”阿幼朵得意至極,拉著福伯的手蹦蹦跳跳,福伯被她的笑聲引得也開心地笑著,頻頻點頭。
“福伯,你知道嗎?之前就因為晚到長安城半個月,錯過了驃國向大唐獻樂的盛況。害得我難過了好久。這一回啊,說不定還能讓我一睹那驃國第一舞姬的風采?!?p> 海東來微怔“你說誰?”
“驃國第一舞姬啊。你這個人,在家躺了大半年,消息果然就沒有我靈通了吧”
阿幼朵得意地背著手,搖頭晃腦地科普著:
“我聽聞去年驃國王子舒難陀獻樂之后,在回程的寶馬香車里根本就沒有人。這驃國第一舞姬選擇留在了長安,現在藏在宮里的云韶府學習大唐的舞樂?!?p> “蘭瑪珊蒂。原來她沒有走。”海東來自言自語道。
阿幼朵瞇眼打量著海東來,心中納罕:哎喲,這個怪人,居然能記著姑娘的名字。這其中一定有貓膩。
海東來斂了神色,說道:“你不用想得那么開心了。她一個外族舞姬,祝禱花神這種慶典,一般是不會讓她們獻舞的?!?p> 阿幼朵聞言登時泄了氣。
“啊,怎么會這樣,真是可惜。唉,你們中原人的規(guī)矩可真多。”
海東來冷哼一聲,“你若要好好留在長安,要守的規(guī)矩可多了?!?p> 阿幼朵一臉天真,歪頭看向海東來:“海大人的人也要守規(guī)矩嗎?”
海東來也學她歪了歪頭,反問道:“你說呢?”
阿幼朵皺了皺鼻子,嘟囔著:“我說,我說就不用。”
“大人,時辰差不多了,您該出門了?!?p> 福伯覺得此時的氛圍被自己打破有點不太好但又不得不開口。
海東來起身,走到一半卻又停下,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回頭對阿幼朵說道:
“哦,對了。今夜是我回內衛(wèi)第一次當值。倘若被我發(fā)現有人在宵禁之后拿著我的令牌私自過坊門,偷偷跑到長樂坊尋樂子,阿幼朵,你信不信我當即打斷那人的腿?”
這話他說的輕飄飄,臉上還掛著笑,目光緩緩移向她的腿。
阿幼朵頓時覺得有股寒意。心虛地連聲說道:“我信,我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