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群惡徒狼狽逃竄,店內重歸平靜,只余一地狼藉和刺鼻的汗臭、血腥氣。賀聰緩緩坐下,端起微涼的茶水飲了一口,壓下心頭的些許煩躁。他目光掃過畢琳、于得水、于在水三人,神情變得格外嚴肅。
“此處離攬月樓已不足百里,”他聲音低沉而清晰,字字敲在三人心頭,“你們務必記?。盒凶呓?,首要便是‘存身’二字!遇強敵,能走則走,絕不可逞血氣之勇,更不可輕易言死!尋幫手,覓退路,皆無不可。唯有活著,才有來日方長?!?p>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然,若真到了退無可退、避無可避的絕境……那便需亮出我輩的錚錚鐵骨!寧可站著死,絕不跪著生!但此‘死戰(zhàn)’,非是莽夫之勇,而是為護心中之道、身邊之人。若見同伴遭逢死劫,自當竭力相救,此乃情義。然若對手強橫遠超想象,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徒增白骨,非但于事無補,更折損了未來匡扶正義的力量。武林的威名,非由累累白骨堆砌,而是靠活著的人去守護、去伸張。認清形勢,權衡利弊,小心行事,方是長久之計?!?p> 他語重心長,目光在三人臉上逡巡:“我不愿見你們做無謂犧牲,但更不愿見你們失了血性與擔當。這其中的分寸,需你們自己用心體會。好了,攬月樓近在咫尺,我需先去探探虛實?!彼抗庹髟兊乜聪蛉?。
畢琳雖躍躍欲試,但也知賀聰獨自行動更為穩(wěn)妥,壓下念頭道:“大哥思慮周全,我留在此處照應得水、在水。你自己千萬小心!”
于得水、于在水也用力點頭,眼中滿是關切:“聰兒哥哥/大哥,務必當心!”
三人真摯的擔憂讓賀聰心頭微暖,他展顏一笑:“放心,我去去便回,你們在此安心等我?!闭f罷,起身離座,步履沉穩(wěn)地朝攬月樓方向行去。
賀聰剛行至街口,忽聞一陣清脆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伴隨著一個清朗熟悉的聲音響起:“前方可是賀少俠?”語聲中,隨著馬蹄的答答聲,人已走近前。
賀聰循聲望去,只見來人正是那汪鴻,他依舊一身青衫,風塵仆仆,但眉宇間比上次相見時少了幾分沉郁,多了幾分明朗的笑意。他端坐于一匹神駿非凡的‘烏云蓋雪’寶馬上,四蹄如雪,通體墨黑,更襯得他神采飛揚。鞍旁懸掛的劍囊琴袋沾滿塵土,顯是長途跋涉而來。
汪鴻翻身下馬,眼中是抑制不住的欣喜。能得遇賀聰這般肝膽相照、武功卓絕的朋友,實乃人生快事。他大步上前,朗聲笑道:“賀兄弟!別來無恙!”
“汪兄!可好?”賀聰亦是笑容滿面,迎了上去。兩人用力互捶胸膛,隨即緊緊相擁。大有英雄惜英雄,好漢疼好漢之真情流露,真叫人動容。敘禮過后,賀聰關切問道:“向天雨兄弟傷勢如何了?”
汪鴻笑容更盛:“托賀弟洪福,天雨恢復神速,已能下地行走。他時常念叨你的救命之恩,說若無賀兄弟,他早已是泉下之鬼。今日有緣得遇,賀兄弟定要賞光,容我做東,你我兄弟不醉不歸!”
賀聰看見汪鴻如此盛情,笑道:“汪大哥說哪里話,救人于水火之中與除惡揚善乃是我輩分內之事。救得向天雨這區(qū)區(qū)小事,汪大哥何必掛在嘴邊呢?”
二人談笑風生,并肩沿路前行。行至一片郁郁蔥蔥、方圓數十里的大林邊緣時,汪鴻突然口中‘咦’的一聲,右手揮處,一道白光電射而出。原來前側十余步外,一株樹的橫枝之上,有一鄉(xiāng)農打扮之人,正在懸索自盡。頭剛伸入環(huán)內,兩足懸空,白光已到,繩索立斷。那人‘哎喲’一聲,摔在地上。
汪鴻身形如風,瞬間掠至近前,將那驚魂未定的鄉(xiāng)農扶起:“這位大哥,何故行此短見?”
鄉(xiāng)農面如死灰,捶胸頓足地哭訴道:“小人騎了一匹馱貨的瘦馬,長途跋涉至此,眼看就要出林子上大路了……誰曾想,就在前面林口,被一個蒙著面的黑衣賊人跳出來,二話不說就把我的馬給搶了!那馬雖不值錢,卻是小人全家指望……一時氣苦,想不開才……”說罷,又是悲從中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如此不開眼的毛賊!”汪鴻與賀聰聞言,劍眉同時揚起,眼中寒光一閃。賀聰沉聲問道:“被劫之處在何方位?”
“就在前面不遠,林口外大路邊!”鄉(xiāng)農指向林子東頭。
汪鴻對賀聰略一點頭,轉而對鄉(xiāng)農溫言道:“大哥稍安勿躁,在此稍候片刻。待我二人去將那不開眼的賊子教訓一番,順便將你的馬兒奪回!”
鄉(xiāng)農感激涕零,千恩萬謝。汪鴻含笑擺手,與賀聰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身形如電,直撲林口!
這片林子到是頗大,方圓約有幾十里,那鄉(xiāng)農所說之處正是在靠林子的東頭,距離林口路邊尚是不遠。二人掠至林口大路邊,果如鄉(xiāng)農所言。只聽林內一聲粗暴的斷喝:“呔!留下買路財!”一個身材高大魁梧、以黑巾蒙面的漢子猛地跳將出來,手持一柄沉甸甸、寒光閃閃的厚背鬼頭刀,不由分說便攔住了去路。此人雖蒙面,一雙眼睛卻賊溜溜地在汪鴻和賀聰身上來回掃視,尤其在賀聰臉上停留片刻,似有異樣。
汪鴻氣定神閑,上前一步,故意裝出幾分書生氣,拱手笑問:“這位壯士,在下身無長物,囊中羞澀。不知壯士橫刀攔路,意欲何為???”
那蒙面賊人將鬼頭刀當胸一橫,喉嚨里發(fā)出沙啞低沉的聲音,如同破鑼:“酸丁休要啰嗦!沒錢?那就把你這匹好馬留下!爺爺開恩,饒你二人兩條狗命!”他目光貪婪地盯著汪鴻那匹神駿的‘烏云蓋雪’。
汪鴻聞言,仰天發(fā)出一聲清越悠長的朗笑,笑聲穿林裂石,直沖云霄!笑聲未落,他的人影已如鬼魅般倏然欺近至蒙面人身前。左手三指如鋼鉗般閃電般撮住鬼頭刀刀脊,同時右掌看似隨意地向前一推,一股凌厲無匹的劈空掌勁,無聲無息卻又迅疾如雷地撞向蒙面人胸口。
這一下快得超乎想象。蒙面人只覺眼前一花,兵刃已被鎖死,奮力一抽竟紋絲不動。更可怕的是,一股沛然莫御的勁風已壓至胸前。他嚇得魂飛魄散,怪叫一聲,哪里還顧得上兵器?雙足猛地一點地面,竟以一個極其狼狽卻異常迅捷的姿勢倒縱出去,險之又險地避開了心口要害。饒是如此,仍被那剛猛掌風的邊緣掃中,落地時踉踉蹌蹌連退七八步才穩(wěn)住身形,隨即頭也不回,抱頭鼠竄,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密林深處,其輕功身法之快,竟與方才那粗鄙的攔路形象頗不相符。
汪鴻看著手中奪下的鬼頭刀,又望了望那賊人消失的方向,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此人輕功造詣不弱,反應也極快,為何武藝招式卻如此粗陋不堪。但他此時心思在奪回馬匹上,也未深究,隨手將鬼頭刀擲入草叢。目光一掃,果然在一株大樹后發(fā)現了鄉(xiāng)農那匹瘦馬。他牽過馬匹,交還給千恩萬謝的鄉(xiāng)農。
“汪兄真乃是俠肝義膽,急公好義,小弟佩服!”賀聰由衷贊道,“今日當浮一大白!旁事休提,你我兄弟專心喝酒!”
汪鴻豪氣頓生:“正合我意!今日我和賀老弟不醉不歸!”兩人相視大笑,攜手踏上大道。
不多時,二人尋得一家規(guī)模頗大的酒家。剛踏入店門,便覺氣氛異常凝重。原本喧鬧的廳堂此刻鴉雀無聲,食客們或埋頭吃喝,或眼神閃爍,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緊張與壓抑。
只見靠窗一桌,坐著兩人。其中一位氣度沉穩(wěn)、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是賀聰認識的秦宏章秦大俠。另一位是個面容精悍、眼神銳利的中年漢子洪清。
而圍住他們這一桌的,竟是一群手持兵刃、兇神惡煞的漢子。為首一人,賀聰更是熟悉——正是那禿頂锃亮、腦袋奇大的‘禿頂大頭鬼’湯嵬。
賀聰幾次與他交過手,總覺得這人完全一個無賴形象,因此對他沒什么好感??囱矍暗木置?,賀聰就很清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不慌不忙地和汪鴻默默的走了過去。
腳步聲驚動了湯嵬等人。湯嵬不耐煩地回頭,一見是賀聰,那張無賴臉上頓時閃過一絲錯愕與忌憚。
這時卻見方才那個在林中被汪鴻一掌驚退的蒙面黑衣人,此刻正混在他的手下中。只見他對著湯嵬耳語了幾句,目光驚恐地瞥向賀聰。
禿頂大頭鬼湯嵬見到賀聰,眼珠一轉,立刻堆起滿臉諂笑,搶上幾步,故意高聲套近乎:“哎呀呀!這不是賀少俠嗎?什么風把您吹到這來了?要不要小的去稟報西門大小姐一聲,說您大駕光臨?”
他一邊說,一邊湊到賀聰身邊,壓低聲音帶著市儈的狡黠:”少俠,兄弟們手頭緊,這幾個外鄉(xiāng)佬看著油水足,想弄點銀子花花……您看?”
賀聰被搞的哭笑不得,看著秦宏章和汪鴻投來的詢問目光(秦宏章面不改色,汪鴻則已面現怒容),無奈地聳聳肩,嘴角勾起一抹壞笑。他轉頭對湯嵬,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人聽見:“嘿嘿,湯大哥想發(fā)財,自然是好事。不過嘛……小弟得提醒你一句,這幾塊‘肥肉’,可是帶刺兒的,小心扎了手,崩了牙!你要知道他們可是江湖中人,湯大哥還是小心些為妙?!彼庥兴傅乜戳丝辞睾暾潞秃榍?。
湯嵬聞言,以為賀聰在激他,又見對方人少,膽氣頓壯。他猛地一拍手中厚背砍刀,刀身嗡嗡作響,扯著嗓子嚷道:“少俠多慮了!江湖中人怎么了?到了我西門大小姐的地界,是龍得盤著,是虎得臥著!我湯嵬怕過誰來?再說那胎毛未退的小子,我又豈能怕他!”他斜睨著賀聰,帶著幾分試探和激將,“少俠,您可是西門大小姐的座上賓,怎么今兒個膽子變小了?”
賀聰心里好笑,這禿頂大頭鬼湯嵬只是個井底之蛙,臉面上卻不露聲色,有心陪這小子玩玩。于是臉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慚愧’和‘佩服’,連忙說道:“那是那是,在湯大哥你的地盤上,誰敢說個不字,我的膽子當然比不了湯大哥你了。”他刻意將‘你的地盤’幾個字咬得略重。
湯嵬被這‘馬屁’拍得飄飄然,得意地晃著大腦袋:“這就對了嘛!小弟你且看著,待會兒銀子到手,少不了你那份!”說罷,搖晃著手中大刀,淫笑著逼近秦宏章一桌。
秦宏章看到賀聰后心中有數,仿佛像沒事人一樣,依舊氣定神閑地自斟自飲。汪鴻早已怒發(fā)沖冠,手按劍柄,但見賀聰眼神示意,又見師傅秦宏章微微搖頭,只得強壓怒火,重重坐下,端起一碗酒仰頭灌下,隨即‘啪’地一聲將空碗狠狠摔碎在地。
與秦宏章同坐的洪清,此刻更是夸張。他仿佛沒看見明晃晃的刀兵,一邊笑著,一邊夾起一大塊肉往嘴里塞,結果‘不小心’嗆住,猛地扭過頭劇烈咳嗽起來??鹊妹婕t耳赤,眼淚都出來了,卻還夾雜著幾聲壓抑不住的、充滿了諷刺意味的低笑。
笑聲雖然不是很大,但聽在禿頂大頭鬼湯嵬的耳朵里,卻有些諷刺的意思。他惱羞成怒,又湊到賀聰耳邊低語:“少俠,看湯大哥給你露一手!”說著抬著腳步走到桌前,提刀指向汪鴻等人,厲聲喝道:“他媽的!死到臨頭還吃得這么香?笑你娘的笑!識相的,把身上銀子全給老子掏出來!饒你們不死!否則……哼,讓你們知道知道,這地界上,得罪我西門家的人是什么下場!別怪老子心狠,要怪就怪你們自個兒不長眼,不懂規(guī)矩!”
酒店本是熱鬧的,經過禿頂大頭鬼湯嵬這一吼,嚇得僅剩的幾桌食客也慌忙結賬溜走,偌大的酒店只剩下對峙的雙方和瑟瑟發(fā)抖的伙計。
汪鴻再也按捺不??!他雙眉倒豎,星目含煞,‘騰’地站起,大步走到湯嵬那群人面前。他雖年少,氣勢卻凌厲逼人:“適才閣下辱我‘胎毛未退’?好!’初生牛犢不畏虎‘,今日汪某便以這柄長劍,領教閣下高招!”話音未落,’嗆啷‘一聲龍吟,腰間長劍已然出鞘,寒光閃閃的劍尖遙指湯嵬咽喉。
湯嵬被這突如其來的凌厲氣勢驚得后退一步,心虛地瞥了一眼旁邊好整以暇、面帶微笑的賀聰,強自鎮(zhèn)定下來。他深吸一口氣,色厲內荏地吼道:“小兔崽子找死!弟兄們,并肩子上!剁了他!”
一眾打手發(fā)一聲喊,刀槍并舉,一擁而上。
這群烏合之眾,如何是汪鴻的對手?只見劍光如電,矯若游龍。汪鴻身形在刀光劍影中穿梭自如,劍走輕靈,點、刺、撩、抹,招招精妙。不過幾個呼吸間,地上已躺倒三四條漢子,抱著手腕或小腿慘嚎不止,兵刃脫手。
湯嵬看著手下瞬間折損近半,優(yōu)勢蕩然無存,心中那點虛張聲勢的勇氣頃刻瓦解。他臉色發(fā)白,握著刀的手微微顫抖,腳步不由自主地向門口挪去。
“咦?湯大哥!”賀聰身形一晃,如鬼魅般恰好堵在湯嵬退路上,臉上帶著戲謔的笑容,“您不是說要搶銀子嗎?怎么這就要走了?銀子還沒到手呢!”他伸手輕輕扶住因后退撞到自己的湯嵬,語氣“關切”。
湯嵬此刻哪還不明白自己從頭到尾都被賀聰耍了?他氣得七竅生煙,又驚又怕,語無倫次地低吼道:“媽的!點子扎手!要去你去!老子……老子不奉陪了!”說著就想從賀聰身邊擠過去。
賀聰哪容他走?一把扣住他肩井穴,力道不輕不重,卻讓湯嵬半邊身子酸麻動彈不得。賀聰湊近他耳邊,聲音帶著冰冷的笑意,低語道:“湯大哥,走這么急干嘛?忘了告訴你,桌上那幾位,可都是小弟我的好朋友。你剛才驚擾了他們,就想這么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不合適吧?”說完,松開了手。
湯嵬如遭雷擊,徹底明白了。他看著賀聰那似笑非笑的臉,心中涌起巨大的屈辱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懼。他堂堂‘禿頂大頭鬼’,竟成了對方掌中玩物。羞的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尤其還有秦宏章這等前輩高人)丟盡顏面;驚的是賀聰的朋友竟個個身懷絕技,來歷不明。他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冷汗涔涔而下。
在賀聰那洞悉一切的目光逼視下,湯嵬最后一點抵抗意志也崩潰了。他顫抖著手,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大銀錠,‘哐當’一聲放在離他最近的桌上,聲音帶著哭腔:“賠……賠罪了!少俠……請高抬貴手!”說罷,看也不敢再看眾人一眼,如同喪家之犬,連滾帶爬地沖出酒店大門,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街道盡頭。
剩下的幾個打手見頭目都如此狼狽,早已嚇破了膽,也想跟著溜走。賀聰身形微動,再次攔在門口,目光冷冷掃過他們,然后抬手指了指桌上湯嵬留下的那錠銀子。
幾人瞬間會意,哪里還敢有半分猶豫?紛紛哭喪著臉,手忙腳亂地掏出身上所有碎銀銅錢,叮叮當當地堆在桌上,連滾帶爬地追著湯嵬的方向逃去,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酒店內,終于恢復了平靜,只留下滿桌狼藉和一地散落的‘買命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