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穹窿壓著大地,風(fēng)在裸露的土丘間嗚咽。這里沒有褶皺,沒有起伏,只有一種被時間遺忘的平坦,像一塊被熨燙過的裹尸布。
母親的陣痛撕裂了荒原的寂靜。她說,夢里有一條火龍盤踞天際,鱗片剝落成灰燼,點(diǎn)燃了整片曠野的枯草。父親因此為我取名“天龍”,后來母親怯了,將“龍”改為“隆”——仿佛這樣就能壓住命運(yùn)的煞氣。
七歲那年,三叔來了。他像一截被蟲蛀空的柳木,俊秀的臉嵌在嶙峋的骨架上,咳嗽聲里總夾著血絲。父母將他與奶奶安置在荒原邊緣的土房里,他便成了我的故事匣子。
他的故事是從小人書里偷來的:孫悟空的金箍棒能捅破天庭,林黛玉的眼淚能淹死大觀園。他教我認(rèn)字,帶我去鎮(zhèn)上買麥芽糖,用銹刀挖婆婆丁根煮水喝。那些日子,荒原的黃昏總是金紅色的,像他煙斗里明明滅滅的火光。
鄰居們躲著他走,說肺病會順著風(fēng)傳染。只有我趴在他膝頭問:“三叔,迪斯科是什么?”他瞇著眼笑:“就是城里人扭屁股的舞,等病好了,我?guī)闳ヌ!?p> 某天挖野菜時,我們誤入一片墳地。我指著墓碑問:“三叔以后也會躺在這里嗎?”他吐出一口血痰,煙桿指向天空:“人死了,魂兒會飄到云上頭?!?p> “那你的魂兒會想家嗎?”
“下輩子吧?!彼鋈粍×铱人云饋恚跋螺呑印乙獋€結(jié)實(shí)身子,娶個媳婦,生個比你皮實(shí)的小子?!憋L(fēng)掠過墳頭的枯草,像一聲嘆息。
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四年級的冬天。他蜷縮在破被褥里,像一把收攏的舊傘。父親塞給他一疊錢,他轉(zhuǎn)手將五塊錢硬幣按進(jìn)我掌心:“借你的,等三叔賣了糧就還。”
后來我才懂,那枚硬幣是他最后的糖,而“借”字是他留給我的繩索——仿佛這樣,我們的賬就永遠(yuǎn)算不清,他就永遠(yuǎn)不必真正離開。
他的墳是新土堆成的,沒有碑,只有一株歪脖子樹投下瘦長的影子。父親說,他是用削蘋果的小刀割的腕,“太疼了,疼得他求饒”。
我忽然想起他講過的故事:孫悟空被壓五行山五百年,草根嚼爛了,鐵丸啃穿了,可山就是不肯裂開一道縫。
風(fēng)卷著沙粒打在臉上,生疼。遠(yuǎn)處的婆婆丁又冒了芽,嫩黃色在灰褐的荒原上刺目得像血痂?;蛟S某天,它們的根會扎穿墳塋,纏上他的指骨;又或許某夜,火龍會再次掠過天際,把野草燒成灰燼,而灰燼里會站起一個健壯的青年,褲腳沾著迪斯科舞廳的亮片。
荒原沉默如亙古,但我知道,它記得所有活過的內(nèi)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