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諶正皺眉查看稿件,手機屏幕忽亮。
目光淡然掠過,挑眉。
點開。
―監(jiān)控幫你調(diào)到了
―[視頻]
―這人如果我沒認錯的話,你應(yīng)該能在朔柳近期發(fā)布的通緝令上看見他
―不管怎樣,如果再遇到他
―立刻報警
看完消息,韶諶眉頭緊鎖,打開對方發(fā)來的視頻。
視頻中的遲休始終垂頭,從監(jiān)控的視角看去,整個頭都被遮陽帽擋住。
而遲寬則從一開始的安靜靠立,到逐漸向遲休靠近,直至遲休在九樓走出也跟了上去。
韶諶眉眼間的戾氣愈重,指尖將進度條往前撥了一小截。
看完后,又撥回。
舌尖抵了抵上顎,他的視線隨著畫面反復(fù),滯停在遲寬手里的匕首上。
終于按下暫停,跳轉(zhuǎn)頁面,往搜索欄里敲字。
看到搜索結(jié)果,韶諶瞇了瞇眼。
排除開大篇的陳述,他的目光直接定格住那幾行字。
【朔柳市公安部】
【遲寬】
【A級在逃嫌犯】
斟酌著,韶諶眸色漸暗。
……
遲休走出電梯,抓果籃的手緊了緊,沿著走道開始尋找病房。
正張望,她忽地看見走廊里打電話的遲奕,自己的手機也恰時響起。
遲奕聽見動靜,撇頭看向來人,臉上多了一抹溫和的笑。
“來了?”
遲休含笑上前:“嗯。”
遲奕接過遲休手里的果籃,引她到遲全的病房門前。
“這會兒他應(yīng)該是醒著的?!边t奕指指門板,“醫(yī)生待會兒過來,到時候你跟他一起進去。”
遲休微微頷首。
“他現(xiàn)在情況如何?”
遲奕沉口氣:“心臟衰竭,加之其他器官都有大大小小的毛病,所以……”
遲休眉梢一動,瞥向遲奕。
“可能……熬不過四個月。”
遲休睫羽微顫,抿唇。
想不到什么能安慰遲奕,她只得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半晌,三個身著白大褂的醫(yī)生走近,遲奕打開門,悄聲示意遲休跟進。
遲休安靜跟隨醫(yī)生們跨進病房,很快,病床上消瘦的老人映入眼簾。
記憶里的遲全,除了他仿佛與生俱來的溫柔,印象最深的便是他臉上永遠不減的笑。
而此刻的遲全骨瘦如柴,身體埋在被窩里,煞白的面孔半陷在枕間,滄桑的臉?biāo)坪踉贁D不出笑容。
遲休不禁恍然,足尖一個不小心撞到旁邊的椅腿,發(fā)出輕微響動。
其中一個醫(yī)生見狀,立刻出聲試圖掩蓋。
“遲老先生,今天感覺如何?”
遲全聞聲緩緩睜眼,褪色的瞳仁木然直視天花板,毫無光彩。
“哪位?”
出聲的醫(yī)生有些尷尬,回眸看向遲休。
遲休不想讓遲全情緒波動過大,也不想讓醫(yī)生難堪。
思量片刻,她干脆吱聲。
“老遲,許久不見?!?p> 遲全聽言,沒有任何表情的臉?biāo)坪跽藘擅?,微皺的眉隨即舒展開。
“是你啊?!边t全虛弱得只剩氣音,“還以為……你把我這瞎老頭子給忘了。”
眾人都對遲全的反應(yīng)感到訝異,面面相覷幾秒后,照舊進行常規(guī)的問診。
遲全回答的過程中不時偏頭,似在確認什么。
待醫(yī)生們離開,遲休朝門口的遲奕淡淡點頭,拉開床邊的椅子落座。
遲全順著聲音來源側(cè)過臉:“小遲。”
“嗯。”
“你跟我說實話行不行?”
遲休大概能預(yù)料到遲全接下來的話,輕輕嗯了一聲。
“我……能不能等到明年木香開?”
遲休長睫一顫,咬了咬唇。
“能?!?p> “唉……”遲全側(cè)回臉,“連你也不肯說實話?!?p> 遲休一字一句道:“我說能就能。”
遲全揚眉,失笑。
“借你吉言?!?p> 遲休望著老人,低語:“你好好的,明年,回湛橋看木香?!?p> 遲全笑彎眼:“好?!?p> “老遲?!?p> “嗯?”
“你說?!边t休垂頭,“過去犯的錯誤,現(xiàn)在道歉,作數(shù)嗎?”
遲全眉尾微揚,笑著搖了搖頭。
“當(dāng)然不作數(shù)。”
“那補償,來得及嗎?”
遲全依舊搖頭。
“水親自砸穿的石頭,是拼不回去的?!?p> 遲休低下聲:“如果,我想拼回去呢?”
遲全清了清嗓子,溫吞回答。
“這么說可能太絕對,但你也長大了,就不得不接受一個現(xiàn)實。”
“犯錯之后,你將永遠找不到與之匹配的補償或道歉,亦或者,它會成為一個或大或小的烙印,永遠留在你走過的路上,只是你從未回頭仔細掂量過?!?p> “人常言贖罪、償還,不過是換得自己心安理得的借口罷了,真正受過傷害的人,他所傷過的心――”遲全輕咳一聲,又補充,“別人,無法衡量?!?p> 遲休沉默許久,再次開口。
“那就只能悔了嗎?”
遲全緩了口氣,語速明顯比剛才慢下來:“你怎么想呢?”
“我想,傾盡一切,去虔誠,去溫柔?!?p> 遲全似乎明白了遲休的意思,笑得和藹。
“不過――”
遲休又瞥向遲全。
“挽不回的,終究是挽不回的?!?p> 一頓,遲全幽幽續(xù)上下一句。
“能挽回的,不過是對方從來沒想過離開罷了?!?p> 遲休眸間一亮,彎唇:“嗯。”
“老遲?!?p> “怎么了?”
“你說――”遲休莫名感覺喉間一澀,“有些人,是不是一開始就不值得愛,或者被愛?”
遲全失神的瞳仁往聲源處轉(zhuǎn)去。
“為什么要這么問?”
“只是在想,已經(jīng)破碎不堪的人鼓足勇氣,去嘗試堅定地愛一個人,可那人后來發(fā)現(xiàn),她所能給予對方的愛,好像遠遠小于對方付出的愛。”
遲休視線不自覺從遲全的臉上移開,透過光景明媚的窗外,她好像看到那遙不可及的影子。
“所以,她的愛,還有意義嗎?”
遲全的笑意斂了幾分:“記得有這么句話,也不知道放在這里合不合適。”
“什么?”
“‘每個人都身懷天賦,但用會不會爬樹的能力去評判一只魚,它會終其一生以為自己愚蠢。’”
遲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他的意思,陷入沉思。
遲全接著道:“這不是老遲貶你的意思,我想說的是,既然下定決心去愛別人,那么我相信,那人所能付出的愛也定是竭盡所能,即便在別人看來微不足道,但或許是那人獨有的愛惜別人的方式,也是她傾盡所能的愛意?!?p> “愛是本能,是天賦,沒人能評判本能和天賦的力量、價值,更不能比較?!?p> “也沒人能站在大愛的制高點上,去指點別人的愛有多么廉價。”
說了許多,遲全示意遲休拿水給他,遲休沉默照做。
“到底還是歲月跑得急了些?!边t全沉口氣,“愛啊,逐漸被人傳成一種矯情的代名詞,泛濫得多廉價而尋常,直至不堪一擊?!?p> 遲全長舒一口氣,又偏頭往遲休的方向望去。
“大道理誰都懂,可誰又能保證,自己一定不會成為諷刺的主人翁?!?p> 遲休的拳頭緊了緊。
“老遲說了這么多,歸結(jié)起來不過就一句話?!?p> 遲全說著,臉上的皺紋又被笑容撐開。
“付出不一定要成正比,但愛,定要無愧于心?!?p> 遲休愣怔半秒,忽地釋然般笑笑。
“對?!?p> 遲全笑意不減:“能這么問,是有戀人了嗎?”
“嗯?!?p> “哈哈……”遲全笑出聲,別回臉,“現(xiàn)在啊,又多了個讓我舍不得離開的理由了?!?p> “什么理由?”
遲全只是微笑,沒應(yīng)她。
遲休也不想多問,細語道:“老遲,我們認識多久了?”
遲全瞇眼:“快……十七年了?”
“十七年……”遲休低聲呢喃。
如果。
你才是我的父親。
多好。
她終是沒能將話說出口,只安靜看著遲全。
遲全半晌沒聽見動靜,蹙眉:“小遲?”
“在?!边t休起身挪了挪椅子,“老遲,以你的閱歷,會覺得我這些問題幼稚嗎?”
“怎么會?”遲全展顏。
“人人都是第一次來這個世界,你我也是,我只不過比你先來些時候,經(jīng)歷過的人情世故比你多了些?!?p> “我只能在我所涉足過的、而你暫時沒能涉足的區(qū)間內(nèi)為你指點迷津,而我無法觸及的領(lǐng)域,仍需要別人為我或者我自己開路?!?p> 遲休斜了斜身子,倚在椅背上繼續(xù)聽他念叨。
“干咱們這行的,純粹是在海里撈月,想確確實實地干出什么成就,結(jié)果堅持了大半輩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窮盡一生追尋的月亮,不過是前人過于耀眼的光――留下的假象而已?!?p> 遲休吱聲:“那,藝術(shù)對于你,算什么?”
遲全又笑:“這個嘛……算讓我不至于歸西后,世間連我存在過的痕跡都沒有的安慰?”
遲休沒說話。
沉默――
遲全嘆口氣,打破沉默。
“我這后半輩子也著實荒唐,瞎了眼又沒了腿,這倒霉氣運啊一個接一個,跟趕趟兒似的?!?p> 遲休薄唇微張,莫名被“倒霉”二字刺激到神經(jīng)。
“我算……你的霉運嗎?”
遲全笑瞇眼:“當(dāng)然不算。”
“其實看開一點,如果我沒失明的話,或許還遇不見你?!边t全注視著天花板,眼神里似乎有了光彩,“但假如回到十七年前,我還沒瞎,也能恰巧遇到那個幼小卻獨立的你。”
“我同樣樂意帶你認識這個世界,然后坐下來談?wù)勑叛?,談?wù)剱邸⑺囆g(shù)和詩歌,談?wù)勀切┳屇恪⒆屛舀D―”
“都不會速朽的東西?!?p> 遲休抿唇一笑:“嗯。”
“其實,我寧愿相信這是摻了緣分的懲罰?!边t全偏頭,“以你的出現(xiàn),懲罰我的年少輕狂。”
“珍重的人,卻見不得她的面容?!?p> 遲休莞爾:“我想,你早該知道我的模樣了。”
遲全微怔,片刻后舒顏。
“對?!彼葸M枕頭里的頭動了動,“我聽見過――”
“你的樣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