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鮑輔仁交待已畢,一心求死。朝中諸臣議論紛紛,眾人話語間的重點卻轉(zhuǎn)向了何忠義。阿凌一時茫然地坐在龍位上,忽然他心里閃過一個念頭:“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要是忠義是清白的,僅僅這些朝臣的議論和鮑輔仁方才那些指控,就能毀了年僅二十一歲的忠義的名聲、毀了他的仕途,毀了他的一生!”阿凌其實并不是特別了解何忠義,可是與他相交的一年多時間以來,兆凌認為忠義樸實、坦率、天真,他未曾見識過官場的黑暗,所以,有許多事情,雖然別人畏首畏尾,但是何忠義卻是義無反顧,他,這位小將軍,在戰(zhàn)場上對敵勇敢,練兵認真,親力親為不要命,這些都是阿凌親眼見到的!阿凌相信,忠義不是那種陽奉陰違、兩面三刀的人,忠義是一個站在春日的暖陽里的少年,他永遠是!
阿凌理了理心緒,肅然站起,對著階下吩咐道:“來啊,把罪人鮑輔仁押入詔獄,命人嚴加看管,不準動刑,也不準他自裁!拉下去!”
殿上諸臣一下靜了下來,阿凌懷著悲憫看向殿下,沉著聲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地說道:“各位大人!事兒還未厘清,你等可不能胡亂猜測呀!忠義他起身漁家,刻苦練功,過關(guān)斬將才到了今天,他可不容易啊。他如今人還在外頭為國辦事,若諸位憑著這個賊子三言兩句真假莫辨的指證,就詬病我國的大將,這可萬萬使不得呀!厲大人!從明日起,你就負責(zé)查王大人遇刺一案,我…掌朝太妃既然還信任我,那我就和厲大人一處去查此案。但我絕不偏袒忠義,若他真有事,我也決不包庇于他。但是…眾位大人,何將軍是否涉案一天不明,阿凌就懇求大伙兒一天不要非議何忠義!諸位大人……”
桂王爺聽了阿凌的話,心里極是不服,他的聲音洪亮,說道:“皇上差矣!老臣以為,就鮑輔仁剛才所言,何忠義已有重大的涉案嫌疑!數(shù)月前,棁王、呂國公、瑾國駙馬犯事兒,朝臣們也一樣義憤填膺,議論一下純屬正常!怎么如今,到了何忠義將軍,萬事就不同了呢?!皇上連說說都不讓了呢?”
“二伯!您也不用說這話來質(zhì)問侄兒。您也很清楚,棁王五叔等人罪犯滔天,已經(jīng)證實。他們既做了壞事,無論怎樣議論都不為過!可忠義的事兒,還沒影呢!諸位大人,我想,大伙兒既在一處,就要開誠布公!我今兒個便明說了!我不相信鮑輔仁的供述,一個字也不相信!”
“皇上……”尚青云老大人緩步出班,氣定神閑地奏道:“別的老臣不知,但是何將軍確實說過,打仗是軍人的飯碗,平素練兵和整肅紀綱都是為了上戰(zhàn)場。這話老臣有回隨李荏苒大人去送軍需品的時候是親耳聽到的!很多人都聽見了,李荏苒大人也聽得真真的!由此可見,鮑將軍…不…鮑輔仁所說的也不一定全是假的呀!”
“就是……”
“鮑將軍連這事兒都認下了,肯定是必死無疑了,為什么還要拖著最后一口氣拉何將軍下來呢,他怎么不拉別人呀?”
“好。諸位大人,我愿與諸位大人訂五日之約,查清王大人遇刺一事,給朝里的各位大人和幻衣使團的各位大人們一個明白的交待!”阿凌下了位,執(zhí)起桂王的一只手,和藹地問道:“二伯,您是認定忠義涉案嘍?”桂王朝阿凌瞧了一眼,他那老眼中黯了一瞬,垂眸向下答道:“老臣想,這八成是真的!”
初夏天氣的夜里,憔悴支離的阿凌面色奇差,身上裹了雪狐皮裘,放著龍位不坐,走下來站在一大幫輕袍緩帶衣冠楚楚的大臣們中間,顯得與眾人格格不入。他前襟微微露出藍色的舊袍子,那衣裳的做功,和桂王身上白底金絲蟒袍是完全沒的比,但兩人的氣勢卻也沒法比!阿凌沒有盛氣凌人地去威壓桂王,他只是眸光攝人地瞧定了桂王:“好。二伯,您挺坦誠的,小侄也明說了,小侄相信,忠義無辜,他和王大人之事毫無關(guān)聯(lián)!如果小侄所見有誤,事情查清之日當(dāng)即退位,由眾位大臣依大挑結(jié)果,公推宗室之賢者接位;如果要是二伯您看走眼了呢?”
桂王一看,心里嘀咕,覺得自己也不能輸了氣勢,丟了面子,他也揚起臉、眸光灼灼望定了侄子:“老夫愿捐十萬兩家私充為國用,任憑皇上用作軍費。老夫這回捐錢,心甘情愿!”
“好。眾家大人做個見證,楊總管,您也不要著急!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逆賊鮑輔仁的所為,絕不代表騰龍國。楊大人和諸位,完全可以寫折匯報這里的一切。依鮑賊方才所言,我國大將軍的確有嫌疑??墒?,王大人出事之前,與朕在清荷閣會面,告知了貴國的一些實情。朕也有疑慮,朕不得不認為,王大人遇襲,桑日敵國乃至貴國內(nèi)部,都有可疑之處,主使之人究竟何在,尚未定論!”
阿凌的劍眉緊鎖,桃花美目掃過楊度威二總管的臉,那老宦官忽然面上發(fā)紅,拔了嗓門怒道:“國主此言有失公道吧!適才兇手鮑某已經(jīng)指證,襲擊我國王國丈的主使之人是你國大將軍何忠義……”
阿凌的側(cè)顏絕美,此刻他揚起臉,嘴角抿了個微微上揚的弧度,卻是一臉肅穆地瞥了楊度威一眼,眼中流露堅毅之色,分明就給了楊總管一個軟釘子,老宦官咄咄逼人的氣勢,霎時間消減了不少。兆凌的口吻沉穩(wěn)莊重,語音如靜水細流,聽得朝臣浮躁的心緒也平靜了幾分,他走近打量了楊總管一遍,開口道:“總管慎言!常言道兼聽則明,偏聽則暗!朕久聞貴國國主高才雅量,想必貴國國主若遇上今日之事,也不會只聽一個大膽作亂的狂徒,在殿上肆意叫囂的一面之辭吧?法會一定要辦、英魂一定要祭,只是如今要延后幾日了!那《巡天引》的樂譜,朕既答應(yīng)了,也一定要送給王大人帶走,至于和約呢?也一并延后再訂不遲!楊總管!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命關(guān)天!王大人的事兒不查明,您回去也不好交待!朕想,您和使團諸位大人,千里迢迢辛辛苦苦趕來,不在乎在我國稍候幾日吧?”
“國主這般說了,老臣也只能依從。但老臣需向我主請旨,寫成手本,即日就派徒兒華東送回幻衣國去?!?p> 厲大人在旁接口道:“這卻不好!華東小公公牽涉案中,此時不便離去。楊總管還請另派一位吧?!?p> 楊總管眼神黯了一黯,道:“那我便指派徒弟張公公回國稟報吧。”
阿凌瞧了一眼右側(cè)身旁的厲正詰,厲大人給了個勉勵的眼神。阿凌會了意,膽子壯了起來,他揚聲向眾人道:“這事兒悉聽尊便!不過…楊大人也莫急!我國之中,人才濟濟!王大人不會有事!朕識得仙道伏鎮(zhèn)道長,不出數(shù)日,定能救得王大人性命。好了,如今天色將明,眾位且各自回府,楊大人!朕加派一隊人馬保衛(wèi)諸位,請吧!”
議過了事,阿凌打發(fā)張老及徒弟各自回去,自己提了個黃蒙蒙的燈籠,踏著一地月光回清思殿去,誰知燈光竟照見了辛維田——通身換了一件隨常的墨綠束腰袍,這袍子自然是阿凌的,也自然是小鴛做的。維田吃醉了酒,把午后才換的阿凌的衣裳又弄臟了,便又在他家換了一身。阿凌嗔怪維田道:“我屋里是漏了雨不成?你怎么連一日都呆不住呢?”
“我和文哥兒一起,今晚就回來了。他送了秋辰回家,即刻就回來了。在路上跑得飛快的!我見了他,和他說你讓他寫一篇兩國修好的文章,他勞心了好久,嚷著要快點交給你呢…至于我……”維田眼中淚意已濃,卻強忍著道:“你什么樣?我最清楚!我是一刻也不敢離了你啊?!?p> “唉?!闭琢璧蛧@了一聲,眼睛卻不敢看辛維田,他的劍眉蹙起,濃密的長睫垂下,掩住了深眸,月光投在了他清俊消瘦的臉上,他心虛似的上前握了維田的右手,柔聲低語道:“我就是這樣了,也壞不到哪里去。你也別白費心了。今兒夜里,朝里出了大事!幻衣國使臣王念嗣大人被我國逆賊鮑輔仁刺成重傷…阿弟!所有人全去了,王大人無論如何不能出事兒,要不然咱們騰龍…可真是雪上加霜……”
“我知道王大人要緊!但我不去湊熱鬧了。有顯老大人、春冰大夫,還有那么多名醫(yī)呢!我的醫(yī)術(shù)是末流,什么辦法也沒有!”維田的淚下如瀑,索性當(dāng)他面急道:“兩國怎么樣,什么王大人、李大人的,我一個都不認識!你要做什么,都由著你去做,我?guī)筒恢?!我只要跟著你,保著你…保住你我就知足了!阿凌……?p> “賢弟!你別太執(zhí)迷了!我知道你對我好。只是如今,保住王大人,才能保住我呢!”阿凌把燈籠塞在維田手里,同他并肩走著:“我的性子你知道,就在剛才,我在殿上替何忠義作保,又答應(yīng)桂王爺,5天與厲大人一起,查清王大人的案子,否則自貶退位,連新皇也不歸我選了!我還當(dāng)著幻衣使團剩下的大臣夸口,要去找我姐夫的同門師兄伏鎮(zhèn),保住王大人的性命。可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阿弟!伏道長這次帶著我弟黯兒出游,歸期未定。他仙蹤不明,這回,他可是連徒弟都領(lǐng)走了。我想,他是不愿理我!這也不怪他!他以前和我爹有仇!他在俗家時,摯愛的妻子是我父皇害死的!阿弟啊!我想要引蛇出動,厲大人也同意,所以我才故意這么說的!其實,要保王大人性命,只能靠你們這些神醫(yī)啊……阿田!王大人沒出事時見過我,我親口許他周全,現(xiàn)在…只能托你盡力去救他了!”
“我去瞧瞧,試試看吧!不過…我還是得跟著你!王大人的事兒,我只順便去瞧瞧,你也別埋怨我……”維田道:“我今兒和阿文還住偏殿,我是非賴在那兒不可!王大人的事兒,我明兒趕早去看,等你醒了,我給你準信?!?p> 然而阿凌卻沒有熬到天亮,他煎著心守在阿鴛身邊躺著,卻沒有一時半刻睡得著——許是身上的病痛讓他今夜神志分外清明,許是那鮑輔仁潑在何忠義身上的臟水令他分外惱恨!阿凌只覺得渾身冰冷,那心火卻烈烈的燒著,燒得他坐臥不寧——他坐起身來,外頭的月光清凌凌的灑進殿中,身側(cè)的小鴛鼻息不安,定也沒有睡著。
天沒亮透阿凌就在宮門口等到了厲大人,維田卻在他們之前就已起身了,三人沐著朝霞,離了騰龍宮,來到了近處的迎賓館。
三人踏進了王大人的房——春冰等眾人都還沒有來,顯老卻忙了一整晚,大早上也沒有回去。阿凌向顯老問道:“老爺子,王大人怎么樣?”
顯老為難了一時,慢慢說道:“依我看,嗓子可能有希望,聲帶傷了,以后說話有困難,但假以時日,還可以說的。至于手么,唉,以目前的醫(yī)術(shù),傷到這樣,沒法子好。”
“皇上…有疑點了!您看!”厲正詰這時拿過從王大人咽喉處取下的帶血的箭頭,說道:“您先別惱,臣要說句實在話了!您知道,如今咱們騰龍的武器硬度和銳度,甚至連使用壽命都不如桑日,可這個箭頭,竟是鎢金鋼的,這是桑日國的,壓根兒不是咱騰龍國的東西!還有…都怪為臣不好…首次查看時,我根本沒有注意到!王大人的腰帶……您也來摸摸看……”
阿凌聞言立刻伸手摸向王大人的紫色軟綢腰帶,一摸之下,他和厲大人對了個眼神:“有什么硬物在腰帶里呢!阿田、顯老!你倆扶好王大人,我把腰帶解下來!”
厲大人道:“依鮑犯交待,王大人被下藥之后就被傷害了,哪有機會在腰帶里動這種手腳呢?這無疑是他在事發(fā)之前就有所懷疑,故意留下的指向主謀的線索。”厲大人看了看阿凌拿在手里的腰帶,直截了當(dāng)?shù)溃骸皠e怕!這份量,不是什么暗器!你手莫抖!待我拿小刀割開,瞧瞧里邊是什么!”
腰帶被厲大人用小尖刀劃開了,一個小物件叮呤一聲掉在了地上,阿凌瞧了一瞧,卻是一個小小的宮鈴,半白不黃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值錢的物件。
阿凌想了一想,脫口就說道:“按這個款式和份量,這是個錫制的。不值錢!”
“喲!您說的太準了,一點兒不錯!這個,也不是我國的東西!”一向不茍言笑的厲正詰明顯笑了一笑,問道:“皇上怎么會認識這不值錢的物件?《異國服制檔》這本書上說呀,這個幻衣國的吳澤國主,萬事喜歡翻新花樣。這個宮鈴,相當(dāng)于咱國中使用的腰牌。吳澤嫌牌子太大,不好看,故用金、銀、銅、錫四樣材質(zhì),依照個人等級做成二十多種宮鈴,您手上這一枚,外邊鎏金,頂端沒做花式,鈴鐺最大處左右鏤了一個小孔,底下應(yīng)該掛有土黃色流蘇……”
阿凌道:“這哪有什么流蘇。這兒只有一個小小的掛孔而已嘛?!?p> 厲大人道:“不怕,這東西是有定制的,這是幻衣高階內(nèi)宦所用的東西,作用相當(dāng)于穿宮牌?!?p> “王大人費心把它縫在腰帶里,就是要告訴我們…害他的人…是他們國中的內(nèi)侍…要害他的人是……”
“現(xiàn)在下結(jié)論還太早呢!皇上……”
“厲大人!別和我生分!是好朋友,喚我阿凌就好。等我過不了多久辭了位,你還當(dāng)你的大人,不過,咱們閑時還可以在一處聚著,這才最好呢!阿田,你和顯老留下來照顧王大人,厲大人,咱們?nèi)ァ?p> 接著維田和顯達就聽見,阿凌和厲大人一起說道:“鮑將軍家?!?p> 阿凌和厲正詰走到王大人的房外,阿凌忽地極溫柔地遞了個眼色給維田:“阿田,等這兒事兒好了,你回去留神照顧一下你鴛嫂子!千萬盯著那個通幽雜毛,不好叫他再進來了!”
維田無奈地點了一下頭,目送了兆凌跟著厲大人走出了迎賓館。
厲正詰探了這么久的底,到這回是徹底放開了,他走上幾步,問道:“阿凌吶,你怎么知道那舊兮兮的鈴兒是個錫的呢?我卻不認得,我是憑著書上猜的!”
“我呀,別的不知道…金的、玉的、好的、壞的,我打小見得太多了,這樣的東西,過眼就認得。”阿凌臉色靜穆,抬眸瞧上厲大人的臉,32歲的厲正詰有著栗色皮膚,臉形周正,眉毛烏亮細長,單眼皮的眼睛銳利非常,眼角卻是上勾的,鼻梁高挺,人中略短,雙唇均屬稍厚些的,下巴豐隆而方闊,他的身材修長勻稱,手臂甚長,氣質(zhì)頗像流光。那容顏自是英偉的。阿凌的心情憂郁而沉重,雖同他走著,也不想多說話。厲大人說道:“為何你也想到要去鮑家查呢?”
阿凌又望了滿臉無所謂的厲正詰一眼,心里怪他輕慢,嘴上不說破,態(tài)度卻冷下來了:“王國丈那樣了,你就不著急?”
一身勁鎧在身的厲大人回看了身側(cè)翠衣輕袍的兆凌一眼,只顧大踏步走在朝陽中,一邊滿不在乎般輕飄飄地說道:“王大人不是我國的人要害的,我堅信這一點!鮑將軍也不想害人,我想他是另有所圖。我想,您一定也料到了,他要養(yǎng)老娘、撫幼妹,他家缺銀子!還有…我從不作假,王大人和我非親非故,見他傷了,我是為騰龍國著急,我也挺同情他的??墒恰覐牟粫?,也從不扯謊…我實在一點兒也不傷心。也許你覺得下官放肆,可是…直到此刻厲某說的才是真心話!阿凌,若你說的那個伏道長真有本事,你自個兒就不會傷得這么重了!你只有一個人,可別分心去在乎那么多人,否則,你是鐵定吃虧。下官是從底下一步步上來的,在這些事上,可能還比你通透些?!?p> 阿凌冷著臉望了一下厲大人,心里并不很認同他的話,隨口答道:“厲大人…我不知道你可真是鐵面呢!”
此刻旭日初升,金霞淡抹,那亮堂素凈的天穹上,彩云絲絲縷縷飄動,其色正如佳人剛調(diào)好的胭脂,已抹在新荔般的臉上,卻還沒暈開呢:不是桃花,非如赤金,卻是兩者相調(diào)和的顏色:金粉色。騰龍國浸沐在這么一片金粉色的朝霞里,陽剛健碩的厲正詰大踏步地往前走去,清癯纖弱的阿凌,此刻如老柳迎風(fēng)般同他那樣的人并肩走著,只是見了他通身的氣勢,心里就極為羨慕,一瞬間阿凌心頭不自知的泛起了莫名的妒意。厲大人臉上嚴肅起來,恢復(fù)他過往的沉穩(wěn),回答兆凌道:“非也。下官以為,一個人平素里要把心腸練得冷硬些。若似王大人這樣的,于我只是個閑人,則我漠然以對也還容易,可有朝一日,若我真心以對之人負了我,那我也要泰然處之,不哀不傷,如此才算是個有見識的!這也不算什么!皇上…下官既當(dāng)一天你的朋友,就要勸著你一天!您在這個位上不論多久,見到的事兒都不知會有多少,您要聽勸,大丈夫要鎮(zhèn)住場子,大江大河在您心里,您心里要放得下,這臉上也要收得住才好啊。”
轉(zhuǎn)眼即到了鮑宅,阿凌瞧了厲正詰一瞬,霎時間阿凌想到,厲正詰方才勸告他的話,雖然言之有理,可阿凌覺著,他的心腸卻甚是冷硬,與阿凌不是一路人,將來也不知有沒有做朋友的機緣。阿凌低低嘆息一聲,眼中也有失望落寞之意:“厲大人,我知道您是真心為我好。您說的也許極對。可這個…什么都不顯出來…對不??!阿凌是做不到的!走吧…大人,咱們?nèi)フ阴U輔仁之母鮑老夫人先問問看。”
厲大人上前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鮑家府門不寬,門上也沒什么匾額標記什么的,只是兩扇沒上漆的破木門。阿凌和厲大人對望了一眼,厲大人抬手輕輕的敲門,敲了半日也沒人開!厲正詰道:“這也攔不住我。我使輕功翻墻進去,你去后門等我?!?p> 阿凌的臉紅透了,聲音也低極了,他喃喃道:“這大白天的,別給老夫人誤會咱倆做賊。您進去說一聲兒,我在前門等著你!”
厲大人嘆了一聲,放大了聲喊道:“鮑老夫人可在?上官有事來訪了!”
又過了一時,才聽見有悉悉索索的腳步聲朝門邊來,一時木門開了,見是一個穿淺橙色衣裙的十歲上下的小姑娘,秀麗可人,對二人道:“對不住二位叔叔,我阿兄當(dāng)值還沒回呢,奶奶在里頭呢。我去扶她出來相見,您二位請進?!?p> 二人隨了小姑娘進門,在外間小廳落座,半晌那鮑老夫人才出來。只見她身上穿得極樸素,絕不見一樣金銀首飾,頭發(fā)幾近全白,看著比劉太夫人顯老許多。一襲灰衣布裙的鮑老夫人在小姑娘扶掖下在左邊主位坐好,阿凌隔著小桌與老人并坐在右邊的舊木交椅上,厲大人坐在阿凌的一側(cè),卻不是木交椅,而是一張矮半截的細長板凳。這顯然是他們進門前,小姑娘才從飯桌邊挪過來的?!霸瓉砝戏蛉硕Σ徊睢!倍擞只伭藗€眼色,厲大人示意叫阿凌先問。阿凌便和顏悅色開口道:“老夫人!小可是和鮑將軍一處的同僚。只因這回鮑將軍護衛(wèi)幻衣國的王大人出了點岔子,鮑將軍一時也脫不開干系。我們二人是他的朋友,來此是想了解一番這段日子的情況,看有什么辦法幫幫鮑將軍。”
老夫人有理有節(jié)地答道:“上官不要客氣,老身相信我兒是忠良。您盡管查問,老身知道的,都會一一告知?!?p> “那好。老夫人,最近您家里可有什么訪客嗎?”
老身也覺得十分奇怪。最近我兒嘴里,總是三句不離“何將軍”。提起那何將軍,輔仁兒過去都是滿腹牢騷,從來也不和上司何將軍走動,私下里極少提及他??墒谴蟾虐雮€月前的一天,我們家來了一個人,此人和我兒在他屋里盤桓了一個時辰,告辭出來的時候,我聽他叫那個人何大將軍。但我確信,這個人不是何將軍!這位何小將軍剛進朝的時候,我兒請他到家里吃魚。老身在那次聽過他的聲音。您也知道,眼睛不好的人,耳朵便分外靈些。老身的眼睛是五、六年前瞎的,但也多少還能見點光。我見到何將軍是在書君二十八年,也就是三年前,那時我就記下了何小將軍的聲音,他絕對不是半月前來我家的人!自打那個不知什么人來了以后,我們鮑家就不安寧了。我兒輔仁娶妻沈氏,他們倆一向很好,沈家兒媳非常孝順,她公公在的時候,也總夸她的!沈氏給阿仁生了一個女兒取名云巧,阿仁最疼她了,我兒子總說:“好!生了女兒,總算不用去打打殺殺了!”他選了一圈,說道:“朝里最好的就是衛(wèi)流云大人家。衛(wèi)流云的出身和我半斤八兩,關(guān)鍵是他人很好,他夫人性子也和順!他家小宇是個神童,以后做我女婿就最好!”阿仁以前對媳婦也很好呀,可半月前,什么都不一樣了!阿仁和媳婦吵架,把休書寫了丟到媳婦臉上,媳婦鬧了一場,帶上云巧在外頭另過,拋了我和這個小女兒香兒我們二人在家,阿仁平時極少晚歸,就算一時晚了,也是為了公事??梢簿驮谶@半個月,他經(jīng)常不回家,偶爾回來也是三更半夜,我經(jīng)常聽見他唉聲嘆氣的!五天前是老身的生辰,阿仁給了我一只小箱子,里頭居然有兩萬兩銀票!他的月俸低,干大半輩子也不可能有這么多錢!這銀票一定有問題啊。我厲聲問他,他說:“何將軍保奏,看在咱爹份上,圣上升了我的官職,我預(yù)支了一些俸銀給您和阿妹用著。娘!您的封誥暫時還沒請下來。”這么一說,我放心了,但是,就算媳婦變了心,我這長輩也不好虧了心!拿到銀票后,我便問起兒媳和柔兒的下落。這沒良心的阿仁死活也不肯告訴。我一氣之下哭著說要到靈峰山的尼庵去出家,這么著這個小孽障才說了媳婦和柔兒的地址。我好不容易才由香兒陪著找到了蓮香里三清坊的一個小院,見沈氏兒媳帶著小柔兒,過得極好,連頭上的釵子,鑲的都是白玉!沈氏對我道:“婆母!最近我不好露臉!和您實說,阿仁在朝里混得不濟,如今得寵的何、衛(wèi)二位將軍,都沒瞧上咱們阿仁。阿仁是四十多歲的人了,窩在二十掛零的小子下面,混到啥時候是個頭?好在如今這天下還有別國,半月前來的那人是別國的什么大官,他許我們阿仁去管咱公爹以前沒搶到的那鹽田!當(dāng)然,哪有不替人干活就平白得肥差的道理?我和阿仁便商量了,想替那大官辦一件響當(dāng)當(dāng)?shù)暮貌钍?,順順?dāng)當(dāng)把錢掙了!”可阿仁說呀,我們瞞天過海收了別國這么些銀子,若是讓皇上知道了,他再仁善也放不過我們!若是這個差事,是殺人害命的,坑害我們騰龍子民,那我鮑輔仁也絕對不會干!
誰知我媳婦聽了,對我兒阿仁說道:“咱這一大家子,哪都需要錢!柔兒如今四歲,衛(wèi)宇六歲,可人家衛(wèi)流云大人年輕有為,比你年輕9歲,今年才33!現(xiàn)在,人家看在同鄉(xiāng)情份還總遷就你,見面還挺客氣呢??傻胶⒆娱L大了,人家真能看上你?憑啥呀,難道就憑涼州同鄉(xiāng)不成?你趕緊找由頭休了我,咱先收了銀子再說!有了這筆錢,將來沒有衛(wèi)家兒子,還有李家、張家、王家!咱們就拖家?guī)Э诘絼e國去,也不怕他!”
媳婦和我說,這么著阿仁他才休了我!娘啊!阿仁說那大官向他許諾,不用他害騰龍的任何一個人!我想,阿仁不管以后做什么都不重要了,咱有錢了!我得聽丈夫的話趕緊換個地方!阿娘,您也別重新打聽了,巧兒我照顧,香妹先和您湊合著過!阿仁說了,等過段日子,朝里的曠大人一回來,等他完成了那大官交給的使命,他就寫辭呈,然后帶我們一家一起上別國去!
老夫人重重嘆了口氣:“老身知道的,只有這些了。兒媳和柔兒現(xiàn)在住哪兒,我也不清楚。阿仁這個孩子,倔得很!他既和媳婦商量好換地方,我這老婆子又上哪兒去知道呢?”
“唉!既如此,我等也不便久留了。老夫人吶,鮑將軍中了賊人的圈套,害了幻衣國使臣王大人!他不僅自個兒犯了死罪,還把我朝也給連累了!鮑將軍留的那些銀子,其實是賊人收買他的不義之財。萬萬留不得的。”厲大人拱了拱手道:“還望老夫人拿出來,給鮑將軍減點罪過。鮑將軍已是死罪難逃,您若留了這些贓銀,您也有罪啊?!?p> 阿凌帶著歉意含著不忍瞧了鮑老夫人一瞬,他那溫柔的目光停在了一旁橙衣的小香兒身上,他柔柔接口說道:“老夫人…其實呢,皇上說了,為著鮑老將軍的戰(zhàn)功,要補發(fā)給鮑將軍家一些銀子。這部分銀子就留給您,鮑將軍欠朝廷的銀子,等以后抓到了賊人再……”
厲正詰斷然打斷了兆凌的話,斬釘截鐵地接口說:“這可不成!朝廷有規(guī)矩!這二萬兩銀票必須納還。沒商量!皇上說以后要補發(fā)之前的安家費,這是我主的圣德,也不只針對您一家!不久肯定兌現(xiàn),但是,這是朝廷的律法,贓銀必須要退還!”
老夫人聽了厲大人的話,愣了一愣,一霎時淚下如雨,老人家死了心一般沉聲說道:“我兒子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大孝子,自出娘胎他從沒一句話騙過我!如今他說這兩萬兩是向公家賒來的,是本屬于他的俸銀!他這話,我是鐵了心信的呀!不想,他竟第一次騙我了!我鮑家三代將門,是忠良家風(fēng)!兒子做了錯事被人查劾,我還尚可原諒,可…一向坦誠的兒子居然開始騙我了…這是我家風(fēng)要變呀!再興旺的家,一旦變了質(zhì),也就敗了!唉!老身不忍心活著,看著我最孝順的兒子先我而死,但是老身是忠臣之妻,上官問話,老身作為子民就該要知無不言!二萬銀票,無論如何都要交還,老身也會給朝廷一個交待的,如果不這樣做,也不能警醒我兒啊……”
厲大人大聲道:“老夫人!鮑輔仁喪了良心,他說的休妻時間等全和您說的對不上,他滿口鬼話,一味構(gòu)陷何大將軍。如此逆子,您大義滅親是對的!”
阿凌覺出老夫人語氣不祥,自己說話的聲音已打顫起來,眼淚也含在眶中,那心早又軟了:“老夫人!您…您要想開點兒啊!鮑將軍做錯了事,并非您的過錯。我…我們會立馬去上奏,讓皇上快點發(fā)下補償?shù)陌布毅y子助您度過這段艱難日子……”
厲正詰一邊拉起了阿凌那冷得像冰一樣的手,一邊開口道:“老夫人,銀票趕緊拿出來,我二人還要去查別處呢。這案子極大,您心里要有數(shù)些!下官也勸您要看開些!皇上仁慈,安家費不久一定會發(fā)下來!您快點兒吧?!?p> 老夫人站起身來,喚香兒把那小箱子拿過來,老夫人打開箱子啞著聲道:“上官請看,銀兩未動,均在此處了?!?p> 厲正詰搶上了幾步,關(guān)了箱子一把抱在懷里,一面拉著阿凌快步離去,一面回身喊道:“告辭!”
“你這人為何這么心急?我看方才老太太傷心不已,還想……”
厲正詰見阿凌咳喘不定,話語卻還顧著別人,他心里也有些不忍,出了一手撫上他瘦瘦的后背,柔柔的拍了幾下,柔著聲打斷他的話道:“可你也不能總在鮑家呀。有些坎,她得自己過去!阿凌…皇上,您別忘了咱們是來干什么的!若不查清此事,何將軍極有可能身敗名裂,被當(dāng)成主謀問斬吶!”
“好…好……”阿凌輕輕咳了幾下,那樣兒就像秋天里半枯的草,顯得柔弱無方。他抬起水盈盈的明眸,弱弱瞧定了厲大人,霞光染上他那蒼白俊秀的臉,從厲正詰的角度看過去,他那半側(cè)面的剪影甚美,厲大人也怔了一怔,阿凌道:“咱們再去蓮香里,找找沈氏女的蹤跡?!?p> 厲大人停了一停,贊同道:“對了!人雖離開了,線索還在。要依我的意見,那就由我去找畫苑出身的李荏苒監(jiān)軍到蓮香里去找沈氏的鄰人問問,最好可以畫出沈氏的樣貌。我順便再查一下何忠義留的字據(jù)。皇上,您回去到龍都天牢旁側(cè)的刑部詔獄,找鮑輔仁,您把這只箱子給他看,我想,您能問出許多東西。然后,您在刑部詔獄大門口等我,咱們上街用了午飯,再一起去問問楊二總管?!?p> 兆凌苦笑了一下,道:“厲大人心挺細呢?!?p> 厲大人板了臉道:“我怕犯了欺君罪!才不和你說笑呢!你自個兒先得照顧好自個兒才行!瞧你那樣,定是早點沒吃空著肚來的吧?走,今兒街上沒大人,自然也沒皇上!咱們先去那邊補一頓早點再說?!?p> 阿凌的臉又紅起來,他怯怯的把住厲大人的胳膊,小聲道:“別…早點待會兒再吃,厲大人…我心里挺不放心鮑老夫人的,咱要不……”
厲大人恨鐵不成鋼地露齒笑了一笑:“阿凌吶!我的圣上!你在朝上說,鮑將軍是逆賊,現(xiàn)在怎么又心疼起逆賊的家人來了?你放心吧——咱們別再回去了,等下我到了演武場找李大人時,順便點幾個弟兄去護衛(wèi)一下鮑老夫人。那畢竟是重要人證,我會注意的!”
這下阿凌朝著厲大人燦然一笑,仿佛整個人都放心下來:“好!我相信大人,大人是正直的,可也沒有那么狠心!這便好了,這兒沒大官兒!走,咱們吃早飯去!”
坐進街邊的小館“松鶴居”,早點才上桌,厲大人拿了個菜包子,一小口一小口迅速地吃著,一邊道:“刑部尚書閻玉鏡是個老古板,皇上您去了坐在他身邊,多聽,少開口。閻大人雖說倔犟,但十分正氣。他是我?guī)煾担液芮铀?!?p> “嗯?!?p> “你多吃一點兒,一日三餐是補你身上的元氣的,吃不下也得吃一點。聽話!”
“嗯?!?p> “下官呢…我是這樣想的!李荏苒大人畫功卓絕,僅次于惜花駙馬。而且,畫人像又屬于他的長項。且見過鮑妻的人雖然不多,在朝里還有個蘇秋山。蘇將軍和他的私交不錯,以往還上他家去過,見過沈氏的??墒?,鮑輔仁的易容術(shù)非常高明,蘇秋山那天當(dāng)面也不認識他,為了防止他給其妻易容,我便還去蓮香里尋問。鮑將軍休妻有至少十幾天,他卻騙我們說休妻好幾年,目的就是要把我們的心思分到別處去!他深愛妻室、女兒,這正是他的死穴??缮蚴戏蛉藥е醿涸谏徬憷镞^了好一陣子,別人不可能毫無印象。所以,我還是可以得到沈氏畫像的!
“可是…厲大…誒!正哥哥,你說,你還要去看一下忠義寫的字據(jù)?”
“對。這個字據(jù)可能是真的,那么何將軍叫鮑輔仁注意使臣,必要的時候?qū)Ω妒钩?,那么王大人的事還是可能是他指使。如果字據(jù)是假的,那么毫無疑問,偽造字據(jù)的人一定想陷害何忠義,何忠義的嫌疑就極小了。這書畫上的事兒,還是要找李荏苒,但這事兒更大,我得去御史臺請衛(wèi)流云大人也來幫著看。至于你…凌弟……你知道我為何不反對你直接管這個案子?因為……”
但是阿凌的心好似方才被人戳了一下,他心不在焉的拿起勺子,卻任憑里面的粥又掉回碗里,他迷糊了似的問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厲正詰的臉紅了幾分,他下意識塞了一口包子:“呃…皇上…微臣自然是稱呼皇上……”厲正詰噎了一下,頓了一頓道:“凌弟!你莫生氣,我以后改回來,不敢亂喊了。”
“不…正哥哥,你以后多教教我!你方才說,為什么你不反對我去管鮑將軍的事兒呢?”
“因為鮑將軍是個性情中人,也許只有凌弟你,才能讓鮑輔仁說實話?!眳栒戭┝俗郎系南愀梢谎?,道:“自己夾,這兒可沒人給你布菜。待會兒那詔獄地方雖大,關(guān)人犯的地方空氣濕熱,對你最不好。你要趕緊問,問完趕緊出來!”
“聚珍齋的香干,比宮里的還好吃!我給你夾!”
“行了,行了!吃完了就別過!”厲正詰忽地極正氣地對阿凌道:“干我這行的,心要硬、意志得剛強!好比說,黃河水清了,包大人也不笑一笑的!為什么呢?因為一旦讓不論什么情字占了上風(fēng),我就不配再做厲大人了!凌弟啊凌弟!你呢,更要狠起來,要不,拿什么來懾住底下這么些人呢?”
厲正詰的話,阿凌也不知聽進去沒有,他草草吃完了早點,扭頭朝厲正詰笑了一笑,那眼里有比星星還亮的光彩。厲大人覺得,這個蒼白病弱的人此刻身上卻似有光一般,似乎總有股子朝陽一般的鮮活氣息撐著眼前這個書生,他再怎么受挫,骨子里卻仍是活潑的。阿凌朝厲大人拱了拱手:“行。正哥哥,咱們別過,你西我東,午時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