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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土的星星

第四卷 第一章 那張曬焦的通知書

落土的星星 駿青追日 2003 2025-08-08 15:31:27

  楚運歡的手指在成績單邊緣捻出第三道褶皺時,村口老槐樹的影子正爬過曬谷場的石碾子。

  七月的日頭毒得像淬了火的鐮刀,把玉米葉烤得卷成筒,連空氣都泛著股焦糊味——和他褲兜里那張薄薄的紙一個氣息。

  “歡歡這分數(shù),怕是連??凭€都夠不著喲?!比龐鸬泥竟献勇暠认s鳴還穿透力強,竹椅在槐樹下吱呀晃著,瓜子殼吐得像撒了一地碎玉。

  她男人,也就是楚運歡的三叔,正蹲在石碾子上編竹筐,篾條在手里噼啪作響:“我說啥來著,當初就不該讓他去讀高中瞎折騰,安安分分讀個職高,現(xiàn)在說不定都當車間主任了?!?p>  楚運歡貼著玉米地的田埂往家挪,帆布鞋后跟磨出的洞灌進沙礫,硌得腳底板生疼。

  他看見二丫挎著豬草籃從對面坡上下來,紅頭繩在風里飄得歡實。

  這丫頭比他小兩歲,去年就跟著表姐去南方電子廠了,聽說每月能寄回兩千塊,給她爹買了輛嶄新的摩托車。

  “運歡哥,聽說你考……”二丫的話沒說完就被他惡狠狠的眼神噎回去,豬草籃一晃,幾片馬齒莧掉在地上。

  楚運歡沒回頭,聽見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撿拾聲,像有只手在他心上輕輕撓了下。

  家門框上的春聯(lián)褪成了粉白色,“學業(yè)有成”四個字被雨水泡得只剩個“學”字的上半截。

  楚運歡剛跨過門檻,就看見父親蹲在堂屋當間的青石板上,煙鍋子在石頭上磕得火星四濺。

  灶臺上的鋁壺正咕嘟冒泡,白氣順著壺嘴爬出來,在房梁上凝成小水珠,啪嗒滴進底下的粗瓷碗里。

  “回來了?!备赣H的聲音像被太陽曬啞的銅鑼,手里的煙桿在掌心轉了兩圈,銅煙鍋子泛著幽光。

  楚運歡把成績單往褲兜深處塞了塞,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在寂靜的堂屋里格外清晰。

  墻上的舊掛歷停在六月七日,用紅筆圈著的“高考”二字被蒼蠅屎糊了一半。

  旁邊貼著張泛黃的紅紙,“金榜題名”四個金字早就斑駁,邊角卷得像只干癟的蝴蝶——那是三年前他考上高中時,父親請鎮(zhèn)上寫對聯(lián)的王先生寫的。

  當時父親把這紙貼了又貼,用米湯刷了三層,說要讓全村人都看看,楚家出了個讀書人。

  “三嬸在村口說……”楚運歡的喉嚨像卡了根玉米須,“說我不如去打工?!?p>  父親沒接話,往灶膛里添了把柴。

  火光騰地竄起來,映得他臉頰上的皺紋像刀刻的溝壑。楚運歡突然發(fā)現(xiàn),才半年沒仔細看,父親的頭發(fā)竟白了大半,像落了層沒化的霜。

  去年秋收時還能扛起兩袋玉米的脊梁,此刻在灶臺的陰影里彎得像張弓。

  鋁壺突然“噗”地炸開一聲響,沸水頂?shù)脡厣w突突跳。

  父親起身提壺時,楚運歡看見他的手在抖,不是燙的——那雙手握了半輩子鋤頭,虎口磨出的繭子比銅錢還厚,此刻卻連只鐵皮壺都快攥不住了。

  “去博川三中復讀吧?!备赣H把熱水倒進粗瓷碗,水汽模糊了他的眉眼,“我托你表舅問了,復課班還有最后一個名額?!?p>  他從藍布褂子的內(nèi)袋里掏出個牛皮紙信封,封口處沾著的糨糊都快干透了,“這里面是學費,我跟你張大爺借了五百,李奶奶那里拿了三百,剩下的……賣了咱家那頭老黃牛?!?p>  楚運歡的手指剛碰到信封,就被紙角硌得一哆嗦。

  里面的錢大概是用手絹層層包著的,摸得出硬幣的棱角和紙幣的褶皺。他突然想起今早路過牛棚時,那只老黃牛正舔著空蕩蕩的食槽,牛眼里滾著渾濁的淚——

  “可是爹……”楚運歡的聲音突然哽咽,“我怕……”

  “怕個球!”父親猛地把煙鍋子往地上一磕,火星濺到楚運歡的布鞋上,“你爺爺當年跟地主家扛活,連字都不識一個,還不是供出了你爹我?種地講究深耕,讀書也一樣,今年不行,明年再翻土!”他抓起墻角的鐮刀往磨石上蹭了兩下,刀刃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亮,“明兒我送你去縣城,順便給你扯塊新布,做件像樣的褂子?!?p>  晚飯是玉米糊糊就著咸菜,楚運歡扒拉著碗里的飯,看見父親總往他碗里撥咸菜。

  灶臺上的煤油燈芯結了個燈花,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忽長忽短地晃。

  遠處傳來三嬸家的電視聲,《還珠格格》的主題曲飄過來,楚運歡突然想起高中的教室,晚自習時總有人偷偷哼這首歌。

  臨睡前,楚運歡躺在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聽見父親在堂屋翻東西。

  他悄悄撩開窗簾縫,看見昏黃的燈光下,父親正把那張“金榜題名”的紅紙小心地揭下來,用抹布蘸著米湯一點點抹平褶皺。

  月光從窗欞鉆進來,照在父親佝僂的背上,像披了層銀霜。

  雞叫頭遍時,楚運歡就醒了。

  他摸出褲兜里的成績單,借著透進窗紙的晨光展開。紅色的分數(shù)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發(fā)麻。

  突然聽見父親在院子里劈柴,斧頭落下的聲音格外響亮,一下,又一下,像在敲打著什么東西。

  楚運歡把成績單折成小方塊,塞進枕頭底下。

  他決定明天去博川三中,不是為了那張可能考不上的大學通知書,是為了父親磨亮的鐮刀,為了被賣掉的老黃牛,為了深夜里被重新?lián)崞降摹敖鸢耦}名”——那些沉甸甸的期待,比任何分數(shù)都要滾燙。

  窗外的蟬鳴漸漸密集起來,楚運歡閉上眼睛,聞見玉米地的清香順著窗縫鉆進來。

  他想,或許復讀就像種晚玉米,雖然錯過了春播,但只要肯多下肥,多除草,說不定能趕上秋收呢。

  天快亮時,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站在金黃的玉米地里,父親的煙鍋子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而他手里,正捧著張嶄新的通知書,燙金的字在太陽底下,亮得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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