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霧落下最后一顆白子,棋盤上的局勢已定,櫻兒的黑子被圍得水泄不通。換作往常,它早該跳起來耍賴,可今天它只是耷拉著樹根,在地上劃來劃去,連看都沒看棋盤一眼。
這已經是她第五天沒見到千棵了。林間的晨露結了又化,紫葉果熟了一批又一批,那抹青色身影卻像融進了云霧里,再沒出現(xiàn)過。云水霧嘴上沒說什么,心里卻忍不住嘀咕,或許樹王真的像人間話本里寫的皇帝那樣,有處理不完的事務,千棵身為樹王,自然也跟著忙碌。
她推了推櫻兒的胳膊:“發(fā)什么呆呢?再不走棋,就算你認輸了啊。”
櫻兒抬起頭,琥珀色的眼睛里蒙著層水汽,聲音悶悶的:“守護者,我可能快要離開了。”
云水霧捏著棋子的手頓住了:“離開?去哪里?”梧桐林的精怪向來生于斯長于斯,除非壽數(shù)盡了,否則極少會離開這片結界。
“去人間。”櫻兒用爪子扒了扒地上的落葉,“昨天樹王跟我說,我的靈智快滿百年了,按規(guī)矩要去人間歷練,等修出人形才能回來?!?p> 云水霧沉默了片刻。她想起那些出林的小樹苗,想起結界外朦朧的天際,輕聲道:“人間啊……”
“人間好不好?”櫻兒仰著頭問,眼里滿是好奇,“話本里說,人間有熱鬧的集市,有會飛的紙鳶,還有甜甜的糖葫蘆?!?p> 云水霧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它的頭:“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吧?!彼肫疣従咏憬慵议T前那棵老桃樹,每年春天開得如云似霞,可結出的果子剛泛紅,就被路過的孩童摘得七零八落,連未熟的青果都沒能幸免。
“就像林子里的果樹,到了人間,你的果實會有很多人喜歡?!彼h處結滿紫果的樹枝,語氣輕緩,“他們會在你每次結果的時候,把果子摘得干干凈凈,連一片葉子都舍不得留下?;蛟S會有人給你澆水,也或許……會有人折了你的枝椏去燒火?!?p> 櫻兒聽得愣住了,耳朵微微耷拉下來:“那……那我還能回來嗎?”
“當然能?!痹扑F肯定地點頭,撿起一顆最熟的紫葉果塞到它嘴里,“等你修出人形,記得帶著人間的故事回來,我還在這里聽你講?!?p> 甜汁在舌尖化開,櫻兒卻沒像往常那樣瞇起眼睛,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又低下頭,在地上畫著圈。
云水霧看著它小小的身影,忽然想起自己剛到梧桐林時的樣子,也是這樣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卻又隱隱帶著些膽怯。她嘆了口氣,把棋盤收起來:“別想了,趁還沒走,我?guī)闳ゲ赡恫莅?,你不是一直想試試用草汁做香包嗎??p> 櫻兒尾巴輕輕晃了晃,跟上她的腳步,只是那腳步里,少了往日的輕快。
云水霧回頭看了一眼大殿的方向,陽光正透過云層灑在殿頂?shù)牧鹆呱希褐慕鸸狻?p> 櫻兒離開的那天,梧桐林飄起了細碎的雨絲。
那棵原本齊云水霧腰間高的櫻桃樹,此刻正泛著淡淡的白光,樹干上的紋路漸漸變得模糊——這是精怪離林前的征兆。云水霧抱著樹干,臉頰貼在微涼的樹皮上,淚水順著臉頰滑下來,打濕了樹根下的泥土。
“哭什么?!睓褍旱穆曇魪臉涓衫飩鞒鰜?,帶著些微的顫抖,“等我修出人形,說不定比你還高呢。”
云水霧哽咽著搖頭,手指緊緊摳著樹皮的紋路:“不行,你長得太高,會被人注意到的。櫻兒,你到了人間,果子結小一點,別那么惹眼?!彼肫鹑碎g話本里寫的,那些長得格外好的草木,總逃不過被移栽、被砍伐的命運。
“樹也不要太壯,”她吸了吸鼻子,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字字清晰,“但也不能太弱,不然經不住風吹雨打。總會有小孩路過的,他們會摘你的果子吃,你別生氣,也別用刺扎他們……”
那些叮囑顛三倒四,帶著孩子氣的固執(zhí)。站在不遠處的千棵和榷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茫然。在他們看來,精怪歷練本是常事,以后自會歸來,這般哭哭啼啼,實在有些難懂。
榷低聲道:“不過是去歷練,又不是永別?!?p> 千棵沒說話,只是望著云水霧的背影。她的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像個被搶走了心愛玩具的孩子。他忽然想起藏書閣里看到的記載,人間的離別往往伴隨著牽掛,那些細碎的叮囑,原是怕對方在未知的世界里受委屈。
“知道了知道了?!睓褍旱穆曇衾镆矌狭丝耷?,樹干的白光越來越亮,“我會記得澆水,會躲開砍柴人,會給小孩留最甜的果子……守護者,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別總忘了添燈油?!?p> 白光終于盛到極致,櫻桃樹的輪廓在光芒中漸漸淡去,最后化作一道流光,穿過結界的缺口,消失在雨幕里。
云水霧還保持著抱樹的姿勢,雨水混著淚水順著下巴滴落。她知道櫻兒聽得見,卻還是對著空蕩蕩的林間輕聲說:“我等你回來?!?p> 千棵走上前,遞過一方干凈的帕子。雨絲打濕了他的發(fā)梢,青色衣袍沾了潮氣,卻襯得眉眼愈發(fā)溫和:“它會回來的?!?p> 云水霧接過帕子擦了擦臉,吸了吸鼻子,忽然笑了,眼里還含著淚:“我知道。就是……忽然覺得樹洞里會空好多?!币郧翱傁訖褍撼?,嫌它偷果子,可真到了離別時,心里像被挖走了一塊似的。
榷站在結界邊,望著流光消失的方向,忽然道:“人間歷練最是磨人,能平安回來的,十中不過三四?!?p> 云水霧臉上的笑意僵住了。
千棵皺眉看了榷一眼,轉頭對她柔聲道:“櫻兒靈智通透,定能平安歸來?!?p> 雨漸漸停了,林間彌漫著濕潤的草木氣。云水霧望著結界缺口,那里已恢復了往日的模樣,仿佛從未有流光穿過。她攥緊了手里的帕子,帕子上還帶著千棵指尖的余溫。
原來離別是這樣的滋味,既盼著對方能見識廣闊天地,又怕這天地太過險惡,連歸期都成了未知數(shù)。她忽然懂了,為何千棵會想讓她離開,又為何榷始終反對——有些守護,原是藏在舍不得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