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章
陽光漸漸西斜,在城中村雜亂樓宇間投下長長的、傾斜的陰影。林澤嫻縮在出租屋那張吱呀作響的小沙發(fā)上,蜷縮的姿態(tài)如同瀕死的繭。手機屏幕上,李冰焄冷酷的指令如同淬毒的冰錐,將那個“好”字死死釘在她心頭,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玻璃碎片刮擦著喉嚨。
恨嗎?當然恨。林琦那張輪廓清晰到近乎無情的臉又在眼前晃動。父母倒在車輪下后她趕到醫(yī)院的冰冷眼神,像看一件案卷中不重要的旁證物。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換來的是她一句平板無波的“抱歉,是我們防護部署有疏漏”,僅此而已。痛失至親的劇痛變成了對那個穿著警服身影的灼骨怨恨。那一刻起,她心里的東西就徹底崩碎了。
讓林琦“吃骨頭”——這個惡毒的念頭曾在多少個深夜里翻涌,帶著野獸啃噬獵物般的快意。可當那一步跨出去,她才發(fā)現那所謂的快意背后,是吞噬自己的萬丈深淵。這毒藥……真要遞出去,世界將徹底崩塌,再無回頭的余地。
手機震動,屏幕再次亮起。備忘錄APP自動推送出一條新提示:“親愛的備忘錄:‘嗨!這是我的遺書’于1小時前有更新:添加新內容?!?p> 心猛地一跳,恐慌攫住了她。
她顫抖著點開那個界面。那封草草寫就、語調故作輕松甚至帶著點俏皮的“遺書”再次躍入眼簾。每一個字都像滾燙的烙鐵灼燒她的視線——“……開心點啦大家……我變成鬼的話也是個好鬼……隨便找個山坡埋了,一定要迎風的坡,我喜歡風吹過來的感覺……”
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壓在她的胸口。指尖懸在冰冷的屏幕上方,劇烈的顫抖幾乎讓她點不準那個小小的鍵盤圖標。終于,一個字符一個字符地,在“遺書”標題下方艱難地添了一行字:
【我害怕】
這三個字孤零零地懸浮在屏幕頂端那片輕松的告別下方,像掉進深淵底部無法傳出的哀鳴,字跡仿佛都浸透著冷汗。
她將滾燙的手機猛地倒扣在沙發(fā)上,屏幕緊貼著廉價的化纖沙發(fā)套,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封自我判決書和那份索命的東西。心臟在狹窄的胸腔里瘋狂撞擊,每一次搏動都向四肢百骸輸送著麻痹骨髓的恐懼,帶來一陣陣眩暈的顫栗。
就在這時,門口響起沉重卻格外清晰的叩擊聲。
“篤、篤、篤!”
林澤嫻整個人劇烈地抖了一下,像是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中。呼吸瞬間停滯,血液都凍結了。她僵硬地抬起頭,死死盯著那扇單薄、廉價的出租屋房門。
叩門聲再次響起,比之前更不耐煩一些。
“快遞!”
門外男人低啞的喊聲透過薄薄的木板門縫鉆了進來,清晰得讓她后頸的汗毛直立。
空氣凝固了。她像一尊冰冷的石像,動彈不得。那敲門聲如同死神逼近的鼓點,一聲聲敲碎她僅剩的偽裝。
不知僵坐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漫長如一生。她才如夢初醒般彈起,雙腳踩在地上卻軟綿綿的,像踩在虛空之中。挪到門邊,指尖冷得像冰。防盜鏈在她顫抖的手中發(fā)出細微卻刺耳的“咔噠”聲,鎖舌彈回的聲音格外響亮。門拉開一條只容手掌通過的縫隙。
門外臺階上站著一個戴著深藍色鴨舌帽、帽檐壓得很低的快遞員,看不清面容。一件長袖連帽衫松松垮垮掛在他瘦高得有些嶙峋的身板上。他一聲不吭,只是將一個方方正正、包裹著銀色磨砂紙的禮盒塞了進來。
禮盒沉甸甸的,落在林澤嫻掌中的瞬間,她仿佛握住的是一塊剛從冰窖里取出的寒鐵,凍得她骨髓都泛起痛意。磨砂的觸感冰冷滑膩,像某種生物的鱗皮。心臟似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這里簽?!蹦腥诉f過一支筆和一張貼滿標簽的快遞單,聲音含糊不清。筆尖觸到單子的瞬間,林澤嫻的手腕抖得幾乎寫不出一個完整的字,筆跡扭曲得如同垂死掙扎的蚯蚓。她根本不敢看對方的臉,只死死盯著那個冷冰冰的盒子。
快遞員利落地收回筆和單子,轉身就走,步子又大又快,眨眼間就消失在樓道昏暗的光線盡頭,全程再未發(fā)一言。
門被猛地關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隔絕了走廊的氣息。房間里只剩下林澤嫻粗重到變調的喘息。她背靠著門板,那堅固的觸感絲毫無法給她支撐。膝蓋發(fā)軟,身體不受控制地順著冰涼的漆面木門向下滑,最終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她的眼睛被那個銀色盒子死死吸住,再也無法移開分毫。冷硬的棱角在室內昏黃的光線下反射著金屬般的幽光,仿佛來自地獄的邀請函。沒有寄件人信息,一片空白,像個預知的不詳預兆。
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緊盒子的邊緣,冰冷刺骨。盒子表面一層薄薄的水汽在指腹下聚攏滑散——是她手上無法抑制沁出的冷汗。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如鉛。最終,那冰冷的觸感和內里蘊含的恐怖結局壓垮了最后一絲猶豫。她猛地閉上眼,任由兩行冰冷的淚沖破眼瞼,無聲而洶涌地滑落臉龐。顫抖著的雙手,帶著某種瀕死般的絕望,慢慢伸向盒子邊緣那薄薄的一層覆膜膠紙。
城市另一端,夜色開始浸染天空。冷調的白光從公安局大樓幾扇未關的窗戶中透出。刑偵支隊辦公室,林琦正彎腰對著電腦屏幕,指尖在鍵盤上敲擊,速度不快卻很穩(wěn)定,一行行案件進展報告在文檔中浮現。剛結束一個轄區(qū)排查的年輕警察端著保溫杯走過來,語速飛快地匯報:“林姐,宏遠那邊的汽修鋪我們都走了,沒什么特別發(fā)現。”
“排查監(jiān)控那邊繼續(xù)盯,尤其是事故路段前后半小時的非社會車輛。”林琦頭也沒抬,目光依舊鎖在屏幕上流動的文字上。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帶著經年累月浸潤出的警隊特有的穩(wěn)定音質,“特別是老舊型號的車,任何細微疑點都不能漏。”
“明白!”年輕警察點頭應聲,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濃茶。
桌上的手機屏幕突兀地亮了起來,嗡鳴聲在安靜的辦公室里格外清晰。來電顯示閃爍的號碼是:林澤嫻。
整個報告界面上移入視線。林琦的視線離開電腦屏幕,看向那個跳動的號碼。修長的手指停頓了一下,才拿起手機,滑開通話鍵。
“喂?”林琦的聲音不高,聽不出情緒波動。
電話那端先是一陣急促得有些紊亂的呼吸聲,然后林澤嫻緊繃到發(fā)顫的聲音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林……林警官嗎?是我……林澤嫻。我……能不能現在……和你談談?單獨。”她的嗓音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用力扼住,每個音節(jié)都充滿掙扎的痛苦,“關于……我父母車禍的事,我又……想起點……細節(jié)……很重要……”
辦公室里安靜得能聽到電腦風扇低微的嗡鳴。電腦屏幕的光映在林琦平靜的臉上。她沉默的時間只有一瞬,快得幾乎無法覺察。隨即公事公辦的清晰回答響起:“可以。什么地方?”
林澤嫻似乎長吸了一口氣,吐字終于快了一些,但仍有些破碎:“……舊南街轉角……那個‘遇·見’咖啡館……你知道的?!墙锹淇看暗奈恢谩瓫]人。我現在……就在這里等?!?p> “遇·見”。林琦瞬間憶起那家鋪著老舊木地板、燈光始終半昏半暗的格調小館。位置僻靜,二樓轉角窗的座位確實隱密。是那種適合……談些不愿意為人所知之事的地方。
“知道了。我半小時后到。”林琦的聲音依舊沒有任何起伏,仿佛真的只是一個約見受害人家屬的例行安排。電話被干脆地掛斷。
年輕的警官看著林琦起身利落地穿上外套,有些詫異:“林姐,有線索?”
“不確定,約了家屬再了解車禍細節(jié)?!绷昼鶎⑹謾C揣進口袋,動作沒有絲毫停滯,“你們繼續(xù)跟手里的線索?!彼曇舫练€(wěn),眼神銳利,沒有流露一絲一毫此刻在她腦海深處快速組合的信息——李冰焄家中那個碎裂的玻璃杯、她調查中掌握的李冰焄與黑道人郝俊模糊不清的牽連、林澤嫻字條上“林琦吃骨頭”的扭曲恨意,以及此刻這通充滿窒息感、地點選擇也刻意避人耳目的電話。
她拉開門走出辦公室,樓道空曠,腳步聲清晰回響。在經過樓梯轉角處,林琦極其自然地抬起了左手,像隨意攏了攏耳側滑落的碎發(fā)。手指擦過通訊器外型的腕表側面一個微小的凸起——這個動作短暫而輕巧,是發(fā)送特定信號的標記。另一頭監(jiān)控中心的戰(zhàn)友們會在幾分鐘內確認她的位置并保持監(jiān)聽和支援待命狀態(tài)。
夕陽最后的殘紅掙扎著爬過咖啡館的木質窗框,最終被室內暖黃暗淡的燈光完全吞沒。林澤嫻蜷縮在“遇·見”咖啡館二樓深處那個逼仄的窗邊角落里,像一片被遺忘的枯葉。銀色磨砂紙包裹的禮盒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牢牢攥在她的膝蓋上,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家居褲直刺入皮膚深處。盒子封膜已經被她撕開,里面所謂“限量款新品熒光口紅”鮮艷奪目的外包裝燙得人眼睛發(fā)痛。她摸索著扭開了底部一個極其隱蔽的夾層,指甲碰到一層厚厚的、泛著可疑微弱銀灰色反光的細小粉末。
指腹沾上了一點,細膩得像昂貴的妝粉,卻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刺鼻化學氣味。
林澤嫻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般猛地縮回手,指甲在塑料盒壁上刮出細微刺耳的聲響。心沉了下去,指尖的粉末在幽暗光線里泛著詭異的光澤。那點粘膩仿佛直接粘在了她的神經末梢上,每一個感知都被無限放大。
包廂極其狹窄,幾乎放下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后就再沒有轉身的空間。空氣凝滯沉悶,摻雜著劣質咖啡豆過度烘焙的焦糊味和陳年桌椅吸附的塵埃氣息。只有頂上兩盞橘色的舊紙罩壁燈亮著,光線勉強照亮桌面一隅,將她囚禁在更深的暗影里。窗外樓下舊南街窄巷的喧鬧市聲——流動小販平板車上喇叭的叫賣聲、收廢紙老頭拖沓的腳步聲、雜貨店模糊不清的電視劇對白——此刻都隔了一層毛玻璃般遙遠模糊,反而襯得包間內如墳墓般死寂。
走廊里傳來沉重又虛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林澤嫻后背瞬間繃緊,猛地抬頭看向門口緊閉的木門。不是她認識的林琦警官那種慣常的節(jié)奏。
腳步聲在門前停住了,虛掩著的磨砂玻璃門外晃過一個模糊的人影輪廓,很高,肩膀斜倚著門框,像是靠在墻上歇息。門縫里飄進來一絲若有若無的煙味,還混雜著汗?jié)褚路l(fā)酵般的餿味。
郝俊!林澤嫻腦中瞬間炸響這個名字。她渾身冰冷,膝蓋上的盒子像有千斤重。他來干什么?監(jiān)視?催促?還是不放心她這個軟弱的“刀子”,親自來“補刀”?
又過了一小會兒,大概只有兩三分鐘,腳步聲又響了。這次是清晰、平穩(wěn)、利落的鞋跟敲擊老式的木頭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