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克以為自己的心理建設(shè)已經(jīng)做得夠好,但第二天早上看到兩個年輕人手挽手在甲板上散步,有說有笑卿卿我我的時候,還是差點捏碎了手里的銅管望遠鏡。
新傷舊痛一齊涌上心頭,他嫉妒得簡直要發(fā)瘋。
那個輕薄的吉普賽姑娘,明明已經(jīng)有婚約在身,卻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跑來撩撥他,她真不知道那后果會是什么嗎?或者一場爭奪戰(zhàn)就是她想要的刺激浪漫?
還有那個時髦小子,一無是處的笨蛋,卻躊躇滿志地挽著她的手,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但那凡夫俗子絕對認識不到她真正的價值!
他自相矛盾地胡思亂想,心緒惡劣到極點。
但該責備的不是自己嗎?從他鬼使神差地選擇了那艘郵輪當目標起,事情就一步步滑向了不可控的方向。在那之前她大概已經(jīng)把他忘到了九霄云外,沒有哪只陽光下的鳥兒愿意看到夜梟,沒人會愛一個游走于黑暗地域的丑惡幽靈,連他自己都無比憎厭自己。
于是他決定再也不跟艾絲美拉達見面了。
于是這天深夜,她發(fā)現(xiàn)只有自己一個人在甲板上。
埃利克在船長室里看著她。他的手下全是些亡命之徒,他不放心。
艾絲美拉達嘆了口氣。她竭盡全力想把那個寶貴的音樂天才從孤獨放逐中帶回來,可是一旦取得某些進展,他就逃避了,躲進他自我保護的堅殼里,用黑暗的外表裹緊自己,拒絕所有伸過來的橄欖枝。
如果他沒有那樣閃耀的才華和高貴的人格,她很可能轉(zhuǎn)身就走,再不理睬。
她問過郵輪船長,知道離西班牙只有兩三天路程,他的海上生涯漂泊不定,假如她上了岸,以后想再見面恐怕就是遙遙無期了。冒險生涯終非長久之計,埃利克把黑色準男爵的名言當座右銘,如果那位傳奇海盜的結(jié)局在他身上重演,她一定會抱憾終身的。
她去船長室找他,門竟然被反鎖了。
“你不知道放一位女士鴿子是非常不禮貌不紳士的行為嗎,蝸牛先生?”她隔著門大聲說,順嘴又給他取了個外號。
沒有回答。
埃利克坐在椅子里,手肘放在扶手上,手撐著頭。他的心跳動得那么劇烈,頭都疼起來了,他用拇指和中指揉著太陽穴。
好半天外面都沒再說話。但他沒有聽到清脆的高跟鞋腳步聲,所以她人并沒有走。
她的沉默讓他心如刀絞,她沒有走又給他些許安慰,但要是他老是躲著,她總會走掉的。
可是他沒有出去面對她的勇氣。
突然外面?zhèn)鱽硪宦暭饨小?p> “干什么?放開我!”
誰敢對她撒野?!
船長室的門猛地打開,他沖出來卻只看見她好端端地站在那兒,滿臉狡黠的微笑。
“蝸牛先生,您可終于出來了?!?p> “……你在騙我?”她的笑容燦爛得他頭暈眼花,半天才定下神來。
“你先騙的我?!彼卮穑澳阏f要帶我看的風景呢?”
他不可能再躲起來了,于是就沉默地牽住她的手。她安然讓他牽著,沒有像克麗絲汀那樣尖叫甩開。
她柔軟的手有陽光的溫度,連帶著死人般枯萎的肌膚都升騰起暖意。
“艾絲美拉達……”他困難地開口說,“關(guān)于前兩天的事,我向你道歉?!?p> 她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哦,我沒把它放心上?!?p> 她也沒把他放心上,所以才這樣毫不介意。
“當時你其實可以擺脫我的。用匕首,或者高跟鞋……”
她微微一笑:“我當然不能那么做,你會被打死的。”
“所以,我又欠你一份人情?!?p> “需要算得這么清楚嗎?我當你是朋友。朋友是不需要算賬的。”她頑皮地笑,“這樣我占便宜,要不然這幾百條人命的情分我可還不起?!?p> 是朋友,但僅僅是朋友而已……他不知道自己該高興還是傷心。
他把她帶到船頭,這晚平靜無風,廣闊的海面泛著魚鱗般的細浪,神奇的是這波浪閃爍著淡淡神秘的銀藍色柔光。它隨著海水的波動,忽而明亮,忽而暗淡,一層層變幻著,像是某種生命體的脈搏和呼吸……像是一條無邊無際的大魚,魚鱗藍光閃閃,悠游自在,完全不介意戰(zhàn)艦行駛在它的脊背上。
“天啊,美極了!”艾絲美拉達怔怔地看了許久,才有力氣感嘆。
“我給它取名叫精靈之海?!彼统翜厝岬卣f。
“這是什么光?”
“不清楚。有許多海洋生物會發(fā)光,我見過發(fā)光的水母,發(fā)光的烏賊和魚類……所以這可能是某種微小得看不清卻非常眾多的生物。”
“我想你說得對。不過我寧可相信它們是精靈……那些在海上飄蕩的精靈……我希望里面有雪萊和我媽媽……”
清淺的光暈映著她的臉龐。
“你很愛你媽媽?!?p> “我媽媽最喜歡雪萊的詩。她說她的葬禮也要像他一樣,化為灰燼沉入大海。我唯一的安慰是我總算為她做到了。”
“她也是舞蹈家嗎?”
“是的,”她點點頭輕聲說,“為了跳舞,她十四歲就抗婚出走,流浪到瑞典的時候認識了我父親,但還是沒能結(jié)婚。他們分手后,她去了法國,在那里生下我??墒窃谀莾阂矝]人欣賞她的舞蹈。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病得很重。為了給我治病,她走了芳汀的老路。后來我能夠上學,學鋼琴,聽歌劇,這一切全都建立在她犧牲自己的基礎(chǔ)上。但是她卻日漸消瘦,最后病倒了。那些客人見她不再漂亮,再不上門,只有債主紛至沓來?!?p> 她望著海面,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xù)說下去。
“因為無力還債,家里所有東西都被查封了。買藥的錢,一分也沒有。最后我沒有辦法,拿了一對珍珠耳環(huán)想去當鋪換錢,卻被當場抓住。因為根據(jù)法院的判決,這些東西都已歸債主所有!”
她的黑眼睛里閃爍著憤怒的淚光。埃利克望著這個同樣身世飄零的女孩子,心里溢滿柔情。
“我媽媽死的時候,我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連最后一面也沒有見上……可是她交代族人帶給我一句話,我永志不忘。”
她轉(zhuǎn)向他,那鄭重的態(tài)度讓他明白她要告訴他的是非常重要的東西,他不由得肅然起敬。
“她說,世界上很多東西都是要向外求取的,但是有一樣,不需要別人來給,在自己心里就擁有,要多少就有多少——那就是愛。”
埃利克覺得自己心頭忽然流淌過一道亮光,并不眩目,就像眼前波浪中的藍色微光一樣柔和縹緲,卻比閃電的光芒更強大。
他的面具不知不覺被濡濕。他轉(zhuǎn)過頭望著大海,竭力平復(fù)自己的心緒。
“她怕你因為不幸的遭遇,從此就恨這個世界。”
“還有恨自己。”她柔聲補充道,“埃利克,這也是我擔心你的?!?p> 他低下頭,不敢去看她。
“你母親是個偉大的女人,”他酸楚地說,“她應(yīng)該會很欣慰看到她期待于你的并沒有落空……你成長為一個可愛的姑娘,也會有個安定幸福的將來……”
“還有另一半我也會實現(xiàn)的?!彼孕诺匕浩痤^說,“我要讓全世界都看到弗拉門戈舞的魅力,總有一天我會做到!”
“你不可能同時做到這兩點,”他忽然一陣沖動,抓緊她的手激烈地說,“別跟他結(jié)婚,要不你就得擺出一副淑女的姿態(tài),端莊優(yōu)雅地坐在涼廊里忍受一幫蠢貨的折磨,他的階層就算勉強接受了你,也不可能給你跳舞的自由!”
他目光熾烈如火,把她的臉頰炙得滾燙。她驚覺自己做得過頭了,把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引向了一個危險的方向。
好在阿萊桑德羅的聲音從背后響起,及時解救了她。
“艾絲美拉達,夜已經(jīng)很深了,你該回去休息。”
她抽回手,轉(zhuǎn)身快步走向男友,又回頭看看埃利克,兩個男人沉默地對視,讓她心慌意亂,像個惹了禍的小孩一樣決定還是走為上策。
阿萊桑德羅緊盯著面前的黑影。直到此刻他都不確定眼前到底是人是鬼。那黑影身材高大,卻瘦得像具骨架,眼睛在黑夜里像野獸一樣發(fā)光,面具后是骷髏般的恐怖面容,如果這些還只是外表,那他的行徑也稱得上無惡不作。
沒人想和這么個半人半鬼的魔頭打交道,艾絲美拉達怎么還能獨自跟他半夜談心?
唯一的理由是他的音樂。也許對于一個舞蹈家來說,音樂就足夠讓她容忍其他一切?
他覺得自己真正的情敵應(yīng)該是弗拉門戈舞。
“先生,您救了全船人包括我的性命,我很感激。但您畢竟是法外之人,我希望您了解,您和艾絲美拉達走得太近對她沒有好處?!?p> 他希望自己的措辭足夠得體且有力,可是他發(fā)現(xiàn)對方的目光根本沒有在看他。那森冷陰寒的目光穿透他的身體直入深深夜色,低沉的聲音緩緩說:
“我只尊重她一個人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