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01.

　　煒彤醒來時，已經(jīng)日上三竿，她迷迷糊糊地穿好衣服，覺得有些奇怪，今日竟沒有聞到茶香。

　　她輕輕敲了敲宣涼的房門，宣涼探出腦袋，睡眼惺忪，“師姐，何事??？”

　　煒彤小聲地問：“師父可在房中？”

　　宣涼搖搖頭，“師父一整夜都沒回來，可能事情還沒辦完吧?！?p>　　煒彤心中隱隱不安，但也沒再說什么，背上弓箭出門去了。還沒走多遠，她就聽見身后傳來異常的響動，她握緊弓弦，正要射箭，卻聽見阿玲的聲音，氣喘吁吁，似是在拖拽什么。

　　下一秒，煒彤就看見阿玲背著奄奄一息，渾身是傷的石道長出現(xiàn)在眼前。她趕忙上去攙扶，“怎么回事？”

　　阿玲氣喘吁吁地說：“先……先回去再說?！?p>　　煒彤和阿玲費了很大的力氣，終于把石道長扶到房中。石道長剛進房門，原本沉睡的呂幽竟一下子坐起來，似是感覺到了什么。

　　呂幽閉著眼睛，盤腿坐著，吩咐煒彤，“把他扶到床上來，我看看傷口?！?p>　　阿玲難以置信地看了看呂幽，然后悄聲地問煒彤，“怎么你爹閉著眼睛也知道老道士受傷了呀？”

　　煒彤搖搖頭，和阿玲一起將石道長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呂幽睜開眼睛，將靈力注入石道長體內(nèi)，卻被彈開，險些傷了自己。

　　“爹！”煒彤迅速跑到父親身邊，關(guān)切地問：“爹，你沒事吧？”

　　呂幽搖搖頭，“我沒什么，只是老石麻煩了?！?p>　　阿玲看著昏迷不醒的石道長，也想試試將自己的靈力傳給他，被呂幽攔下，“沒用的，他這是中了咒，除非只有下咒者才能解除，而且這個下咒者心思歹毒，他只有二十日了，二十日后，若是咒沒解，必死無疑?！?p>　　宣涼正巧端著茶水進來，聽了呂幽的話，一個著急，沒抬穩(wěn)，茶水撒了一地，茶杯也摔碎了。

　　“這可怎么辦啊？”阿玲慌張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我是在半山腰撿到他的，去哪里找給他下咒的人，他現(xiàn)在完全昏迷，不省人事，沒法問他?！?p>　　“辦法不是沒有，只是比較冒險罷了?！眳斡木従徠鹕?，走到屋外，設下結(jié)界，又走回屋中，“我現(xiàn)在進入他的意識之中，去問他，你們在外邊守好，千萬不要離開這個院子，若是打破結(jié)界，有外人闖入，那就連我也回不來了?！?p>　　阿玲攔下呂幽，“石道長遇險絕非偶然，這里你的修為最高，宣涼和煒彤都只懂一般道士的降妖之術(shù)，讓我進去吧，你留下才能保護全部人?！?p>　　呂幽嘆了口氣，“你以為我沒想過嗎？可你的修為比老石低，你進不去他的神識，阿玲我知道你重情義，我把煒彤和宣涼交給你了，我設下的結(jié)界不是誰都能破解的，但若是出了事，你別管我們，帶著他兩先走?！?p>　　“爹，”煒彤拉著呂幽的衣袖，“一定還有其他辦法，再想一想?！?p>　　呂幽甩開煒彤，“眼下只有這個法子了，不要任性，按我說的去做?！?p>　　說完，呂幽念訣，一個轉(zhuǎn)身進入了石道長的意識之中，留下煒彤三人在外邊焦急的等待。

　　02.

　　在一個人的意識里找人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因為有諸多的不確定性。在意識里，有這個人一生的過往，有這個人最深層的恐懼，自然也會遇到他的防御機制。

　　呂幽運氣很好，剛進入意識后，來到了一個溫馨的小院落。只見一個胖嘟嘟的婦人溫柔地給一個七八歲的小童洗頭，嘴里還唱著歌謠。小童也輕輕地跟著哼唱。

　　許久，婦人才察覺到呂幽的存在，她并沒有停下手里的活計，但熱情地招呼著，“這位公子可是來找我家相公的，有點不湊巧，他今個兒不在家，約莫后日回來，您若是有什么急事，先告訴我，我替您轉(zhuǎn)告他?！?p>　　呂幽搖搖頭，溫和的說：“大姐，我就是路過此地，想討碗水喝?！?p>　　“這樣啊，那你坐著等一下，我兒的頭馬上就洗好了?！眿D人加速了手上的動作，幾盆清水嘩嘩地沖向小童的腦袋，動作嫻熟麻利。

　　呂幽四處打量，想必這就是石道長兒時的居所，但畢竟是他的意識，或許眼前這個小童知道他在何處。

　　趁婦人進屋打水的功夫，呂幽問正在梳頭的小童，“孩子，我想跟你打聽點事情?！?p>　　小童看著他，兩只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調(diào)皮地問：“告訴你，我有什么好處呢？”

　　呂幽暗自嘆氣，果然是這小子，與初遇時一模一樣，鬼機靈，“你要是告訴我長大后的你在哪里，我便給你糖吃，如何？”

　　小童像看傻子一樣看著他，“我怎么會知道長大的我在何處，大叔，您是腦袋讓驢給踢了吧？”

　　這斗嘴的功夫原來也是從小培養(yǎng)的，呂幽深知不能這樣耗下去了，此時那婦人端著水出來了，“公子，來，喝水?！?p>　　呂幽客客氣氣地接過水，喝了一口，清冽可口，“這水真甜啊，謝謝大姐?！?p>　　不等婦人說話，小童便說：“這是我爹爹從山里打來的泉水，是這世上最甜的水?！?p>　　小童的話一下子點醒了呂幽，石道長的父親是一只松鼠，于他而言最安全的地方是山里，這也是他在山頂蓋道觀的原因。

　　在他們遇到之前，石道長也曾在凡間花天酒地，沉迷繁華世界，然而一場變故使他從此靜心修煉，脫離俗世，是什么變故，他從不肯說。

　　呂幽再次謝過婦人，決定想辦法在他的意識里找一找山。

　　可他剛出了院子，場景就迅速變了，他站在路中央，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兩邊是賣力吆喝的商販。摸不到頭腦的呂幽原本想返回小院，卻發(fā)現(xiàn)小院早已消失。無奈之下，他只得慢慢往前走，試圖找到石道長。

　　很快，呂幽被一陣銅鑼的聲音吸引，隨著人群一起走了過去。那是一個雜耍藝人，他隨手抓起放在地上的面粉朝空中一撒，竟變成一匹白色的馬在空中奔跑。呂幽一看便知道，這是渾源教的道術(shù)，眼前這個衣冠不整帶有三分酒氣的雜耍藝人是個道士。

　　他原本細瞇著眼，走路一晃一晃的，卻在看見呂幽的瞬間，睜大眼睛，站穩(wěn)了，向周圍人大喝一聲：“剛才那是哄小孩的把戲，接下來請諸位看點有意思的，還請大家不吝錢財！”說完，從腰兜里拿出三把黃色的小旗子，他拿著小旗子在空中畫三個圈，口中念念有詞，只見小旗子倏地沖呂幽飛過來，臨近時，旗子變成三根粗粗的銀針。

　　呂幽也不是等閑之輩，一個后空翻，轉(zhuǎn)身愣是接住了三根銀針，剛到他手里銀針就變成了粉末落在地上。

　　道士又繼續(xù)出招，兜里拿出六張黃符，揮舞著向呂幽沖過來，黃符將呂幽團團圍住，道士拔出桃木劍，符陣中的呂幽纏斗起來。呂幽本不想出手，奈何道士攻勢猛烈，他只等從袖中取出一根長鞭，旋轉(zhuǎn)一周打散黃符，又卷住道士的桃木劍，用力一拉，本以為道士會抽身躲開，卻不料道士突然對他一笑，手中的桃木劍變成一條六枝，從鞭子里落下，道士趁勢抓住長鞭，穩(wěn)穩(wěn)落地，然后握拳作揖，向看熱鬧的人說：“這熱鬧也看完了，諸位請吧?！?p>　　說完，他松開鞭子，打開腰間的兜，示意圍觀之人打賞。周圍人拍手叫好，倒也真不吝嗇，很快，衣兜就滿了。

　　道士滿意地拍了拍衣兜，走到一臉懵的呂幽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多謝配合，這些錢夠咱們吃頓好飯，喝頓好酒了?！?p>　　這番話讓呂幽知道，眼前的道士對自己并無惡意，從剛才的打斗來看，他也未盡全力，“既然道長如此盛情，那我就卻之不恭了?！?p>　　兩人勾肩搭背地走著，道士拉著呂幽到熟識的酒館，一拍桌子，豪放不羈，“小二，兩壺燒刀子，再給我上幾個好菜配酒，今個兒不賒賬，有錢?！?p>　　幾杯酒下肚，道士已經(jīng)有些上頭，臉紅脖子粗，呂幽卻依舊像沒事人一樣，給道士夾菜，“道長吃點菜，這酒太猛，喝醉傷身。”

　　道士猛扒了幾口飯，沖著呂幽擺擺手，“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才像個男人嘛?！?p>　　呂幽嘆了口氣，不明白為什么會在石道長的意識里碰到這個人，對于一個人而言，記憶里只會存在對自己重要的人，不太可能出現(xiàn)不相干的人，可眼前這個人，實在讓人無奈?！皽喸唇淌峭鹛煜碌拿T正派，依我愚見，道長的道術(shù)可謂是出神入化，在教中想必也是佼佼者，怎么會淪落街頭，靠賣藝為生？”

　　道士冷哼一聲，往嘴里塞了口菜，嚼了許久，才咽下，“鄙人胸無大志，放蕩不羈，無視教規(guī)，好吃肉喝酒，不配留在教中，自然離開?！?p>　　“哦？”呂幽把玩著手中的酒杯，“我可聽說渾源教教規(guī)自由，只在意除妖的本事，道長這話恐怕難以解釋?！?p>　　道士放下筷子，喝了口酒，辣得齜牙咧嘴，“你一只妖打探我退教的原因著實可笑，畢竟我不抓你，還樂意與你吃飯，你就該謝天謝地?！?p>　　呂幽只得實話實說，“不瞞道長，我來此地是為了尋人救命，道長退教的原因或許是我尋人的關(guān)鍵，道長沒有殺我，一定是感覺到我不曾害人，所以愿意放我一馬，在下感激不盡?！?p>　　道士突然直勾勾地盯著呂幽，那眼神簡直像是要吃了他，半晌，道士笑起來，“你小子沒說謊，行吧，我就告訴你?！彼钌顕@了口氣，又猛地悶了口酒，“十年前，我奉命下山除妖，在深山中，遇到四只狼妖，他們戾氣很重，吃了許多人，修為陰險毒辣，招招致命，我不敵對手，就在快喪命之時，一只松鼠精救了我，他將我?guī)Щ丶抑携焸?。他的娘子是個凡人，他兒子是個半妖。半妖體內(nèi)會有靈力沖撞，我恰好在教中的古書里看到過調(diào)整內(nèi)體靈力的辦法，于是在療傷之際，將辦法教給這個孩子。教中長老見我遲遲未歸，便派弟子下山尋我，尋到我時，我還在恩人家中療傷，可惜他們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斬殺恩人，我與他們交手，卻因為受傷而力不從心，恩人的娘子為恩人擋下致命一擊便死了，我與恩人合力才勉強擊退他們，便帶著孩子逃走了。恩人與娘子情意深重，他想要尋法子復活他的娘子，死而復生談何容易，他想賭一把，便去渡雷劫，奈何魂飛魄散。我從此與渾源教斷了干系，收了那孩子做徒弟，沒了渾源教，捉妖的活計銳減，這不就只得賣藝為生。”

　　呂幽聽了這番話，明白了，眼前這道士是石道長的師父，是傳他道術(shù)之人，他的妖術(shù)是父親教的，在自己師父的帶領(lǐng)下，他這才學會了調(diào)和靈力，穩(wěn)住心神，不至于入魔。

　　“道長，那你這徒兒現(xiàn)在何處？”

　　道長嘆了口氣，“孩子大了，管不了啦，要不你去前面的翠紅樓找找?！?p>　　“翠紅樓？”這一聽就不是什么正經(jīng)地方，雖然每每想起自己與石道長的相遇，呂幽都會忍不住嘆氣，但沒想到在他的意識里還得見識他的年少輕狂。

　　道長指著門外，“朝西走兩里就到了?！?p>　　“多謝?！眳斡慕o自己倒了杯酒，跟道長碰了個杯，一飲而盡。正要起身，卻被道長一把拉住，力道大得驚人，“我這徒兒雖然貪玩，但不是壞人，你若是敢傷他，我定不饒你?！闭f完，便松開了手。

　　呂幽拍了拍道長的肩膀，“不管道長信不信我，很多年后，我與你徒兒乃是家人摯友，我定不會傷他?！?p>　　翠紅樓很好找，大老遠就能聞到厚重的脂粉味，呂幽皺了皺眉，心說，若不是為了找老石，我怎會進這種地方，夫人千萬別怪我。

　　還沒進去，就看到翠紅樓的媽媽命人將石道士扔了出來，嘴里破口大罵，“就你這窮鬼，還好意思來這兒找嫣紅，我呸！你呀，有多遠就給老娘滾多遠，再讓我看見你來翠紅樓，我見一次，打一次?！?p>　　見老友這般狼狽，呂幽竟有些樂，可算是不虛此行。不過，他還是忙上前去，扶起石道士。此時的石道士已經(jīng)是他們見面時的模樣了，但年紀尚輕，眉宇間還有這少年的張狂。

　　他起身拍拍灰，有拱手作揖，“多謝多謝?！比缓缶鸵?。呂幽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子，石道士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石道士有些惱了，轉(zhuǎn)過來就問：“我說這位，咱們萍水相逢，我是很感謝你扶我起來，但不是我求你這么做的，你不至于還要碰瓷吧，我可沒錢?！?p>　　呂幽一拍腦門，怎么還是這德行，“我來找你是有事問你，那天晚上打傷你的人是誰，你快告訴我?！?p>　　石道士一頭霧水，不可置信地看著呂幽，“你該不會是認錯人了吧，咱兩今日第一次相見?！?p>　　果然，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眼前這人確實是老石無疑，但也確實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就在這時，呂幽決定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既然是在石道士的意識里，那他現(xiàn)在一定也在快速回顧自己的人生，只要自己盯好眼前人，遲早會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