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窗簾被楚運歡用四個晾衣夾夾得死死的,藍白格子的布料繃得像面鼓,把走廊里的應(yīng)急燈光擋在外面。他蹲在床沿,膝蓋上攤著塊硬紙板當(dāng)桌子,應(yīng)急燈的光柱在天花板上投出個搖晃的光圈,像片被風(fēng)吹動的云。
五張數(shù)學(xué)試卷在面前鋪開,每張的最后兩道大題都空著,紅筆圈出的問號密密麻麻。
楚運歡的筆尖在草稿紙上戳出密密麻麻的小洞,鉛芯斷了又換,換了又?jǐn)?,筆桿上積著層灰黑色的粉末,像塊被暴雨砸爛的土地。解析幾何的輔助線在他眼里扭曲成麻花,一會兒變成玉米地的田埂,一會兒變成父親拉車的繩套,怎么也理不出頭緒。
“吱呀——”床板突然發(fā)出聲呻吟,對床的男生探出頭來,額前的碎發(fā)粘在汗?jié)竦念~頭上。
他瞇著眼睛瞅著楚運歡手里的臺燈,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骸俺\歡,你這臺燈晃得人睡不著?!蹦猩チ俗ヮ^發(fā),語氣里突然摻了點羨慕,“不過說真的,你這股勁兒要是早點有,說不定去年就考上了?!?p> 楚運歡把臺燈往床邊挪了挪,光柱斜斜地落在試卷上,在空白的大題處投下塊菱形的亮斑。
他這才發(fā)現(xiàn),對床男生的枕頭底下露出半截歷史書,書頁被折出深深的印子,顯然是常翻的那頁?!澳阋矝]睡?”
“睡不著?!蹦猩藗€身,露出胳膊上的淤青——是白天打球時摔的,“我媽昨天來送生活費,在宿舍樓下站了倆小時,就為了看我一眼?!彼蝗粔旱吐曇?,像怕被墻縫里的耳朵聽見,“她總說復(fù)讀費太貴,我要是再考不上……”
楚運歡的筆尖頓在紙上。
他想起父親送他來報到時,化肥袋里的新米在校長辦公室撒了半袋,父親佝僂著腰去撿,粗糙的手掌在地板上蹭出沙沙的響。他把臺燈再往自己這邊挪了挪,光圈縮成小小的一團,剛好照亮眼前的試卷:“我盡量輕點?!?p> 男生沒再說話,床板卻時不時發(fā)出聲輕響,像在數(shù)著時間。
楚運歡重新攥緊筆,盯著解析幾何題里的橢圓方程,突然想起吳文嬌教他的土辦法——把橢圓想象成壓扁的車輪,長軸是車軸,短軸是輪輻。這個念頭剛冒出來,筆尖突然活了,在草稿紙上畫出條清晰的輔助線。
凌晨兩點的宿舍格外安靜,能聽見走廊里老鼠跑過的窸窣聲。
楚運歡的筆尖在紙上沙沙游走,汗水順著下巴滴在試卷上,暈開小小的墨點。當(dāng)最后一個數(shù)字落在答題欄里時,他猛地攥緊拳頭,差點喊出聲來——這道卡了他三天的解析幾何題,終于解出來了!
他興奮地想叫醒對床,卻借著臺燈的光看見男生的睫毛上沾著淚珠,嘴角動了動,嘴里喃喃念著“媽我一定考上”。月光從窗簾縫里鉆進來,在他臉上投下道銀線,把淚痕照得清清楚楚。楚運歡的喉嚨突然發(fā)緊,悄悄從枕頭底下摸出自己的錯題本。
這本子的封皮已經(jīng)磨出毛邊,他翻到解析幾何那頁,用紅筆標(biāo)著幾個簡單的解題技巧:“遇到橢圓先找中心,就像找玉米地的田埂”“焦點在軸上,看分母大小,大的就是長軸,跟挑扁擔(dān)似的”——都是吳文嬌教他的土辦法,簡單好記。楚運歡把錯題本輕輕塞進對床的枕頭底下,指尖碰到對方露在外面的手背,燙得像團火。
回到自己的座位,楚運歡對著試卷上的紅勾發(fā)呆。
這是他熬了七個晚上換來的第一個成果,筆桿上的牙印還清晰可見,卻沒想象中那么開心。窗外的月光突然亮起來,透過窗簾縫在試卷上投下道亮線,把紅勾照得像條正在游動的小魚。
他想起父親說過“種地不能只看苗長得高,得看根扎得深”。去年這個時候,他總覺得熬夜刷題就是努力,卻不知道把錯題歸類;總想著背完這本單詞書就能進步,卻沒想過怎么運用。就像父親說的“拔苗助長”,看著挺高,風(fēng)一吹就倒。
楚運歡的筆尖在試卷角落畫了個小小的玉米芽,芽尖歪歪扭扭的,卻倔強地朝著臺燈的方向。對床的男生翻了個身,錯題本從枕頭底下滑出來半本,露出楚運歡標(biāo)紅的字跡。男生的手指無意識地碰了碰那行“像挑扁擔(dān)似的”,嘴角悄悄向上彎了彎。
應(yīng)急燈的光漸漸暗下去,楚運歡把五張試卷疊起來,空著的大題處用鉛筆標(biāo)上“明天問李老師”。他想起吳文嬌的筆記本里夾著片玉米葉,說是“提醒自己別著急,莊稼有自己的節(jié)氣”?,F(xiàn)在他終于明白,學(xué)習(xí)就像種玉米,不是看你澆了多少水,而是看水分能不能滲到根里去。
床板又吱呀響了聲,對床的男生遞過來半塊巧克力:“我媽給的,說熬夜吃這個管用?!卑b紙上印著只小熊,被捏得皺巴巴的?!澳隳清e題本上的法子真好用,我剛才試著解了道題,居然對了?!?p> 楚運歡咬了口巧克力,甜膩的味道在舌尖化開,帶著點微微的苦。他把臺燈關(guān)掉,黑暗里,兩個少年的呼吸聲漸漸同步,像田埂上并排生長的玉米,根在土里悄悄握在一起。窗外的月光越發(fā)明亮,把窗簾的影子投在墻上,像片正在生長的莊稼地。
臨睡前,楚運歡摸了摸口袋里的單詞本,吳文嬌繡的星星布套在黑暗里泛著微光。他想起李老師說的“慢慢來,比較快”,突然覺得那些空著的大題不再刺眼,像等待播種的土地,只要肯下功夫,總有一天會結(jié)出果實。
月光穿過窗簾的縫隙,在試卷上的玉米芽旁投下道銀線。
楚運歡閉上眼睛,仿佛看見那株小苗正在扎根,一點一點往深處鉆,穿過堅硬的土層,去尋找屬于自己的養(yǎng)分。宿舍里靜悄悄的,只有兩個少年均勻的呼吸聲,像首關(guān)于成長的夜曲,在凌晨的空氣里輕輕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