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二娘說過私話之后，三娘覺得心里定了許多。
她其實(shí)也還沒有什么清楚的主意或打算，只是茅塞頓開想通了大關(guān)節(jié)：自己本就是不甘的，那自然無法隨波逐流，只能咬緊牙關(guān)一條道走到黑了。
自那日后，三娘在自己的小院中立起了勤學(xué)規(guī)矩，日日雞鳴而起演練武藝，練完稍歇便開始讀書寫字、溫習(xí)功課，過了晌午再習(xí)琵琶及音律、舞蹈等技藝。如此滿滿一天下來，多半吃好晚飯便已哈欠連天，進(jìn)了屋就想著倒頭睡覺。
而在她如此暗中為自己打算時，家里人亦在為她打算。
那日晌午韓老爺出門辦事歸來，剛進(jìn)家門便被崔夫人叫進(jìn)了她院中，端茶倒水地哄他坐下，隨后遞了名單給他過目。韓老爺接過紅彤彤的紙兒一看，卻見自己這邊僅剩的兩家遠(yuǎn)房叔伯，崔夫人娘家哥哥、表姐及其家人名字皆在其上。
“這是？”韓老爺問道。
“咱們?nèi)锊皇强煲^生辰了嗎？我想著給她做一做，熱鬧一下。且借個由頭將那些還在京中的親戚都請來一聚，讓大伙都知道咱們已是回了，好再走動著。此外……”
“怎么？”
“我哥哥和表姐家里皆有小郎君的。我在尋思，是不是借此機(jī)會為咱們二娘、三娘偷偷留意相看一下？”
韓老爺聽了，略作思索后答道：“二娘若是未能考中，這一兩年相看了倒也正當(dāng)時。只是三娘是不是太早了些？”
“也不算多早了。你看，她如今已經(jīng)小大人似的，個子都快趕上我了。這一兩年內(nèi)妥妥帖帖尋好人家看準(zhǔn)人選將婚事定了，再花一兩年內(nèi)辦好采納等事將她送過去，進(jìn)門的時候也該有十七八了?！?p> “……也有理。那你是中意回你娘家的？”
“想是先這么想的吧……我哥哥如今已是太中大夫之職，表姐嫁的是沛國縣公家的次子，家世都很不差。且自己親戚，好歹知道根底還有情誼在，女兒總少些委屈。不過眼下便是說再多也無用，還得小郎君自己像樣才行，若不成器也是不可的?！?p> 聽了這話，韓老爺便知妻子并未偏向自己娘家，求的只是自己女兒嫁得如意而已。既如此，他倒很放心將此事全交由妻子主持。
“好。那邊先且看著，反正你的眼光我總是信得過的。另外我那里同僚、上峰之類我亦會留意，到時候咱們再做商量，一道合計?！迸呐钠拮邮直?，韓老爺這般說道。
崔夫人口中應(yīng)著，心中卻極感韓老爺擔(dān)當(dāng)——她身邊多少同族姐妹、少年朋友，放眼望去，哪個嫁人之后家里沒有雞飛狗跳？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都鬧出來過，若探癥結(jié)，無非就是丈夫迂腐死板、愚笨無能、貪花好色、狼心狗肺之類。再不要臉些，便是以親女抵債的都是見過的。唯獨(dú)自己這丈夫，卻是與眾不同得很，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體貼容讓、通情達(dá)理，又疼愛孩子，和自己一心一意、舉案齊眉過到如今。
如此一想，崔夫人不禁覺得，自己前一世怕是燒了許多的高香吧。
這邊韓老爺崔夫人定了要給三娘做生日，不幾日消息便傳到了三娘的小院子里頭——朝云領(lǐng)了裁縫扛了布料過來，找了三娘給她量尺寸挑花樣，預(yù)備做生日時要穿的衣裳。
隔天，崔夫人又帶二娘、三娘了往東市游樂，給兩人都定了成套的寶石首飾釵梳，又買了時興色樣的胭脂水粉并鵝黃花鈿螺子黛等打扮一應(yīng)用物，滿滿地往家里扛。等到玩盡興歸家之時，途中又帶女兒們進(jìn)了梳篦人的小鋪?zhàn)永?，買了極好的絹制花朵，并命當(dāng)下便給二娘三娘裝飾。
三娘年小，日常進(jìn)出時并不需多華貴裝扮，可愛俏麗才是要緊的，是以只簡單梳了元寶反綰髻，帶了她自己的小簪小釵。
二娘卻是個很標(biāo)致的大姑娘了，且生得又美，什么樣式扛不??？于是梳篦人給她添了義髻梳了高高的單刀半翻，又簪了剛買的絹制大牡丹。再加上她今日上街穿得也時新鮮艷，一應(yīng)弄完之后真是光華照人。
兩個女兒弄完，便輪到崔夫人自己了。她于銅鏡前坐下，由著梳篦人給她拆了家常發(fā)髻。
“梳個什么好呢？”崔夫人笑問道，神態(tài)嬌美活潑恰如少女。兩個女兒并梳篦人忙給出謀劃策，室內(nèi)笑語不絕。又閑談一會，二娘“好靜”的性子又上來了，漸漸便沒了話，只看著母親妹妹說笑。
這梳篦人手藝甚好，在長安城內(nèi)都是有些名氣的，是以才在自己家里弄了鋪?zhàn)幼銎鹕鈦?。她這鋪?zhàn)釉O(shè)于臨街小巷內(nèi)，并不與外街直通，若無生意時里外皆是靜靜的，鋪前也無人過。
二娘在小鋪?zhàn)永锉锏脷鈵?，便關(guān)照了一聲出鋪?zhàn)油笟馊ァ?p> 開了門到了外頭，她在檐下略站了一會。此時已近臘月，天氣頗寒冷，二娘只覺得穿堂風(fēng)颼颼的從自己身邊掠過去，不到半刻，身上熱氣就漸漸被抽走了。
固然身康體健，但二娘也架不住這樣吹，于是掉頭打算回去?？蓜偱ゎ^，卻聽見背后傳來馬蹄聲。
……誰會在如此窄巷中騎馬而行？二娘一愣，腦子里浮現(xiàn)如此一句話。
愣了一會之后她又回頭去看，不料這時那騎馬人都差不多到她跟前了：
那是一匹極高大的黑色突厥馬，做三花妝披黃金飾，皮毛如緞、肌體雄偉，其上負(fù)一麗人，身著紫袍玉帶，頭戴烏紗幞頭，長得面若春花、氣宇高華，身量也甚修長，便二娘亦有不及。且她肩寬腰細(xì)、身段矯健，身上既有女子優(yōu)雅又具男子颯爽，如今雖不過薄施妝粉、淡掃蛾眉，卻已足以使人心神搖曳，派頭神氣亦與常人截然不同。
她面上帶笑，也不說話，唯驅(qū)馬“篤篤”走近到二娘身邊，略低頭望著她。
她氣勢極足，只一眼就看得二娘有點(diǎn)發(fā)楞。正不知要如何好，那麗人卻探身過來略端詳了一下二娘發(fā)髻，開口說了句話，嗓音直如金聲玉振：“怎帶假的？真的方才配你?！?p> 二娘被她這么捅了一句，立時就回魂了。雖還不知對方為何方神圣，還是叉手緩行一禮答道：“數(shù)九寒天，若要新開牡丹，怕只有去瑤池邊采了?！?p> 原以為如此一答對方要尷尬了，可沒想到那麗人卻不以為意，只淡淡笑道：“何必瑤池？驪山行宮便有?！?p> 驪山多溫泉，其地與水皆暖。于行宮中蓄冬日牡丹，以供妃子愛寵做裝點(diǎn)之用——這個想來倒是非常順理成章。只是聽她這口氣，這行宮難道是她家的不成？
二娘久離長安，不識人頭，不過到此時她也明白自己是遇上角色了。但對方既未表明身份亦未出言威壓，那自己便無需惶恐驚詫什么。
只是……二娘也真不知道如此情境下，該回她什么才恰當(dāng)。
望著那麗人，二娘干脆板起臉不語，單等對方重開口后好再接話?？赡躯惾藚s仿佛早猜到了二娘心思，偏是也閉口不言，只饒有興味地回望二娘，表情似挑釁又非挑釁，目光若帶笑又非帶笑，其中意味捉摸不定、難以盡述。
二娘先還能平常以對，可過了一會之后，她卻突然覺得，對方似是要一把將自己拉上馬往那驪山行宮去了。
……也說不上到底為什么，二娘突然有些冒汗了。
這邊她繃著弦般立著，那麗人卻忽一松手放了韁繩，一副要伸手過來來的模樣。幸而此時三娘聲音從后頭傳來：“二娘！你和誰說話呢？”說著，亦由屋內(nèi)走出，結(jié)果抬頭就見了那馬上麗人。
“這位是？”三娘只當(dāng)她是二娘朋友，今天意外遇上了，便如此問了一句。
見了三娘，那麗人自然而然收回手去，和藹一笑，極是有禮：“不過路過閑人而已，擾了兩位小娘子清凈，還望見諒?！闭f完她拱手一禮，接著便策馬沿著那小小巷子離去，惹得三娘走出去幾步直看她背影：“好大的氣派……二娘你知道她是誰嗎？”
“不知道。”二娘抬手擦汗。
“看這樣子，莫不是個公主妃子的吧？”
“……說不定真是呢?！倍锶绱说?，說著伸手將三娘拉了回來，“外頭冷，快進(jìn)去吧，莫要著了風(fēng)寒。”
兩人攜手回了屋里，這邊崔夫人已經(jīng)梳了半個大髻了。她左右端詳鏡中照影，一邊還和梳篦娘子說著話兒，面色極喜氣舒朗，可見是滿意的。
等梳完了，崔夫人便約了那梳篦人等三娘生日時來家中為自己并女兒們梳妝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