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海天吃完晚飯就出去了,卻遲遲沒有回來。因為已經(jīng)進入期末停課復(fù)習(xí)階段,我和婉清以為他在圖書館或者自習(xí)室學(xué)習(xí),也沒有太在意,早早就歇下了。大約十點鐘,門外傳來開門聲,聲音雖熟悉,卻透著幾分異乎尋常的急促。緊接著是一陣陌生的嘈雜,聽那動靜,像是海天正和什么人爭執(zhí),說的卻是我聽不懂的語言,其間還夾雜著拉扯、拖拽之聲?!笆欠ㄕZ!”婉清下意識脫口而出,“那個男的好像在嚷嚷著讓海天別插手他的事兒,可海天不聽,還一直勸對方冷靜。老頭子,瞧這架勢,怕是出大事了!”
我和婉清立刻坐起來,彼此都察覺到了空氣中彌漫的不尋常的氣息。海天向來清楚竹吟居的規(guī)矩,平日里從不帶同學(xué)朋友回家,今日卻突然帶回一個外國人,這實在反常。我倆二話不說,打開燈,迅速穿好衣服,快步走到院子里。
果然,海天正吃力地拽著一個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小伙子往竹吟居的大門里拉。那小伙子雙腳死死抵住地面,身體拼命往后仰,雙手用力掰著門框,嘴里嘰里咕嚕地叫嚷著一連串我聽不懂的話,想來就是婉清說的法語。他抗拒著,怎么也不肯進門。海天額頭上滿是汗珠,一只手緊緊握住小伙子的胳膊,另一只手攬住他的腰,同樣快速地說著那種陌生的語言,似乎在急切地勸說。門燈昏黃的光灑在院子里,也落在那小伙子的臉上??吹剿嫒莸乃查g,我不禁失聲叫了起來:“亞瑟,怎么是你?”
沒錯,這個小伙子正是亞瑟,來自那個邀請我好幾次的巴黎東方語言文化學(xué)院,是我們中文系的留學(xué)生。這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小伙子,每次見到他,都會感到他的開朗熱情就像陽光一樣撲面而來。他身形高大健壯,和海天站在一起,宛如兩棵并肩而立的白楊。一頭燦爛的金發(fā)肆意張揚,像是被陽光親吻過,綠色的眼眸仿若春日里未名湖清澈的湖水,笑起來時,眼里像是藏著璀璨星辰,滿是活力與朝氣。他和海天是在籃球場上結(jié)識的。場上的默契配合,場下的相談甚歡,讓兩人漸漸成了好朋友。亞瑟的才華令人贊嘆,鋼琴彈得行云流水,用正宗美聲唱法演繹的《今夜無人入眠》,那渾厚的嗓音,能直直鉆進人的心底。更讓人佩服的是他對法國文學(xué)的熱愛與鉆研,大量的法國文學(xué)作品,從經(jīng)典名著到當(dāng)代佳作,他都如數(shù)家珍。海天常常向他借閱那些還未在中國出版的法國當(dāng)代小說,兩人也時常就書中內(nèi)容熱烈討論,碰撞出思想的火花。
可如今,我卻看到一個截然不同的亞瑟。那原本明亮的綠眼睛,此刻像是被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霾,黯淡無光。臉上洋溢的熱情與朝氣也蕩然無存,只剩下深深的消沉與絕望,像是一朵被狂風(fēng)暴雨肆虐后的花朵,蔫頭耷腦,毫無生氣。他還在掙扎著,可那反抗的動作中,再也沒有了曾經(jīng)的活力,每一下掙扎都透著無力,好似一個溺水之人,在茫茫大海中徒勞地撲騰,只剩下被黑暗吞噬的恐懼。那原本能唱出動人旋律的渾厚嗓音,此刻也變得沙啞不堪,像是破舊的風(fēng)箱,每發(fā)出一點聲音都帶著破碎的沙啞。當(dāng)聽到我的聲音時,他原本還在掙扎的動作猛地一滯,抬起頭,望向我的眼神里有著慌亂,也有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愧疚。海天趁著這個間隙,用力一拉,終于將亞瑟帶進了門內(nèi)。
“這到底是咋回事啊?”婉清走上前,眉頭緊皺,眼神在海天和亞瑟之間來回打量。
海天微微喘著粗氣,用法語低聲對亞瑟說了幾句。亞瑟臉上閃過一絲猶豫,旋即輕輕點了點頭。隨后,海天轉(zhuǎn)過身,兩手一攤,向我們解釋道:“他失戀了,一直嚷嚷著要自殺。之前已經(jīng)鬧過兩回了,幸好都被室友及時發(fā)現(xiàn)。我們費了好大勁勸說,他情緒才稍有好轉(zhuǎn),誰能想到,今天他收到一封信后,又徹底崩潰了。今晚我從圖書館出來,去留學(xué)生宿舍還他之前借給我的那本Annie Ernaux的《Une Femme》,發(fā)現(xiàn)他不在宿舍。當(dāng)時我就覺得不對勁,結(jié)果瞥見他枕頭下露出一角信紙。我掀開枕頭一看,竟然是一封遺書。你們看看吧,就是這封?!?p> 說著,海天便將一張信紙遞到我們面前。我伸手接過,只見紙上的文字排列似乎是詩歌的格式,可惜通篇都是法文,我一個字都看不懂,無奈之下,只好轉(zhuǎn)手交給婉清。婉清接過信紙,只匆匆掃了幾眼,臉上瞬間閃過一抹忍俊不禁的神情,像是極力壓抑著,才沒讓笑聲逸出。察覺到我滿是好奇的目光,她眼中帶著一絲笑意,輕聲對我說道:“上面寫的是法國著名象征派詩人夏爾·波德萊爾《致一位過路的女子》的后四句話。這首詩講的是,詩人在街上溜達的時候,冷不丁瞧見一位穿著一身孝服的女子,就那一眼,好家伙,直接就墜入愛河了。可沒承想,兩人就這么擦身而過,再也沒了下文。最后四句的意思是:難道我從此只能會你于來世?遠遠地走了!晚了!也許是永訣!我不知你何往,你不知我何去。?。∥覑凵狭四?,你應(yīng)該知悉!”
我聽后,頓時感到一陣啼笑皆非,不禁脫口而出:“看一眼就愛上了?這……這不就是傳說中的‘一見鐘情’嗎?倒頗有幾分咱們那句‘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的意味啊!”
海天差點笑出聲來,下意識地朝我豎起大拇指,由衷贊嘆:“高啊,爸!這個類比太妙了!當(dāng)初秦老師把唐詩和外國詩歌對比的時候,怎么就沒把這兩首詩放在一起探討呢?等回頭我得寫信跟他好好聊聊。”話還沒落音,他眼角余光瞥見亞瑟那失魂落魄的模樣,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隨即慢慢收斂起來。然后,他轉(zhuǎn)過身,正對著我和婉清,誠懇地說:“爸,媽,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留學(xué)生樓附近一棵隱蔽的大樹上了,雙腳不停地亂踢樹干,掙扎得厲害。我們要是再晚一步,他恐怕……即便從鬼門關(guān)把他拉回來,他緩過神后還是一心求死,嘴里不停地嚷著,看樣子是真的心灰意冷了。亞瑟是我的好朋友,我實在沒法坐視不管,更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出事。所以,我想求求你們,能不能答應(yīng)讓他在竹吟居住三天?就住在我的西廂房,那兒正好是張雙人床,住得下。真的就只住三天,時間一到,我立馬請他離開,行不?”
“沒問題!”我一口答應(yīng)下來,生怕猶豫一秒鐘就會讓亞瑟這顆脆弱的心再次受傷。然后,我握住亞瑟的手,誠摯而鄭重地對他說:“亞瑟,你可是我這竹吟居迎來的第一位外國留學(xué)生,這份機緣實屬難得。我們?nèi)艺\摯相邀,請你在這個充滿中國韻味的庭院里小住幾日,希望接下來相處的時光,我們能一起度過許多愉快的瞬間。也期望這座寧靜古雅的小院,能為你滌蕩心中陰霾,留存一段溫馨美好的記憶?!?p> 亞瑟茫然地抬起頭,眼神中滿是困惑,顯然沒能完全領(lǐng)會我這番飽含誠意的邀請。這時我才反應(yīng)過來,這些話對于一個外國人,即便他正研讀“高級漢語”,理解起來依舊頗具難度。婉清見狀,趕忙用流利的法語,以女主人的身份,將我剛剛的話重新表述了一遍。亞瑟微微一愣,原本黯淡無光的綠色眼眸里,像是有一束微光悄然亮起。他緩緩低下頭,一滴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悄然滑落,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海天走上前,雙手穩(wěn)穩(wěn)地搭在亞瑟的肩膀上,目光緊緊鎖住亞瑟的面龐,用極為通俗易懂的漢語,放慢語速,一字一句地說道:“亞瑟,我的父母已經(jīng)真誠地邀請你到家里做客。我不勉強你長住,就三天。三天之后,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絕不過問。但在這三天里,你得踏踏實實在這個小院待著。你也了解我們中國人的習(xí)俗,要是這三天里,你在我們家出了什么意外,那可是很不吉利的。我父母都年過半百了,這樣的事他們承受不起,說不定一生都會被陰影籠罩。所以,你一定要答應(yīng)我,這三天里,絕對不能做任何傷害自己的事,不然可就太辜負我父母的一番心意了?!?p> 亞瑟的身子猛地一顫,緊接著肩膀開始微微聳動,壓抑的啜泣聲從他的胸腔中傳出。他伸出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臉,試圖掩蓋自己的失態(tài),可淚水卻止不住地流。然后,他緩緩抬起頭,那雙碧綠的眼眸此刻已蓄滿淚水,宛如蒙著一層朦朧的霧靄。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我們每一個人,眼神中滿是感激與動容,整個人似乎也被注入了一絲溫暖的力量。終于,他用力地點了點頭,喉嚨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緊,用不太純正卻格外清晰的漢語,哽咽著說道:“蘇老師,師母,海天,你們放心,我既然答應(yīng)了,就肯定能做到?!?p> 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一顆懸著的心暫時落了地。婉清和海天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于是,海天領(lǐng)著亞瑟來到西廂房,我和婉清忙著給亞瑟找一床新的被子和枕頭,準備好新的洗漱用具。待一切就緒之后,我和婉清便離開西廂房,把這方天地讓給那兩個年輕人。
回到東廂房,我輕輕關(guān)上房門,湊近婉清,壓低聲音,滿是疑惑地問道:“那封遺書上真就只寫了那首詩的最后四句話?就因為那所謂的‘一見鐘情’,亞瑟就把自己折騰成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婉清緩緩搖了搖頭,臉色也隨之變得凝重起來:“他的遺書上還有一句話:‘安娜,我去來世等你了!’”
“安娜?”我腦海里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安娜是誰?”
婉清微微嘆了口氣,耐心解釋道:“她呀,是我們西語系的外教。別看不到三十歲,卻渾身散發(fā)著成熟知性的韻味,從身材到風(fēng)度都有那么一股子獨特的魅力。她的課生動有趣,深受學(xué)生們歡迎,平時跟同事們處得也挺和睦。但她這私人生活啊,實在是沒法說。她在法國有丈夫,聽說倆人感情還不錯??傻搅嗽蹅冞@兒,保不齊是受不了異國他鄉(xiāng)的孤單寂寞,她先后交了好幾個男朋友,而且和他們都……”婉清頓了頓,臉上閃過一絲無奈與不認同,“雖然我們對她這種作風(fēng)很不以為然,但畢竟這是人家自個兒的事兒,咱也不好多管閑事兒。好在我們教研室主任話里話外暗示敲打了幾回,她沒敢對我們系和北大的師生‘下手’。她那些個所謂的伴侶,大多是那些萍水相逢的外籍人士,彼此之間根本沒什么真感情,也就是互相搭伙兒解解悶兒罷了??扇ツ晡揖吐犝f,她跟中文系一個小伙子攪和到一塊兒了,那小伙子對她動了真情,陷得老深了,沒想到這個小伙子竟然就是亞瑟。依我看吶,她就跟法國小說《危險關(guān)系》里的梅爾特伊侯爵夫人似的,把亞瑟當(dāng)成了自個兒感情狩獵的對象。她手段嫻熟,一步步地撩撥、引誘,肆意玩弄著亞瑟的感情。不過我估摸著,她自己都沒料到,亞瑟能愛得這么死心塌地。興許是亞瑟這份真情喚醒了她心里那點良知,又或許是把她給嚇著了,所以一開學(xué),她麻溜兒地辭了職回法國了。唉,可憐亞瑟這單純的孩子,一片真心算是喂了狗,落得現(xiàn)在這副慘樣兒。”
說到這里,婉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聲音中滿是惋惜。我的心中也挺不是滋味。本來還覺得這小伙子大概就是一時想不開,頭腦一熱,耍耍性子鬧一鬧而已?,F(xiàn)在看來,這哪是什么簡單的小情緒作祟,分明是被愛情狠狠傷透了心,整個人都被絕望和痛苦死死拽住,難以掙脫。難怪他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吊在樹上,且經(jīng)歷了那樣痛苦的掙扎,幸運地被救下后還一心去死。他的世界仿佛在安娜離開的那一刻就徹底崩塌,所有的美好幻想瞬間破碎,滿心只剩被背叛后的絕望與痛苦,或許在他看來,只有死亡才能終結(jié)這份刻骨銘心的折磨。想到這,我對這個單純又癡情的小伙子充滿了同情。愛情這東西,有時甜蜜得讓人沉醉,有時卻又殘酷得如同鋒利的刀刃,把人的心割得千瘡百孔。亞瑟付出了全部的真情,卻遭遇這樣的背叛與拋棄,被這段錯誤的感情拖入了深淵。如今,只希望這小小的竹吟居,能給他帶來一絲溫暖和慰藉,讓他冷靜下來,走出這痛苦的泥沼,重新?lián)肀Ф嗖实纳睢?p> 那天晚上,西廂房的燈光幾乎亮了個通宵。我和婉清也輾轉(zhuǎn)反側(cè),睡得極不踏實,天剛蒙蒙亮,便早早起了床。沒想到剛進廚房,海天已經(jīng)在桌子上擺好了早餐。熱氣騰騰的豆?jié){油條,再搭配幾碟爽口小菜,滿是家常的溫馨。
婉清的臉立刻撂了下來,狠狠地瞪了海天一眼:“你咋這么不聽話,又跑到廚房里折騰!昨兒這一宿還沒折騰夠啊!統(tǒng)共也沒睡上兩個小時吧!這要把自己折騰出個好歹來,我看你期末考試咋辦!”
“媽,別擔(dān)心,我身體硬朗著呢!”海天笑嘻嘻地把婉清按到座位上,又盛了一碗豆?jié){,小心翼翼地放到婉清面前,還討好地遞過來一把勺子和一雙筷子,“我心里琢磨著,你們昨晚指定也沒睡踏實,就想著早點起來把早餐弄好,等你們吃完,再舒舒服服睡個回籠覺。亞瑟大概凌晨四點才睡,我給他吃了一片安眠藥,估計最早也得中午才醒。幸好現(xiàn)在是停課復(fù)習(xí)階段,咱們都不用上班上課,您和爸就踏踏實實地歇著。我去把菜買回來,再做好午飯,等你們睡醒,正好和亞瑟一起吃。”
“咋的,早飯還沒忙完,又惦記著做午飯,你這是成心要把我氣出個好歹是吧!”婉清“啪”的一聲,把手上的筷子重重撂在飯桌上,又氣又急地說,“我可跟你說,海天,你要是再這么不顧自己,一個勁兒折騰,我和你爸就算躺在床上,心里也踏實不了,覺都睡不安穩(wěn)。別跟我扯那些沒用的,你趕緊把這飯吃完,麻溜兒地回屋睡覺去。午飯的事兒你別管,還是我來做。我和你爸昨天晚上睡得可香了,壓根兒用不著你操心。你就聽我一回,好好去休息,別讓我們擔(dān)心了,行不行?”
海天輕輕搖了搖頭,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洞悉一切的淺笑:“媽,您就別瞞著我啦。我早就留意到,只要您和爸晚上沒睡好,第二天準比平常起得更早。我年輕力壯,熬點夜、多干點活兒根本不算什么,睡一覺就緩過來了??赡桶植灰粯樱狭藲q數(shù),身體不比從前,經(jīng)不起這樣的折騰。亞瑟來咱們家,本就是我自作主張,哪能還讓你們跟著操心受累呢?”
“行了!”我終于忍不住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你們娘倆都別爭了。依我看,昨天大家都累得不輕,今天早上就別買菜了,吃完飯都回房間補補覺。我瞧了瞧,廚房里肉、蛋、蔬菜都還挺齊全,中午就用這些做頓飯,晚上再給亞瑟做點兒他愛吃的。海天,你和亞瑟接觸得多,你知道他愛吃什么不?要是中餐,你媽都會做;要是西餐,就得你動手了。”
“餃子!”海天想都沒想,直接脫口而出,“他不光愛吃,還會包餃子呢!媽,您還記得上學(xué)期期中考試之后,我去你們西語系拉斐爾外教家里教他們包餃子的事不?那次,北大差不多所有法國籍的外教和留學(xué)生都來了,亞瑟也在其中。我真沒想到,他根本不用我教,和面、拌餡、搟皮、包餡,每一步都做得像模像樣。他跟大家說,他祖父祖母當(dāng)年都是燕大法語專業(yè)的教師,他父親就出生在燕大??上н€不到一歲,太平洋戰(zhàn)爭就爆發(fā)了,燕大被迫關(guān)閉,他祖父祖母只好帶著他父親回到了法國。所以他父親對燕大沒有絲毫印象,但這并不妨礙他父親從他祖父祖母那里學(xué)會包餃子,還把這手藝傳給了他母親和他?!?p> 我和婉清瞬間瞪大了眼睛,滿臉都是驚訝。婉清驚喜地看向我,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老頭子,這么說來,亞瑟的祖父祖母和我爹媽可是一個專業(yè)的同事啊!說不定公公婆婆也認識他們呢!真沒想到亞瑟和咱們還有這樣的緣分!可惜那時候咱倆年紀還小,估計對他們沒什么印象了。不過等他醒來,可得跟他好好聊聊。這樣,正好今天是冬至,咱們晚上就包餃子,也讓亞瑟一起包,邊包邊聊,說不定聊著聊著,就能把他心里的煩惱和悲傷都排解出去了。哎,海天,”她的話鋒陡然一轉(zhuǎn),“那次包餃子,安娜在場嗎?”
海天敏銳地看向婉清:“媽,您心里怕是已經(jīng)猜出個大概了吧。沒錯,安娜當(dāng)時也在場,我就是在那次知道了他倆的關(guān)系。不過,那時我根本不知道安娜是有夫之婦。不只是我,亞瑟居然也被蒙在鼓里。媽,您相信嗎?他們交往了一年多,安娜竟把這件事瞞得滴水不漏,就連這次回國,都跟亞瑟說父親病重,情況危急,她必須立刻回國照顧,甚至還信誓旦旦地承諾會在法國等著他。安娜走后,亞瑟給她寫了十幾封信,卻全都如石沉大海,沒有一點回音。亞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整個人都快瘋了,生怕安娜在法國出了什么意外,甚至一度打算放棄學(xué)業(yè),不顧一切回法國去找她。最后,還是拉斐爾實在看不下去,把真相告訴了亞瑟。亞瑟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整個人瞬間崩潰了,從那以后,就一直有輕生的念頭。昨天我給他吃的那片安眠藥,實際上就是他準備用來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他跑了二十多家藥店,一家只買兩片,好不容易湊夠了整整一瓶??杉幢阍馐芰巳绱顺林氐谋撑押蛡Γ牡走€是對安娜抱有一絲幻想,依舊在為她找借口開脫,他覺得安娜是真心愛他的,只是因為愛得太深,所以才不敢直面這份感情,不敢說出真相。他天真地認為,說不定安娜這次回去,是要和丈夫離婚,等處理好一切,就能光明正大地和他在一起了。或許也正是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如同黑暗中的一絲微光,支撐著他熬過了一天又一天,讓他在痛苦的深淵中,始終沒有走上那條絕路。然而就在昨天,亞瑟終于收到了安娜的來信。他迫不及待地展開信,如饑似渴地讀了起來,卻萬萬沒想到,信上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了劇毒的利刃,直直地刺進他的心窩。昨天晚上,亞瑟神情落寞地把那封信拿給我看。信中的內(nèi)容直白得近乎殘忍,安娜毫無保留地向他坦白了一切。她直言自己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亞瑟,亞瑟在她眼中,不過是她用來填補空虛寂寞生活的一個消遣,就如同眾多供她品嘗的美酒中的一杯。她甚至冷酷地告訴亞瑟,像他這樣的‘美酒’,她還有很多,亞瑟雖然是味道最特別的,但也僅僅是其中之一罷了。她毫不避諱地說,總是喝同一種酒,時間久了難免會覺得單調(diào)乏味,所以即便在和亞瑟相處的時候,她也從未停止去尋覓、品嘗其他的‘美酒’,只是亞瑟一直被蒙在鼓里,對這一切渾然不知。如今,她已經(jīng)回到丈夫身邊,并且還懷孕了。她突然渴望過上安穩(wěn)的生活,想換個環(huán)境,好好體驗一下做母親的滋味,所以她和丈夫一起去了美國。她在信中冷漠地告誡亞瑟,千萬不要去找她,美國那么大,找一個人簡直是大海撈針,就算真的找到了,也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一切都已經(jīng)無法改變。她還說,不如就把彼此當(dāng)作曾經(jīng)品嘗過的一杯酒,把這段相遇當(dāng)成一場宿醉,醒來之后,各奔東西。既然曾經(jīng)相互品嘗過,擁有過,也就沒什么可遺憾的了!”
“胡說八道!”婉清猛地一拍桌子,“噌”地一下站起身,氣得渾身發(fā)顫,聲音因憤怒而拔高,尖銳得好似要沖破房頂,“這安娜也太不要臉了!嘴里說的都是些什么歪理邪說!她把感情當(dāng)什么了,當(dāng)成游戲隨意玩弄嗎?婚內(nèi)不檢點,還到處招蜂引蝶,這種傷風(fēng)敗俗的女人,就該被千夫所指,受到應(yīng)有的懲罰!憑什么她能拍拍屁股,若無其事地回歸所謂的安穩(wěn)生活,卻把亞瑟害得這么慘,獨自在痛苦的深淵里苦苦掙扎!她居然還想當(dāng)媽!老天爺啊,就她這德行,也配?她要是真把孩子生下來,那孩子指不定被她教育成什么樣呢!”
我急忙一個箭步上前,扶住婉清的肩膀,輕柔卻又不容抗拒地將她按回到椅子上,隨后緊挨著她坐下,順勢攬過她的肩頭,有節(jié)奏地輕輕拍著,溫言細語地勸慰道:“好啦好啦,老伴兒,快消消氣,別為了這么個不知檢點的女人,把自己的身子氣壞了,那可太不值當(dāng)了!”
說到這里,我微微搖了搖頭,發(fā)出一聲無奈的嘆息:“說到底啊,西方有些人的價值觀,真就和我們東方不一樣。你在西語系教了二十多年書,又讀了那么多西方名著,對這其中的差異,心里肯定是再清楚不過了。在西方,過去就算是在上流社會的圈子里,養(yǎng)情人這種事都不算什么新鮮事兒,大家都心照不宣,甚至連丈夫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當(dāng)回事兒。這種價值觀在現(xiàn)代社會里依然有著廣泛的影響。安娜做的這些事,在咱們眼里,那是道德敗壞,讓人唾棄??稍谒麄兊纳鐣h(huán)境里,一來沒有法律能給她治罪,二來也不見得有多少人會站出來,從道德層面去批判她。唉,只能說亞瑟這孩子太可憐、太無辜了!”
“是啊!”海天喟然長嘆,“亞瑟跟我說,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對一個女人動了真心。他為安娜付出了所有的情感,可這一切卻被安娜像垃圾一樣毫不可惜地殘忍丟棄。他的愛情、尊嚴、對未來的憧憬,對人性美好的信任,還有對幸福生活的熱切期待,都在他讀那封信的剎那被無情地摧毀,碎成了粉,磨成了灰。他再也沒有力量將這些碎片一一拾起,拼湊回曾經(jīng)完整的自己。于是,他毫不猶豫地踏上了那條不歸路。他甚至擔(dān)心安眠藥無法徹底結(jié)束這一切痛苦,毅然決然地選擇把自己吊在樹上,親手為自己的生命畫上了絕望的句號?!?p> 飯桌上一時間陷入了沉默。好一會兒,婉清才開口說道,“行了,快吃飯吧,吃完趕緊補覺去,亞瑟這兒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這三天咱把手頭能放的事兒都先放一放,全力以赴幫幫這孩子。怎么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一個人在這情感的泥潭里掙扎吧?!?p> 我贊許地點了點頭:“說得對!亞瑟既然住進了竹吟居,咱倆就必須盡一份長輩的責(zé)任。不過,咱們可不能操之過急,還得順勢而為、因勢利導(dǎo)。就拿亞瑟會包餃子這事兒來說,看得出來,他受家庭影響,對中國飲食和文化興致頗高。咱們就照常過自己的日子,包餃子、做菜、品茶的時候,都把他帶上。讓他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轉(zhuǎn)移到這些他原本就感興趣的事物上,如此一來,他便能漸漸發(fā)覺,生活里除了愛情,還有諸多值得熱愛的東西。要是碰上合適的時機,也可以適當(dāng)?shù)亻_導(dǎo)他幾句,但咱倆別講太多,主要還是讓海天去引導(dǎo)。畢竟在長輩面前,亞瑟難免會有所拘謹,有些心里話也不愿袒露,生怕一不小心丟了面子。那些話若是由咱們這些長輩來說,反而容易讓他有心理負擔(dān),倒不如讓海天這個同齡人去溝通,效果或許會更好。”
婉清臉上浮現(xiàn)出溫和的笑意,眼神里滿是對我這番話的認可。她沒有說話,只是輕輕給我夾了一根油條。海天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我和婉清,眼神里滿是動容與溫情。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卻又咽了回去。頓了頓,他才低聲說道:“爸,媽,我再熱一熱豆?jié){?!?p> 早飯后,大家各自回房補覺,這一覺睡得香甜又踏實,將之前的疲憊一掃而空。醒來后,婉清和海天一頭扎進廚房準備午飯。不多時,四菜一湯便擺滿了桌。色澤誘人的地三鮮,油亮的茄子、金黃的土豆和翠綠的青椒裹上濃郁的醬汁,咸香微甜;香煎帶魚外酥里嫩,撒上一把蔥花,香氣撲鼻;西紅柿炒雞蛋,橙紅的番茄與金黃的炒蛋相互交織,老遠就能聞到濃郁的酸甜香氣;一大碗土豆燒排骨也被端上桌,軟糯的土豆和鮮嫩的排骨相互偎依,每一口都散發(fā)著醇厚的香味,讓人欲罷不能。湯是簡單的白菜燉豆腐,嫩白的豆腐吸飽了白菜的清甜湯汁,在鍋里燉煮得軟糯入味,絕對解膩可口。
海天剛想去把亞瑟叫醒,亞瑟卻揉著惺忪的睡眼自己走了進來,估計和我一樣,是被濃郁的飯菜香氣吸引過來的。他的臉上仍殘留著濃重的哀傷、痛苦和消沉,仿佛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緊緊籠罩著他。然而,當(dāng)他的鼻尖捕捉到空氣中彌漫的飯菜香氣時,死寂的眼眸里,竟奇跡般地閃爍起一絲微光,像是寒夜中搖曳的燭火,雖微弱卻珍貴。他頓了頓,像是在努力整理自己的情緒,而后禮貌地用不太標(biāo)準的漢語,跟大家打了個招呼:“蘇老師,師母,海天,中午好。很抱歉,我起來得太晚了,讓你們等著我吃飯?!甭曇衾镞€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卻也透著他骨子里的教養(yǎng)。
“哪里話,你正該好好睡一覺。”婉清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語氣輕柔得像春日里的微風(fēng),邊說邊熱情地朝亞瑟招了招手,示意他入座,“這菜也是剛做好,你看,還都冒著熱氣呢!咱們正好趁熱吃。我們也沒特殊準備什么,就用家里現(xiàn)有的食材做了幾道中國家常菜,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不過今兒是冬至,按照中國傳統(tǒng)習(xí)俗應(yīng)該吃餃子。我聽海天說你特別會包餃子,如果你休息好了,就幫我們忙活忙活,也省得我們倆干不過來?!?p> 果不出所料,一聽到“餃子”二字,亞瑟眼中那如燭火般搖曳的微光瞬間明亮起來,像是被撥旺的火苗,閃爍著熱切的光芒,臉上也泛起一抹淡淡的紅暈,恰似破曉時分第一縷陽光穿透厚重云層,將他黯淡的面容點亮,原本消沉的神色有了幾分生氣。他嘴角上揚,聲音中竟有幾分興奮:“太好了!我最愛吃餃子了!我們家也常吃餃子,但沒有海天包的正宗。那次在拉斐爾家里,海天包的餃子把我們都給征服了。我一口氣吃了二十多個,安娜還笑我……”他突然住了口,像是被什么猛地拽回現(xiàn)實,臉上又迅速被陰霾籠罩,剛剛泛起的光彩瞬間消失,只剩下無盡的落寞與哀傷。
“那可真是太巧了,咱們今兒包餃子,還真包對了!”婉清佯裝不知情,巧妙而及時地“打斷”了亞瑟的話,話語里帶著十足的熱絡(luò)勁兒,“來,先別光顧著說話,趕緊趁熱吃飯,等吃完了,咱們一起包餃子。海天可沒少跟我念叨,說你包餃子的手藝一點也不比我們差,我心里可早就盼著見識見識了,一會兒可得好好露一手,可別藏著掖著?。 ?p> 我不禁在心里暗暗佩服婉清,海天也朝婉清投去感激的一瞥。婉清裝作沒有看見亞瑟臉色的變化,依然帶著春風(fēng)般和煦的笑容,親手盛了一晚白菜豆腐湯,穩(wěn)穩(wěn)地放在亞瑟手邊,聲音溫柔得如同潺潺溪流:“亞瑟,我知道你們西方人的飲食習(xí)慣,吃飯時喜歡先喝湯。不過在咱們中國,這湯啊,就著飯菜一起喝,也是別有一番滋味。這碗湯就放你這兒,你啥時候想喝,就啥時候喝,千萬別客氣。還有啊,我們吃飯都習(xí)慣用筷子,要是你用不慣,家里刀叉也都備著呢,你別拘束,怎么舒服怎么來……”
“用筷子就行,我會用!”亞瑟抬起頭,臉上第一次浮現(xiàn)出一抹略帶自豪的笑容,語氣里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輕快:“我父親也會用筷子,但我母親不會。她能用筷子夾起東西,但姿勢總是不對。所以每次她夾起東西時,我父親總會夸張地驚呼:‘這種方法都能夾起來!上帝?。∧闶窃趺醋龅降??’”
我們一家三口瞬間被逗得前仰后合,爽朗的笑聲在屋子里回蕩。亞瑟看著我們這般開懷的模樣,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感染,也跟著笑了起來。這一笑,他臉上那厚重的陰霾竟被沖淡了不少,原本黯淡的眼眸里,也隱隱泛起了些許光亮。
我笑著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淚花,緩了緩神,看向亞瑟說道:“亞瑟啊,我聽海天提起過,你祖父祖母曾經(jīng)是燕京大學(xué)法語專業(yè)的老師,你父親就是在咱們燕園出生的。說起來可太巧了,我和你師母也是從小在燕園里長大的,父母同樣在燕大任教。你師母的父母跟你祖父祖母一樣,也是法語專業(yè)的老師,說不定咱們長輩之間,以前還都相互認識呢!”
“是嗎?”亞瑟眼中瞬間閃過一抹驚喜,原本黯淡的眸子此刻熠熠生輝,雙手下意識地交握在一起,急切又興奮地說道,“那我一定要寫信好好問一問我的祖父祖母。他們現(xiàn)在都在巴黎的鄉(xiāng)下居住,經(jīng)營著一個小小的農(nóng)場。我祖父叫讓·皮埃爾·杜蒙,最顯著的特征是長著一副金色的大胡子,把大半個臉都遮住了……”
“大胡子?杜蒙?”婉清微微蹙起眉頭,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突然,她眼睛猛地一亮,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興奮地拍了下手,大聲說道:“我想起來了!老蘇,亞瑟的祖父就是那個‘強盜’叔叔!”
“是他!”我微微一怔,腦海中像是被一道光點亮,瞬間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說道,“對對對!我也想起來了!他家在朗潤園,離你家不遠。那時候,他天天推著個嬰兒車,和一個身材高挑、身形苗條的女人一起散步。咱倆那時也就四五歲,哪見過滿臉大胡子的人呀,嚇得要死,就偷偷管他叫強盜。后來你父親告訴咱倆他叫杜蒙,還讓咱倆叫他杜蒙叔叔??稍蹅z怎么也叫不習(xí)慣,私底下還是叫他強盜叔叔,尤其是你,還一本正經(jīng)地說那個女人準是他搶來的……”
話音還沒落,海天和亞瑟就一同放聲大笑起來。亞瑟笑得前仰后合,臉上的陰霾此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人都被喜悅的情緒填滿。他一邊笑,一邊伸出手指著我和婉清說道:“蘇老師,師母,聽你們這么一說,那個人肯定是我的祖父,嬰兒車里的小孩就是我父親。天哪!這真是無……無什么來的?對,無巧不成書!我一定要把這段趣事寫信告訴我們?nèi)?,尤其是我的祖父祖母,你們不會……不會……”他一時想不起合適的詞語,臉憋得通紅,最后還是換了個不太妥當(dāng)?shù)恼f法,“不會不同意吧!”
“是的,我們不會介意的!”我笑著說,特地把“介意”這個詞加重,“亞瑟,別忘了在信中替我們向他們問個好,并轉(zhuǎn)告他們,如果有機會去法國,我們一定會登門拜訪他們的。”
“那可太好了!蘇老師,你們一家三口不管誰來法國,我們?nèi)叶紩崆檎写?!”亞瑟的臉龐因為興奮而微微泛紅,或許是這興奮勁兒也點燃了他的食欲,他一把抄起桌上的筷子,迫不及待地就要伸向菜肴??删驮诳曜觿偱e到半空中時,他卻猛地停住了,臉上閃過一絲猶疑,眼神中帶著幾分詢問,滿含期待地望向我們,似乎在等待著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信號。我愣了一下,轉(zhuǎn)瞬之間恍然大悟。想來亞瑟定是想起了中國“長輩先動筷,晚輩才能吃飯”這條傳統(tǒng)的餐桌禮儀。念及此,我不禁會心一笑,抬手拿起筷子,夾起一筷子色澤誘人的西紅柿炒雞蛋,緩緩放入口中。果然,亞瑟長出了一口氣,筷子直奔土豆燉排骨而去,看樣子是餓得緊了。婉清和海天對望了一眼,笑著點點頭,也自然而然地端起了飯碗。
這頓午飯吃得賓主盡歡,亞瑟似乎暫時從失戀的陰霾中走了出來,整整吃下三大碗飯。直到婉清開始收拾餐桌,他仍眷戀不舍,不愿離去。他凝望著婉清在廚房輕快忙碌的背影,看著海天親昵地幫母親收拾碗筷,隨后又利落地泡好一壺鐵觀音,端到我面前,給我們?nèi)烁髡迳弦煌耄挚粗依L斓氖?,關(guān)切詢問他期末考試的準備情況,碧綠的眼眸中滿是動容。“蘇老師,”他不禁感慨道,“看到你們一家人,我總會想起我的家庭。我的母親和師母一樣,每天都會為我和父親準備美味的飯菜。飯后,她在廚房忙碌,我會給父親端來煮好的咖啡。以前,我們一家三口總會在校園里散步,就像我??吹侥銈冊谖疵下揭粯?。父親也會詢問我的學(xué)業(yè),還會和我一起探討問題。如今看到你們,我又想家了,想遠在巴黎的家?!?p> “亞瑟,你父母肯定特別愛你吧,就像我們疼愛海天一樣?!蓖袂宀恢螘r走了過來。她已解下圍裙,擦干雙手,挨著海天坐下,臉上帶著盈盈笑意,輕聲詢問。
亞瑟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我父母只有我這一個孩子,一直把我當(dāng)作珍寶。蘇老師,師母,”他頓了頓,神色間有些猶豫,可還是把心底的話問了出來,“要是海天……你們會怎樣?對不起,我……我知道不該問這個問題,可我就是特別想知道答案。要是你們不想回答,就當(dāng)我沒說過吧?!?p> 婉清的臉立刻變得煞白,下意識地攥住海天的手,指尖都在微微顫抖。她別過頭去,顯然是拒絕回答這個問題。我也不禁打了個寒顫,一股徹骨的冷意從心底鉆了出來,轉(zhuǎn)瞬之間便迅速蔓延至全身。這樣的情形是不可想象的??晌倚睦锴宄?,這個問題對于亞瑟而言,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這個答案或許會成為他黑暗世界里的一道曙光,亦或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我深吸一口氣,認真思索了片刻,而后看著亞瑟的眼睛,誠懇且堅定地說道:“亞瑟,說實話,你這個問題問得很殘忍,可我還是決定坦誠地告訴你答案。如果我們失去海天,我和你師母或許還能相互扶持著走過余生。但不可否認的是,我們往后的歲月會永遠沉浸在無盡的傷痛中,再也不會有幸福和歡樂。”
亞瑟的嘴唇狠狠地抖了幾下,臉色幾乎和婉清一樣白,眼眶卻漸漸泛紅,淚水越聚越多,很快便模糊了他那如未名湖湖水般澄澈碧綠的眼眸,好似被霧氣籠罩的湖面,朦朧而哀傷。婉清緩緩轉(zhuǎn)過頭,眼中同樣淚光閃爍,把海天的手攥得更緊了。海天伸出另一只手,溫柔地握住了我的手,將我們一家三口的手緊緊疊放在一起。然后,他抬起頭,目光如炬,直直地望向亞瑟的眼睛,聲音堅定而溫暖,每個字都清晰有力:“所以,為了我的父母,我必須好好保重自己,因為我深知,他們的幸福與歡樂,都系在我的身上?!?p> 亞瑟愣了片刻,突然撲倒在飯桌上,把臉深深地埋在掌心里。他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壓抑而痛苦的聲音從掌心里飄出來:“那么,我該怎么辦?我已經(jīng)沒有幸福與歡樂了,又怎么能給父母帶來這些?我的身體,我的靈魂,我的愛情,都交給了她,又被她扯得粉碎,,如今只剩下這具空洞的軀殼。對我父母來說,這樣的我,還有什么價值?”
婉清的臉“刷”的一下紅了起來。即便在西語系任教二十余載,研讀了無數(shù)西方文學(xué)著作,可親耳聽到“我的身體交給了她”這般直白的表述,她還會感到羞澀。海天臉上也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羞赧,但他很快穩(wěn)住情緒,慢慢松開我們的手,走到亞瑟身邊,伸出手,輕輕搭在亞瑟的肩膀上,溫和而誠摯地問道:“亞瑟,知道了一切真相之后,你,還愛她嗎?”
亞瑟的肩膀猛地停止了顫抖。他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眼神中滿是迷茫與困惑。“我……我不知道,”他艱難地開口,似乎在竭力剖析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接到她的信后,我就崩潰了,我只知道我的一切都毀了,活著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卻沒想到過是否還愛她。她的身材、風(fēng)度、氣質(zhì)、味道,都是那么迷人,讓我欲……欲……欲罷不能,似乎沒有她就活不下去……”
“明白了,”海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眼中透著洞悉一切的光芒,“你愛她外在的一切,卻從來沒真正走進她的內(nèi)心,去愛她的靈魂。”
“心?靈魂?”亞瑟似乎更迷茫了。
“是的!”海天鄭重而堅定地說,“我的兩對父母,我的爺爺奶奶,還有你的父母,他們相愛的根源,是彼此靈魂的契合。正因為如此,他們能全然接納對方的優(yōu)點和不足,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明白對方的心思,不管對方情緒如何起伏,都能給予恰到好處的慰藉。他們的生活里,處處都流淌著愛意。所以,不管日子過得多平淡,不管遇到多少艱難險阻,哪怕面對各種誘惑和生死考驗,他們都能攜手并肩,不離不棄。即便歲月流逝,青春不再,容顏漸漸老去,身體也不如從前,他們的愛卻始終如初,因為他們的心與靈魂早已緊緊相連,再也無法分開!”
聽到海天這番話,我的心中涌起一股無言的感動。轉(zhuǎn)頭看著身邊的婉清,從她滿是淚光的眼眸中,我看到了與我同樣的動容。不知不覺,我們的手就緊緊握在了一起,仿佛在這一刻,我們的愛與海天的理解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亞瑟的臉上寫滿了震撼,眼睛睜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著海天?!皬膩頉]有人和我說過這些,從來沒有?!彼卣f,似乎在努力分析品味海天說的每一個字。過了許久,他才再次緩緩開口:“海天,你說得對。我的父母就是這樣。我的母親身材矮小,長相平凡,可父親卻始終深愛著她,說她有一個’有趣而高雅的靈魂’?!彼哪抗庠谖液屯袂寰o握的雙手上停了片刻,凄然地搖了搖頭,“我對安娜的愛,真不是你說的那種??墒牵乙呀?jīng)陷進去了,我失去了一切,除了死,我找不到任何出路……”
“你不值得去死!”海天突然打斷了亞瑟的話,爆發(fā)般地喊了出來,“除非,你的愛情是值得用生命來詮釋的!要死,也要為值得你去愛的人而死!”
剎那間,整間屋子靜謐得仿若時間靜止,只有海天擲地有聲的話語,裹挾著滾燙的力量,重重砸在每個人心上,讓大家的靈魂都為之一顫。這是我第一次見海天如此激動。他的胸膛劇烈起伏,像是在平息一場內(nèi)心的風(fēng)暴,深邃的眼眸之中,往日的溫和沉淀為一種熱烈,那是一種近乎純粹的執(zhí)著,令他的雙眼愈發(fā)明亮,像曠野中烈烈燃燒的火焰,帶著蓬勃的生命力,將周遭的黑暗都驅(qū)散;又似夜幕里最耀眼的星辰,超脫于塵世的喧囂,堅定地閃爍著,向世界宣告著他心中那不可撼動的信念。這哪是一句普普通通的話語啊,分明是他從靈魂深處迸發(fā)的吶喊,是他對愛情最赤誠的告白,是他在漫漫人生路上堅守的,永不磨滅的信仰!
亞瑟僵立原地,仿若被定格成一尊雕塑,望著海天,臉上的震撼如洶涌的潮水般愈發(fā)濃烈,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蠕動,像兩片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樹葉,唇齒間,破碎的音節(jié)如游絲般逸出:“值得,不值得……”似乎在靈魂的深淵中苦苦掙扎,試圖在這兩個簡單的詞匯里,尋找到關(guān)于生命與愛情的終極答案。
“亞瑟,恕我直言,你一直深陷絕望的泥沼,卻從未真正剖析過自己的情感。”海天微微俯身,目光緊緊鎖住亞瑟,眼神里滿是關(guān)切與真誠,語氣中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你被一個成熟嫵媚、風(fēng)情萬種的女人深深吸引,她以極高明的手段撩撥、挑逗著你,輕而易舉地點燃了你內(nèi)心最原始的欲望與沖動。單純的你在這場情感的博弈中,無力抵御這般看似熾熱的‘愛情’,全心全意地付出了自己的所有,恰似一個瘋狂的賭徒,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生命中一切最珍貴的東西都押上了賭桌,卻輸?shù)靡桓啥簟D愕慕^望,究其根源,是一種由多種復(fù)雜情緒交織而成的深淵。這里面,有付出一切卻未得到絲毫回報的不甘與憤懣,就像一個農(nóng)夫在漫長的耕作季里,傾注了無數(shù)的汗水與心血,精心照料每一株幼苗,滿心期待著豐收的喜悅,可當(dāng)收獲的季節(jié)來臨,面對的卻是一片荒蕪,顆粒無收,那種希望瞬間破滅的痛苦,足以讓人陷入無盡的自我懷疑;有被欺騙后的尊嚴破碎,如同被當(dāng)眾扯下遮羞布般的屈辱,曾經(jīng)深信不疑的愛情,不過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每一個甜蜜的瞬間都成了此刻刺痛內(nèi)心的利刃;還有那種孤注一擲后滿盤皆輸?shù)纳钌畹臒o力與挫敗,曾經(jīng)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在瞬間化為泡影,只剩下無盡的荒蕪與迷茫,仿佛置身于黑暗的荒原,看不到一絲希望的曙光。然而,賭徒只有遠離那致命的誘惑,才能重獲新生。即便此刻他兩手空空,但他已掙脫了人生中最沉重、最具毀滅性的羈絆與束縛。同樣,你只有徹底遠離安娜那如毒藥般的愛情,才能真正獲得解脫,從這痛苦的深淵中抽身而出,能重新找回自我,尋回被愛蒙蔽雙眼之前,那個充滿活力與希望的自己。從這個角度來看,她的離開,對你而言又何嘗不是命運的一次垂憐,一場重獲新生的轉(zhuǎn)機?況且,事實上你并未輸?shù)靡粺o所有。你依然是那個體魄健壯、才華橫溢的青年,依然擁有熱情開朗的性格和純潔善良的心靈。你只是需要去邂逅一個與你心靈相通、靈魂相契的女孩,與她相知相惜、相愛相守。那時你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愛情,才是人世間最美好、最真摯的情感,才是真正值得你傾心付出、用一生去詮釋和守護的愛情。它與你現(xiàn)在所謂的愛情相比,珍貴程度不啻百倍千倍,宛如璀璨星辰與黯淡微光的天壤之別,是歷經(jīng)風(fēng)雨后的彩虹,是荒蕪沙漠中的一泓清泉,是漫長黑夜盡頭的黎明曙光?!?p> 海天這番長長的話,是用一連串的法語說出來的。婉清逐字逐句地輕聲翻譯給我。隨著海天話語的推進,她的聲音不知不覺染上了一絲哽咽,眼中閃爍著感動與驕傲的光彩。我的心中也涌起無限的欽佩與感慨。亞瑟與安娜這復(fù)雜的情感糾葛,竟被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的海天分析得如此清晰透徹,難怪錢理群常說“世上就沒有海天看不透的東西”。亞瑟的胸膛劇烈地起伏,好似有一頭困獸在他體內(nèi)橫沖直撞,發(fā)出沉悶的嘶吼。他的雙眼死死地盯著海天,眼神中滿是掙扎與不甘,臉上震撼、迷茫、痛苦與思索交織在一起,猶如一幅色彩濃烈卻又雜亂無章的油畫,又被打翻的顏料盤肆意潑灑,各種情緒毫無章法地流淌。他的瞳孔中,時而閃過一絲恍然大悟的光亮,轉(zhuǎn)瞬又被迷茫的霧氣所籠罩,像是在黑暗中摸索的行者,雖捕捉到一絲曙光,卻又不確定那是否就是真正的方向。突然,他雙手抱頭,十指用力地插入頭發(fā),仿佛要將腦海中糾纏不清的思緒連根拔起?!皩Α瓕Σ黄?,我需要回房間靜一靜!”他的聲音顫抖,帶著一絲哽咽,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請不要打擾我,讓我自己好好想一想?!痹捯粑绰?,他猛地站起身,不顧一切地沖出房間,飛也似的逃回了西廂房,只留下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在空氣中回蕩。
兩個小時后,亞瑟從房間走出來,來到廚房主動幫婉清和海天包餃子。他的臉上還帶著深深的疲憊,仿佛經(jīng)過一場大戰(zhàn)似的,但目光中那層迷茫的霧氣已經(jīng)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堅定與決絕,宛如雨過天晴后,穿透云層的那束陽光,明亮而熾熱。他認真地和海天一起揉面、拌餡,虛心地向婉清學(xué)習(xí)各種餃子的包法,很快就學(xué)會了包元寶餃和柳葉餃。婉清還向亞瑟展示了一次搟兩張餃子皮的絕技,引得亞瑟發(fā)出陣陣驚呼。飯桌上,大家紛紛講起“老外”們與餃子之間的趣事。婉清講述西語系的西班牙外教吃餃子,必須用刀叉把餃子皮和餃子餡分開,先吃一口皮,再吃一口餡,還埋怨說蘸著蒜醬和醋吃餃子,遠不如蘸著黃油來得美味。海天則繪聲繪色地描述起教德國外教和留學(xué)生包餃子的經(jīng)歷。他說德國人做事嚴謹?shù)搅藰O致,不管是和面還是拌餡,都必須有精確的比例,甚至連面團的直徑都要精確計算出來。為了滿足他們的要求,海天跑遍了大街小巷,專門買了天平、量筒、量杯、尺子,還配了一個鬧鐘,在廚房里像進行一場科學(xué)實驗一樣,搗鼓了好半天,得出一大堆精確的數(shù)據(jù),這才敢去教他們包餃子。這些“工具”直到現(xiàn)在還安靜地躺在廚房的角落里,見證著那段有趣的時光。亞瑟也按捺不住,眉飛色舞地講起自己父親在英國的趣事。他父親看到英國有賣包餃子的模具,出于好奇就買了回來嘗試。結(jié)果,包出來的餃子簡直像個小型漢堡包,模樣古怪極了。放進鍋里煮了好久,怎么都煮不熟,最后只能無奈地看著這“失敗”的作品哭笑不得。這個故事更是將現(xiàn)場的氣氛推向了高潮,大家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亞瑟的笑聲尤其響亮,臉上的疲憊也仿佛被這溫暖的笑聲一點點融化,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是,晚餐結(jié)束后,亞瑟向海天鄭重地提出一個請求:“海天,回房間后,你能不能講一講你的兩對父母和爺爺奶奶的愛情故事?我想知道心靈相通,靈魂契合的愛情究竟是什么樣的?!?p> 聽到這個請求,我心中那塊沉甸甸的石頭“咚”地一聲穩(wěn)穩(wěn)落地,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我明白,亞瑟已然徹底摒棄了輕生的念頭,并且開始努力掙脫那段畸形愛戀所帶來的痛苦枷鎖。海天帶著詢問的目光看向我和婉清,見我們倆不約而同地輕輕點頭,便微笑著牽起亞瑟的手,兩人并肩走向西廂房。
那一晚,西廂房的燈光再次亮到了深夜。我不知道他們都談了些什么,只看到第二天早晨,亞瑟精神抖擻地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像是被注入了全新的活力,整個人煥然一新。他主動來到廚房,興致勃勃地向婉清和海天學(xué)習(xí)做中國菜,無論是口味濃郁的北方菜,還是精致細膩的南方菜,他都滿懷熱忱,學(xué)得有模有樣,還專門拿出一個本子,認真地記錄著每一道菜的做法和要點。他還跟著我參觀了竹吟居的每一個角落,對這個充滿古典韻味的小院喜愛至極,尤其是客廳里的太師椅、大條案和雕花隔扇,這些散發(fā)著歲月氣息的老物件深深吸引著他。他的眼神中滿是好奇,不停地詢問著它們的來歷、用途和背后的故事。閑暇時分,我們圍坐在一起品茶。我和海天向他介紹各種好茶的獨特之處,講述了竹吟居那口老井的神奇。亞瑟聽得入神,還認真地學(xué)習(xí)著品茶的禮儀,輕輕端起茶杯,先聞茶香,再小口品味,臉上露出享受的神情。在書房里,他饒有興致地看海天揮毫潑墨,書寫書法、繪制中國畫。那行云流水般的筆觸,在紙上留下美妙的痕跡,讓他贊嘆不已。他也忍不住嘗試著拿起毛筆,雖然寫出來的字跡歪歪扭扭,“慘不忍睹”,但他卻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作品”收藏起來,仿佛那是一份珍貴的紀念。海天見狀,當(dāng)場畫了兩幅《墨竹圖》,一幅掛在自己房間的墻上,另一幅鄭重地送給了亞瑟。竹影搖曳,墨香四溢,傳遞著真摯的情誼。
于是,在這充滿溫馨與趣味的生活中,亞瑟身上曾經(jīng)的痛苦、消沉、悲傷和絕望,如同春日暖陽下的殘雪,迅速地消融;而開朗、自信、熱情與樂觀,又如破土而出的新芽,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再次蓬勃生長。甚至有一次,他和我在談?wù)撎圃姇r,主動提及那封“遺書”中引用的夏爾·波德萊爾的《致一位過路的女子》,并主動詢問那天我是引用哪首古詩和這首詩對比,兩首詩有什么異同。他的語氣平靜而真誠,目光中沒有一絲波瀾,整個人都散發(fā)著一種釋懷后的坦然。那時,我便確定,亞瑟已經(jīng)徹底走出了那片深不見底的泥沼,重新?lián)肀儆谧约旱纳睿_啟了人生新的篇章。
三天時光轉(zhuǎn)瞬即逝,一個寒風(fēng)料峭的冬日清晨,亞瑟與我們告別,即將離開竹吟居。臨行前,他用眷戀的目光緩緩掃過竹吟居的每一處角落,又在我們每個人身上久久停留,仿佛要將這三天美好溫馨的時光鐫刻進心底。我也細細打量著他,與三天前那個被消沉絕望籠罩、失魂落魄的小伙子相比,此刻的他宛如重獲新生,熱情與活力再度洋溢在周身。那如春日未名湖湖水般澄澈的碧綠眼眸中,重新跳躍著對生活的熱愛與憧憬。在這短短三天的相處里,我們早已深深喜愛上這個單純善良、才華橫溢的法國小伙子。我將一盒他最愛喝的信陽毛尖遞到他手中,以一家之主的身份誠摯說道:“亞瑟,往后竹吟居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無論何時你來,我們一家三口都會滿心歡喜地迎接你。”婉清也在一旁熱絡(luò)地附和:“沒錯,以后要是饞餃子或者想吃中國菜了,就跟海天說,或者直接找我,咱們一塊兒動手做,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吃,多好呀!”
亞瑟眼眶微微泛紅,聲音略帶哽咽,努力用盡量流利的漢語說道:“蘇老師,師母,真的特別感謝你們這三天的照顧。這三天,我感覺自己就像回到了家一樣,是你們讓我重新找回了生活的勇氣和希望。”語畢,他轉(zhuǎn)向海天,沉默片刻后,突然發(fā)問:“海天,你還沒找到與你靈魂契合交融的女孩嗎?”
海天微笑著搖了搖頭:“我仍在尋找與等待?!?p> “要是找到了,你會為她而死嗎?”亞瑟接著問。
“如果愛情需要以生命來詮釋,我想,我一定會的?!焙L觳患偎妓鞯鼗卮穑暗灰€有一絲可能,我就會為了她,也為所有我深愛的人,好好活下去?!?p> 亞瑟眼中涌起深深的欽佩與感動,他走上前,用力擁抱海天:“海天,我的好兄弟,你是我這一生最珍貴的朋友。你一定會擁有世界上最契合的靈魂伴侶,收獲世界上最美好的愛情?!?p> 說完,他松開海天,向我們深深地鞠了一躬,轉(zhuǎn)過身,邁著兩條長而勻稱的腿,瀟灑地朝著竹林外走去。冬日的陽光艱難地穿透云層,絲絲縷縷地灑在竹林間,為這片靜謐的竹林鍍上一層淡淡的金色。地上的積雪在微光的映照下閃爍著細碎的光芒,像是封存著這幾日溫暖的時光。寒風(fēng)輕輕拂過,竹葉沙沙作響,亞瑟的背影漸漸遠去,融入這銀裝素裹又充滿生機的冬日畫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