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湛的尸身被安置在大營西南角一頂最為破敗偏僻的空營帳里。
此處平日無人靠近,帳頂積著厚厚的灰,篷布被風雨蝕出數(shù)個窟窿,陽光和塵土從中漏下,形成一道道昏黃的光柱,照亮空氣中飛舞的無數(shù)細微浮塵。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霉味、塵土和某種隱約腐敗氣息的味道。
上一次使用這里,還是半年前一名突發(fā)心疾猝死的甲士,停放半日后便草草拉去掩埋了。
等級森嚴的秦軍,死后哀榮亦有天壤之別。
正式在冊的將士若戰(zhàn)死或病歿,可葬于咸陽城外一百二十里驪山腳下的軍葬坑——雖也只是將尸身拋入大坑,覆以黃土,但終究算有個歸宿,名冊上也會勾銷一筆。
而像荊元岑那樣的匠人,無軍籍,賤籍平民,死后便只能得一領破席,由相熟之人抬去亂葬崗,隨意挖個淺坑掩埋,甚至直接被野狗烏鴉啄食,最終化作無名枯骨。
阿綰站在那頂破帳前,望著卷起的門簾和篷布上那些巨大的破洞,帳內情形一覽無余。仵作樊云和醫(yī)士辛衡正在里面忙碌,呂英和白辰則抱臂站在一旁監(jiān)看,并未上手。
樊云已是滿頭大汗,額上青筋微微凸起。
他用厚厚的、沾滿污漬的粗麻布緊緊裹住雙手,正費力地翻動著那具已經(jīng)開始明顯腐敗的尸身。
李湛的尸體呈現(xiàn)出一種不祥的灰黑底色,皮膚緊繃發(fā)亮,上面散布著大片暗紅褐色的尸斑,形狀可怖。
因天氣炎熱,腐敗進程加快,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混合著之前用來防腐的廉價石灰粉的味道,從帳內陣陣飄出,令人作嘔。
“這不明擺著是中毒暴斃么?七竅流血,針口發(fā)黑,還能有什么別的死因?”樊云直起腰,用胳膊抹了把額頭的汗,“當務之急,是查出那毒針的來歷!找到誰有這種劇毒之物……”
“查?說得輕巧!”呂英沒好氣地嗆聲道,他站的稍微遠些,眉頭緊鎖,顯然也受不了那氣味,“就那么一根細如牛毛的破針,扔進針線筐里都找不出來!誰知道是哪個旮旯里冒出來的?難不成要老子把全咸陽的針都收來讓你一根根驗?”
“嘿!話不能這么說!”樊云被懟得有些惱火,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一般人誰會有這種東西?還淬了這等見血封喉的劇毒?我看,多半是懂藥性、手頭有這類玩意的人干的!比如……”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一旁的辛衡。
“放屁!”辛衡正從他那擦得锃亮的青銅醫(yī)箱里取出一根長約一掌、閃著寒光的銀針,聞言立刻炸了毛,臉都氣紅了,“樊黑子!你他娘的血口噴人!有針的就是兇手?那繡娘都有針!你姐前兒個還拿針給你縫褲子呢!照你這說法,你姐也得抓來審審?!”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樊云自知失言,氣勢矮了半截,嘟囔著試圖挽回,“我是說……這針的質地、做工……或許能看出點門道?比如是不是特制的?哪個鋪子流出來的?”
“難!難??!”一直沒吭聲的白辰搖了搖頭。
他站得腿酸,左右看了看,瞧見帳角有個歪歪扭扭、只剩三條腿的破木凳,便想湊合著坐一下。誰知屁股剛沾上去,“咔嚓”一聲脆響,那凳子徹底散架,害得他踉蹌幾步,差點摔個四腳朝天。
“晦氣!”他低罵一句,只得悻悻地走到停放尸身的條案邊——那案幾也是破舊不堪——小心翼翼地將屁股倚靠在案沿一角,略微分擔一下腿部的壓力。
“大秦如今‘書同文,車同軌’,連針線規(guī)制都差不多!這種最普通的縫衣針,咸陽東大街‘劉氏鐵鋪’一天能打出來幾百根!一模一樣!你上哪兒查去?難不成挨家挨戶去翻所有女人的針線簍子?就算有記錄,人家賣針的還能記住誰買了哪根?”白辰靠著案幾,一臉“此路不通”的表情。
就在這時,白辰眼角的余光瞥見了靜靜站在帳外光影里的阿綰。
“阿綰?來了就進來吧,別在外頭傻站著?!彼泻舻溃瑫r用下巴指了指自己口鼻前虛掩的手,“掩嚴實點,里頭味兒沖,別熏著你?!?p> 阿綰依言,將之前樊云給的那條粗布帕子戴好,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清澈卻帶著幾分怯意的眼睛。
她低著頭,小心翼翼地邁過門檻,盡量避開地上不明的污漬,挪到了白辰身邊,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好,眼睛不敢亂瞟,尤其不敢去看條案上那具可怖的尸身。
“將軍讓你來,估摸著是想讓你再仔細瞧瞧他那發(fā)髻,”樊云用裹著布的手指指了指李湛的腦袋,“我們剃了大半,但還有些碎發(fā)和編進去的麻繩沒弄干凈,你看看還有沒有啥古怪?”
那頭顱此刻大半光禿,殘留的發(fā)髻松散凌亂,更顯得猙獰。
阿綰飛快地抬眼看了一下,立刻又垂下了眼簾,細聲細氣地回答:“大人,我……我看不出什么了?!甭曇舯慌磷游嬷@得有些悶。
“哎,我說阿綰,”呂英是個直腸子,忍不住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好奇地問,“那天……你說你看見李湛的尸首……頭動了?真的假的?你看花眼了吧?”這問題他憋了好久。
“動了?!卑⒕U的這句話回答沒有半分猶豫。
“嘶……”白辰聽得后頸發(fā)涼,下意識地站直了身子,想離那案幾遠點,“這……這可不能瞎說啊……都死透的人了……”他話音未落,或許是因為他剛才倚靠的動作,或許是這破案幾本就年久失修,只聽得“嘩啦”一聲脆響!那本就搖晃的長條案幾竟瞬間散了架!
案上堆放著的、從李湛身上脫下的衣物——那身沾著汗?jié)n和些許干涸血跡的軍衣、里襯、腰帶等——頓時嘩啦啦滑落一地,揚起一片灰塵。
“哎喲我……”白辰手忙腳亂地想撈,卻沒撈住,一臉懊喪。
“毛手毛腳!”呂英瞪了他一眼。
阿綰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蹲下身去,幫忙拾撿散落一地的衣物,想盡量減少混亂。她的動作細致而輕柔,也怕沾染上不干凈的東西。
就在她拾起一件藏青色里襯時,“啪嗒”一聲,一個硬物從衣物褶皺里掉了出來,落在積著薄灰的地上。
那是一塊玉佩……或者說,是半塊。
阿綰小心翼翼地將其撿起。
這玉佩質地尋常,是最普通的那種青白玉,邊緣打磨得還算光滑,但玉料內部能看到明顯的絮狀雜質。形狀是圓環(huán)狀,卻從中整齊地斷裂開來,只剩下一半,斷口處頗為平整,不像是新摔碎的。
她捏著這半塊微涼的殘玉,下意識地舉起來,對著從篷布破洞透下的一道昏黃陽光仔細看去。陽光透過玉料,更顯其內部渾濁。然而,在那并不剔透的光暈中,似乎能看到邊緣處刻著極其細微的、像是某種半朵花或是什么特殊符號的陰刻紋樣……而且,那斷口處,怎么看,都不像是意外摔擊所致,倒像是……被什么利器刻意從中劈開?
阿綰看著這半塊突兀出現(xiàn)的殘玉,發(fā)起了愣。
李湛為何會貼身藏著半塊質地普通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