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怪物!小怪物!總兵生了個小怪物。三年方出親母肚,捉有金鐲和赤布?!?p> 話說陳塘關總兵李靖,武藝高強,心懷仁德,且統(tǒng)御一方,得陳塘關百姓順從敬愛。家有三子,長子喚金吒,自幼于文殊廣法天尊座下學藝,習得一身好本事,為天尊播善賜福,廣修福德,深得愛戴;次子喚木吒,師從慈航道人,本領高強,善于降邪除祟,多年來保人家宅安寧,頗受敬重,人稱惠岸行者。
此兩子身具本領德行,百姓提及,無不羨李靖教子有方,然而提及李靖么子則不然。
從四年前,那么子的出生開始,陳塘關的孩童中間,便流傳著那首童謠,說“總兵生了個小怪物”,這說的正是那么子,雖則他只是個四歲幼童,身心尚且幼嫩,卻因身兼三樁怪事,得人這般閑語編排。
說來那三樣怪事,倒還怪不著他本人,只得說是老天作怪,這李靖的夫人殷四娘,七年前便懷身孕,卻遲遲不見生產(chǎn),到懷胎第三年,才生得此子,此一怪;這嬰孩生來非是人身,整一個血紅的肉球,把他母親險些驚厥了去,還兀自在屋子里滾來轉去,待其父李靖見到,也認作鬼怪,持劍向它身上一劈,那肉球咧開,才顯了他人形,此二怪;此子自肉球破出,便身裹一條紅綢,右手圈一枚金鐲,其綢韌,刀劈斧砍而不斷,其鐲堅,碎石開山不在話下,綢上繡有三字,喚:“混天綾”,鐲上亦刻三字,曰:“乾坤圈”,見其寶光艷艷,便知其不凡,此綢此鐲,那孩子日夜不離其身,此三怪。這三樁怪事,哪怕一件便已是離奇,這孩子生兼三樁怪事,又聽聞犯三千殺戒,傳聞出生當日,便仗著自身古怪殺傷一人,此事不知如何叫人傳出去,百姓著實懼怕,便給了他“小怪物”的名號,以訛傳訛,能止小兒夜啼。所謂市人心事,向來難測,李靖辟謠多次也只是無用之功,又不便下那嚴苛法令,只好罷休。
小怪物走在街上,那些行人便恨不得離他三尺遠,不敢輕易接近,有那孩童不當心靠近那三尺,則有長者把他抱住望外拖,只道:“當心怪物將你吃了去!”
小怪物不愿到那集市上討人嫌,便每每只去郊外山中旁人不敢接近的九灣河玩?!獡?jù)說那九灣河住著妖怪,面目猙獰可怖,且喜吃活人——怪物當然不怕妖怪,路過的人都這么想。
安禾是在三四個月之前遇見小怪物的,她從女媧廟離開,悠悠地沿著河向下游走,那是她許久不得的悠閑,不必覓食,不必躲避那起禽獸妖怪,于是十分愜意,又圖一時新鮮,便化作了原身,趴在河邊石頭上曬太陽,一路曬,一路走,剛巧她走到九灣河,看見個小娃娃坐在河邊戲水,上前去仔細瞧瞧,見那孩子長得粉雕玉琢,一雙眼睛水靈,頭上扎兩個總角,腰間裹一條紅綢,一只手上套著個金鐲子,兩只胖乎乎的爪子揣進水里,嘻嘻笑著,端的可愛,便又走進前去看,
那娃娃瞧見安禾,眼珠子睜得溜圓,盯了她三四秒,攪得她驚疑不定,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把他嚇到,正要跑開,那娃娃便跳到她跟前,身子一撲,把她一把抱住,咕噥著說:“黑……黑黑黑……你好黑!”
“……”安禾。
安禾只是呆滯了片刻,便開始使力掙扎,一時竟不能掙開——這死孩子的氣力出奇地大。等他倆在河里打上三兩個滾,浸得渾身濕透,遠處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喊道:“怪物!小怪物!”
安禾下意識跳開,呼嚕嚕爬上一棵樹去,才猛地覺察自己掙脫了桎梏,從樹上向下一看,看見那娃娃也利落地起身,躲在樹后邊,兩個怪物隔著一棵樹的高度對視了一會兒,地上的怪物張開手臂,向她一笑,于是安禾從樹上下來,讓小怪物如愿抱了個滿懷,算是暫時定居,安禾后來曾想,這大概是作為怪物的同病相憐,叫她由著這點感同身受,留下當個孩童的玩具。
小怪物得了安禾做伴,往后的日子尤其高興,外出閑玩的時候多了,并帶了個真的怪物到自己家里來,惹得他父親李靖又為他皺了許多眉頭,暫且不提。
過了許多時日,小怪物帶著安禾在九灣河玩耍,聽見有人喊說:“三公子!老爺要你回去,去書房!”忽然得了父親傳召,小怪物高興得手腳亂蹦,匆匆忙忙洗干凈身上的泥污,便抱著曬太陽的安禾向家趕去。
安禾曬了許久的太陽,正是憊懶時候,渾身的毛也沾了陽光的暖意,小怪物就揉著她身上的毛,說這次父親傳召,應得是給自己取個名字了。他的眼睛睜得滾圓晶亮。
安禾瞇起眼睛,又聽他說:“所有的孩子,都是四歲方起的名字么?”
安禾干脆把眼睛閉上了,此事她不精通,畢竟她的名字是自己起的。
小怪物匆匆忙忙進了總兵府,府中的下人瞧見他,便露出一副僵硬的神態(tài)來,不敢逃跑,也不敢靠近,像好多塊木頭雕塑,擱在院子的上下左右前后。
小怪物只當做是常態(tài),帶著安禾直奔了書房,推開書房的門,喊一聲:“父親!”便整個頓住了。
只見房內站了一個道人,骨架纖細,鶴發(fā)童顏,臉上瞧不見一絲皺紋,眉宇間裹著溫潤氣質,眼睛炯炯有神,此時他微微帶笑,一身合適干凈的道服,拿著一把拂塵,真真就一少年人模樣。
菩提一定是吃太多了,安禾忽然想到。
“嗯……你來了?”李靖擱下筆,抬頭看向小怪物,臉上浮帶起一抹僵硬的笑:“這位是太乙真人,是乾元山金光洞的高人,本領高強,如今要收你做個徒弟,為父已替你應了,你且前來,拜過師父。”
小怪物眨了眨眼睛,局促地站在原地,兩只胳膊把安禾緊緊勒住,臉也埋在安禾的皮毛里面,而后才抬起臉來,盯著太乙真人,叫了一聲:
“師父?!?p> 太乙渾身一僵,好似一陣麻癢在頭皮劃過,只是他馬上平復下來,看看小怪物,又仔細瞧瞧安禾,問李靖道:“令公子懷中抱著的是何物?貧道自認有所見聞,竟未曾有見此物。”
李靖只道:“這是犬子在外撿來的,我也不知其來歷,雖長相奇怪了些,但性情溫馴而通人性,犬子喜歡,便拿它作伴罷了。”
太乙了然地點頭,沉吟一會,從懷里掏出一本功法,伸手遞到小怪物跟前,笑道:“今后你日夜照此功法練功,不出兩年,必有所成。”
“嗯……是,真人?!毙」治锴忧拥貞?,伸出一只手把那功法接來,躬身一拜。
太乙又轉身看向李靖,笑道:“令公子如今尚還年幼稚嫩,貧道便先行一步,兩年后再來接令公子上山修煉。”
李靖向前幾步相送,笑道:“多謝真人青眼,只是犬子無知愚笨,今后多勞真人照拂,若是犬子冒犯,還望真人看在李靖面上,對犬子多加寬恕?!?p> 太乙笑道:“李將軍多慮,貧道同令公子有緣,又有了正經(jīng)師徒情分,理當對他多加照拂,如今貧道還有要事在身,便就此告辭了,待兩年過后,自會來接令公子回乾元山再加教導。”
李靖笑著送他到書房門口,先推開門,那門“嘰吱吱”響了一聲,太乙向李靖點點頭,先出門去。
“等一下!”小怪物叫道,“師……師父!等一下!”
太乙真人的動作忽的僵硬了一下,他停下步子,回身到小怪物跟前去,低身問他道:“徒兒,你還有何事?”
小怪物抱緊安禾,把腦袋埋進安禾毛茸茸的脖子里,那聲氣像是從鼻子里擠出來,悶悶的:“師……師父,徒兒到今還沒有名字,您可否給徒兒起一名諱?也便日后傳喚……”
太乙的笑容似乎有些僵硬,眼簾下垂,很快,又抬眼笑道:“是貧道疏忽,竟忘了此事,不知將軍有何妙見?”
李靖閉了一下眼,又笑道:“但憑真人無妨。”
太乙將手指搭在拂塵上輕輕敲擊,斟酌片刻,轉眼看來,眼上便帶了一絲戲謔:“既然將軍長子喚金吒,次子喚木吒,那么這三子便叫,哪吒如何?!?p> 李靖聽罷一撫哪吒的頭,即笑道:“多謝真人厚德賜名,感激不盡,哪吒,還不謝謝真人?”
哪吒聞言行禮,拜謝道:“哪吒多謝師父!”
太乙便點點頭,露出一個笑容,轉身離開。
——不該存在的,不能確定的,不知來處,不知歸處,凡人問起,便是一個“哪”字,不必關心,不必提起,因著是無人知道的“哪”,哪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