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習(xí)的鈴聲像根被拉緊的弦，在教學(xué)樓里蕩出悠長的回音。
楚運歡還蹲在操場角落，手指在冰涼的草皮上摸索著——被踩爛的橘子混著泥土，金黃的汁液在暮色里泛著油光，像不小心打翻的夕陽。
“嘀嗒?！笔蛛娡驳墓庵蝗粡念^頂掃過，在地上投出個圓圓的光斑。
楚運歡慌忙把沾著果汁的手藏到背后，李老師的聲音跟著亮起來：“撿這個做什么？扎手?！?p> 這位總穿灰色中山裝的班主任蹲下身，袖口沾著粉筆灰。
他從口袋里掏出包皺巴巴的紙巾，抽出兩張遞過來：“我當(dāng)年也復(fù)讀過，第三次才考上大學(xué)?！奔埥聿吝^手指時，帶著淡淡的肥皂香，“那時候比你還狼狽，高考前把飯盒都摔了，米飯混著咸菜黏在磚地上，跟你這橘子汁差不多?！?p> 楚運歡的手指頓了頓。
他從沒聽過李老師提復(fù)讀的事，只知道這位頭發(fā)花白的班主任總在晚自習(xí)后留在辦公室，臺燈亮到深夜。
操場邊的路燈突然閃爍起來，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跟我來?！崩罾蠋熇鹚母觳玻菩拇植趨s很溫暖。
穿過空蕩蕩的走廊時，楚運歡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回蕩，像在叩問著什么。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時，暖黃色的燈光涌出來，像老家灶膛里跳動的火苗。
臺燈擺在靠窗的位置，玻璃罩上落著層薄灰，光線卻依然柔和。
李老師從抽屜里翻出個藍(lán)布包，解開繩結(jié)，里面是本泛黃的錯題集，封皮上的“物理”二字已經(jīng)褪色。“你看這個?！彼_第一頁，上面的紅叉比楚運歡的錯題本密集得多，有些地方還用紅筆寫著“蠢貨”“又錯了”。
“我那時候比你錯得還離譜?！崩罾蠋煹氖种冈诩t叉上輕輕敲著，“第一次高考物理才得了 43分，把卷子撕了想回家種地，我爹拿著扁擔(dān)追了我二里地?！彼蝗恍ζ饋?，眼角的皺紋擠成朵花，“后來才知道，錯題不是攔路虎，是路標(biāo)。”
錯題集里夾著張黑白照片，邊角已經(jīng)發(fā)脆。
穿的確良襯衫的青年站在玉米地前，褲腳沾著泥，笑得露出顆豁牙，手里舉著本和楚運歡差不多的錯題本。
“這是我復(fù)讀第二年拍的，”李老師指著照片，“那時候天天在地里背書，我娘總說我是‘種莊稼的命，偏要啃書本’?！?p> 楚運歡的目光落在照片里的玉米地，突然想起自家田埂上的場景。
父親彎腰除草的背影，母親送午飯時提著的鋁制飯盒，還有那些被風(fēng)刮走的草稿紙——原來每個努力的人，都曾在土地上留下過相似的腳印。
“校長說話直，但他不知道你凌晨三點的走廊。”李老師提起暖水瓶，給搪瓷杯續(xù)滿熱水，白色的霧氣漫上來，模糊了他的眼鏡片，“我在監(jiān)控里看見了，你總蹲在應(yīng)急燈下面，背單詞的聲音像蚊子哼，卻從沒停過?！?p> 楚運歡的鼻子突然發(fā)酸，眼淚毫無預(yù)兆地砸在錯題集上，暈開一小片墨跡。
他想起那些在走廊度過的深夜，應(yīng)急燈的綠光，吳文嬌塞給他的紙條，還有自己偷偷抹掉的眼淚。原來這些時刻，都被人悄悄看在眼里。
“農(nóng)村娃的韌勁，就是在石頭縫里也能扎根?！崩罾蠋煱烟麓杀频剿爝?，杯沿還留著圈褐色的茶漬，“我當(dāng)年住的土坯房，冬天漏風(fēng)夏天漏雨，就在枕頭底下藏著蠟燭，背單詞背到蠟油滴在手上?！彼钢\歡的手，“你這手上的繭子，跟我那時候握鋤頭磨的一模一樣，都是干活人最實在的記號?！?p> 熱水滑過喉嚨，帶著淡淡的茶味。
楚運歡望著臺燈下的錯題集，突然覺得那些紅叉不再刺眼，反而像土地里的養(yǎng)分，等著被慢慢吸收。李老師從抽屜里拿出支新鋼筆，筆帽上印著“好好學(xué)習(xí)”：“這個給你，比你那支漏墨的好用?！?p> 離開辦公室時，楚運歡發(fā)現(xiàn)窗臺上擺著盆仙人掌，歪歪扭扭的，渾身是刺，頂端卻開著朵嫩黃的花，在暖光里輕輕晃動?！斑@是去年復(fù)讀考上清華的學(xué)生留下的。”李老師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他說越難活的植物，根扎得越深?！?p> 走廊里的應(yīng)急燈不知何時滅了，月光從窗戶照進來，在地上鋪成條銀帶。
楚運歡攥著那支新鋼筆，筆身的溫度透過掌心傳過來，像揣著個小小的暖爐。
他想起李老師的錯題集，想起那張玉米地前的照片，突然覺得自己心里也有顆種子在發(fā)芽——或許長得慢，或許不夠直，但一定能扎進土里，朝著光的方向生長。
操場角落的橘子已經(jīng)被清理干凈，只有泥土里還殘留著淡淡的甜香。
楚運歡抬頭望向教學(xué)樓，李老師辦公室的燈光依然亮著，像黑夜里的航標(biāo)。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新鋼筆，轉(zhuǎn)身往宿舍走，腳步比來時輕快了許多。
路過吳文嬌的宿舍樓下時，他看見三樓的窗戶還亮著燈。
窗臺上擺著個小小的布偶，是她從家里帶來的，此刻正對著月亮笑。楚運歡突然停下腳步，在樓下站了會兒，然后從書包里掏出張紙條，疊成紙飛機扔了上去。
紙飛機擦著窗沿落在陽臺上，楚運歡轉(zhuǎn)身就跑，聽見身后傳來輕輕的開門聲。
夜風(fēng)里帶著桂花的香氣，他摸了摸發(fā)燙的臉頰，鋼筆在口袋里硌著，像顆跳動的星星。日子就像紙飛機那樣不斷的滑落，輕輕地，悄無知覺。
回到宿舍，楚運歡在臺燈下攤開新的錯題本，用李老師給的鋼筆寫下第一行字：“今天，我知道了錯題是路標(biāo)?！惫P尖劃過紙頁的聲音沙沙作響，像在土地里耕耘的犁鏵。窗外的月光落在紙上，把字跡照得格外清晰，仿佛在說：只要肯用心，再貧瘠的土地，也能種出希望。
是的，楚運歡終于意識到錯題的意義所在，所有的努力就是在不斷的戰(zhàn)勝錯題，讓錯誤變得稀少，才能向成功邁進，正是基于此，才會充滿信心，擺脫內(nèi)心的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