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xué)后,二狗喊我彈玻璃球我也不去了。
我拎起書包,一個箭步就沖回了家。
家中大門緊閉,估計我娘還在睡覺。
我顧不得許多,拍門大喊:“娘!三叔他——”
“吵吵吵!吵冤?。俊庇衅鸫矚獾奈夷镩_門就是一個爆栗。
我捂著發(fā)痛的額頭,委屈地道:“娘…三叔他……”
我娘冷臉道:“瘋了?!?p> “想看就去看,別在外頭哭,盡給我丟人?!闭f完,她打個哈欠,回房間補(bǔ)覺去了。
我有些納悶。
印象里我娘跟三叔也沒矛盾啊,她為啥這個態(tài)度……
愣神間,我似乎聽到還沒走遠(yuǎn)的老娘用家鄉(xiāng)話小聲嘀咕:
“冒(沒)用滴(的)鬼,活該噻,連屋里堂客(媳婦)都守不住?!?p> 呃…我聽錯了吧,我娘不是那種尖酸刻薄的人啊,沒道理對可憐的三叔這么冷漠。
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眼下三叔最重要。
我飛速跑到大爺爺家,使出渾身力氣推開大門。
“砰——”
門后并不是想象中令人崩潰的場面。
空曠的房間里靠墻擺了幾張椅子,通向后院的木門被屋外的寒風(fēng)吹得吱呀作響。
空空蕩蕩的中堂,讓人有點瘆得慌。
我咽了口唾沫,朝右邊的客廳走去,穿過客廳再往東走幾步就是三叔的房間。
屋里十分干凈,被子,枕頭整整齊齊的擺在一起,柜門和窗戶被擦拭得一塵不染。
沒有人在。
我默默關(guān)上門,剛欲回身,卻感到身后傳來一陣寒意。一個高大的人,在木門上打下一片巨大的陰影。
我僵硬地轉(zhuǎn)過身,抬頭望向他。
是三叔。
他神色淡然,看上去異常冷漠。在他臉上我找不出一絲瘋癲的痕跡,論誰看了都只會覺得他是一個心情不太好的正常人。
“你到這做什么?”三叔開口說話了,聲音冷冰冰的。
“啊,哦,我、我在找你呢,三叔……”我慌亂地回答,可他不聽我說完,轉(zhuǎn)身便走。
“喂!三叔!等等!”我趕緊扯住他的衣服,不讓他走。
我還有一堆問題呢!看到三叔沒瘋我很高興,可為什么村里會傳出他瘋了的謠言呢?
三叔回頭,用一副死人臉對著我,冷漠的吐字:“出去?!?p> “呃……”我還想再說些什么,但迫于三叔的怪異我只能乖乖認(rèn)慫。
我呆呆地看著三叔越走越遠(yuǎn),不知該如何開口,傻傻地杵在原地。
三叔他沒像得了瘋病啊……
我剛這么想著,眼前就出現(xiàn)驚奇的一幕。
走到一半的三叔突然停住了,他開始彎著腰笑。笑聲剛開始很低,爾后聲音越來越大,最后演變成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笑得狠了,他就開始原地起跳,手打手,腳踩腳,活脫脫的一個瘋子。
我怕了,趕緊跑去扯他,嘴里大喊:“叔!三叔!你咋了啊!”
大爺爺和大奶奶偏巧在這時候來了,大爺爺臉色陰沉的可怕,而大奶奶跟我一樣,也被嚇著了。
“兒啊,你別啊――”大奶奶哀嚎一聲,淚灑當(dāng)場。
大爺爺?shù)氖植煌n澏?,?zhǔn)確來說,他整個人都在打哆嗦,急了半響才憋出個:“畜生……”
三叔止住癲笑,抬頭望著他們,我在他身后,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他悶哼一聲,悠悠來了一句:“已經(jīng)晚了?!?p> 說完,他不顧阻攔沖出了家門。我趕緊去追,只跟了幾個拐角就追不上了。
我大聲呼喊他的名字,無奈風(fēng)太大,田野太廣闊,我的呼喚淹沒在了風(fēng)中,傳不進(jìn)他的耳朵里。
三叔也太能跑了,我連他影子都沒追上。
我沒了轍,追又追不上,喊又喊不住,只能灰溜溜地回去求我娘。
我娘聽后冷笑一聲:“不去?!?p> “你都追不上,還指望我這個女人?怎么就這么沒出息????。俊?p> 我低著頭,唯唯諾諾地不敢做聲。
我娘不待見我了,可我仍執(zhí)拗地杵在那兒。她被逼的沒法兒,憤憤丟下一句:“他遲早要回的,你就別操這份心了,他要走,沒人能攔得住?!闭f完就命令我去洗漱睡覺。
躺床上準(zhǔn)備休息的時候,恍惚間聽見我娘的聲音從窗外傳來:
“自己選的當(dāng)孝子,人沒了又發(fā)癲,他文飛真不愧是文仲芳的種。”
我當(dāng)時太累了,沒來得及細(xì)想她話中的深意,倆眼一閉,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我娘說三叔回來了。
我高興地從床上蹦起來,隨意抓了把臉,飛快洗漱穿戴一番后直奔大爺爺家。
真是的,我這幾天去他家比回自己家還勤。
“三叔!”
我激動地推門而入,卻發(fā)現(xiàn)中堂里的場景與昨日大相徑庭。
黑色的長布懸掛在四角,右側(cè)擺置著一口黑木棺材,正前方是一張香案,上頭擺在的爐子里插著四根長短不一的香燭,香爐兩邊立著兩根燃燒正旺的紅白蠟燭。
四周黑壓壓的,門外的光線被黑布簾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幽暗的環(huán)境下只有方桌上的點點星火。
三叔跪坐在香案前,膝下墊著蒲團(tuán),頭埋得很低。
“三叔?三叔,三…哇?。 ?p> 我怕破壞這靜謐詭譎的氣氛嘗試小聲喊他,結(jié)果不知從哪竄出一只通體全黑的野貓,把我嚇一大跳。
哪來的貓?我定睛一看,總覺得這貓長得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見過。
等等,這不是小黑嗎?
我又驚又喜,沒想到還能再看見它。
小黑是我跟二狗撿到的一只小野貓,跟我們一起玩過一段時間。不知怎的,有天突然就不見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二狗為了氣我,說小黑肯定被誰家的狗給咬死了。害得我那段時間里,見一次狗就掄起石頭打一次。
“小黑你怎么在這?小黑別怕,是我啊!”
是我的錯覺嗎,總覺得小黑好兇啊。它好像不認(rèn)識我了,看我的眼里充滿了敵意。它身體彎曲成弓型,像是隨時要對我展開攻擊。
還有,小黑的眼睛…居然是暗灰色的……
小黑失蹤數(shù)年,它的特征我都還記得。它右耳缺了一小塊,左腳上有塊大白斑,眼前這只黑貓兩點都符合,連體型大小都跟記憶里別無二致。
可它的眼睛不應(yīng)該是淺綠色的么?那時我賊稀罕它的大眼珠子,在陽光底下亮閃閃的,很是好看。可今天看上去,為什么顯得這么可怕...像是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霧,模糊不清。
“小黑……”我試探性地伸手,希望它能想起我。
“砰!”
屋外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把我和小黑都嚇了一跳。
我回頭,發(fā)現(xiàn)來人居然是二狗!
二狗神色慌張,手里死死攥著被打碎半個下身的綠色啤酒瓶。他站在院子里,拿瓶子的手微微顫抖,隔著十幾米遠(yuǎn)我都能感受到他莫名的恐懼。
我疑惑道:“二狗?你摔瓶子干嘛?”
哪料,二狗對著我破口大罵:
“蠢貨!還不過來!”
我被他罵得一愣,摸不著頭腦。
只見他咽了口唾沫,喉結(jié)上下滾動,似是在糾結(jié)。
片刻后,二狗猛地沖向了我。
他大步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死命往外拽。拽就算了,他拉起我就跑,我被迫跟著他一路狂奔。
“我靠,你丫干嘛呢…”
不知道跑了多久,只感覺跑了好遠(yuǎn),好遠(yuǎn),快跑到河壩他才停下來。
二狗在用我認(rèn)識他以來最大的速度在跑,簡直跟逃命一樣。
“狗子...你...”我猶豫著,不曉得該怎么開口。
二狗太反常了。
今天是周六,他家又不在我家附近,沒道理今天突然來找我。我跟他家隔挺遠(yuǎn)的,走路來回得花一個半小時,出來玩都要提前一天約好。
可我昨天一直在鬧心三叔的事兒,壓根就沒跟他約啊!
“呼…文三兒,你...真是個豬腦子…”二狗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罵我。
莫名其妙被罵,我頓時就不樂意了。
我十分不滿地回了他一句:“你把話給我說清楚,我怎么就豬腦子了?”
二狗狠狠瞪了我一眼,咬牙切齒道:“文三兒,你蠢也給我蠢的有點限度,你看仔細(xì)了沒有,那哪里是你喜歡的小黑?!”
“右耳缺一塊,左腳有白斑,怎么就不是小黑了?”
他嘆了一口氣,斜著眼覷我:“你是不是以為我之前說小黑被狗咬死了是在氣你?”
我遲疑了一下,傻傻地點頭。
二狗冷哼一聲,說:“其他事我都有可能騙你,獨獨這事沒有?!?p> “那玩意兒不是小黑,你瞅它那磕磣樣兒,還有那灰不拉幾的眼珠子。小黑哪有那么丑?”說到丑字的時候,他還特別嫌棄地朝我翻了個白眼。
“小黑它早在五年前就被一群瘋狗給咬死了!”
二狗一連串說了好多,我有些沒緩過神,只覺得耳邊像是被言語炮彈轟炸過一樣,嗡嗡地響。
但是最后一句我反應(yīng)過來了。
“你蒙誰呢?它不還好好的在那嗎?都這時候了,你還騙我?有意思嗎?”我不滿地嚷嚷。
二狗看樣子是被我氣笑了,怒道:“哪有貓活五年還沒變化的?拜托你長點腦子!”
二狗環(huán)顧四周,確認(rèn)周遭沒有其他活物后,招呼我坐到坪上。
他手里拽弄著幾根剛扯下的狗尾巴草,悠悠道:“你還記得咱倆送小黑回家的那天晚上嗎?”
我點點頭。
當(dāng)然記得,就是那晚之后,我再沒見過它。
說是家,其實就是撿到它的地方。
我娘貓毛過敏,所以我們沒法在家養(yǎng)它。只能在外邊暫時給它建個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等貓媽媽回來找。
二狗說那晚我倆分開后,他獨自送小黑回家。他給小黑撿了個紙盒子,用樹葉和草給它墊了個窩。
做完一切后,他轉(zhuǎn)身離開。他才剛走幾步,身后便傳來異響。
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是小黑跟過來了。
小黑叼著兩塊玻璃珠子,放到他腳邊。
他遲疑片刻,彎腰撿了起來。
小黑有靈性,見他拾起那兩顆玻璃珠子,高興地在原地轉(zhuǎn)圈圈。它仰起頭,沖著二狗“喵~”了一聲,看起來很開心。
二狗無奈笑笑,輕輕拍了拍它的頭,說了聲謝謝。指著剛搭好的窩,示意它回去,小黑也很聽話的回去了。
之后發(fā)生的事,如果二狗能提前預(yù)知的話,他絕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轉(zhuǎn)頭便走。
二狗走了沒幾步,突然聽到后方傳來一聲十分細(xì)微地哀嚎。
他聽后,遲疑地回身。
眼前的一幕,讓他這輩子都無法忘懷。
不知從哪里竄出來幾只餓得發(fā)狠的野狗,正奮力撕咬著小黑弱瘦的軀體,不消幾秒,小黑便斷了氣。
二狗傻了,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他嘶吼著從地上抄起一根破竹竿沖著那幫瘋狗打過去。
那些瘋狗得了吃的,當(dāng)下也不想消耗體力跟人斗,隨便叼了幾塊小黑的尸骨便四下逃開了。
二狗到最后,連小黑的尸骨都沒拼得齊,只能在小黑的家里挖個坑,把零星的骨肉埋了進(jìn)去。
二狗說這些的時候,眼眶紅紅的,映著夕陽的余光,閃動著淚花。
二狗哽咽地說:“我也是后來才曉得的?;丶液螅瑥垹敔敻艺f,鄰村有幾只餓了好幾天的瘋狗,要我那幾天不要去兩村邊界處玩。”
“小黑有靈性,它肯定曉得那幾條畜生是不怕人的。它不僅沒有跑,它還往那幾個畜生在的方向走,它是去送死啊……”
“等它覺得自己差不多快完了才叫一聲,像是警告,又像是道別?!?p> “貓怎么可能跑得比人慢?小黑它...”
二狗嗚咽一聲,淚流滿面,說不下去了。
那晚過后,二狗把這事講給了村里一個歲數(shù)較大,有德望的長輩。
長輩聽后嘆了口氣說,其實二狗才是那幾條瘋狗盯上的獵物。人跑不過狗,狗跑不過貓,抓人顯然是比較節(jié)省體力的,畢竟它們都餓了好幾天了。
可小黑卻自愿朝它們走過去,送上門的食物,沒有不要的道理。
換而言之,二狗欠了小黑一條命。我見他一臉哀怮,才知道二狗這次是真沒唬我。
二狗平日里十分不著調(diào),可我能感受到他此刻不加掩飾的悲傷。
我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既然它不是小黑,那它是什么?”
“不知道。”二狗答的很干脆,很快又接道:“總之不是什么好東西?!?p> 二狗這話說得很隱晦,沒把其中的緣由說破。
山里神鬼之事,就算是五歲小孩也能跟你說道上兩三條,這并不稀奇。奇怪的事情屢見不鮮,這只奇特的貓估計也是眾多精怪中的一員。
在鄉(xiāng)下,貓的數(shù)量不算多也不算少??蛇@通體全黑的貓除了小黑外,我是再沒見過,也無怪乎我會認(rèn)錯。
“那現(xiàn)在咋辦,它會不會害三叔啊?”我跟著二狗嚼起了草根子。
“呵,害他?”哪料二狗冷笑了一聲,回道:“害了他,誰給它續(xù)命?”
我沒聽懂他話里的意思,剛想發(fā)問,遠(yuǎn)方卻突然火急火燎地涌出一大波人。
我和二狗連忙跳到田邊避開人流。只見一堆人簇?fù)碇粋€鄉(xiāng)里土制的破爛擔(dān)架,擔(dān)架上躺著一個人,看上去十分眼熟。
我悄悄扯了扯二狗的衣襟子,小聲附在他耳邊道:“二狗,你看那個人,像不像對塘的王伯?”
二狗皺著眉頭,死盯著看了一會兒才回道:“那就是王伯。”
我好奇,想湊過去看個仔細(xì),卻被人群擠開。
這一擠,差點害我摔了個四腳朝天,好在一旁的二狗救駕及時,這才避免了一樁人間慘劇。我死死拽住他衣袖,生怕自己會摔進(jìn)田里。
人群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去了。
長這么大,頭一次見這么大陣仗。
二狗咳嗽一聲,把發(fā)懵的我喚了回來:“你要抓到啥時候啊?”
“?。颗杜丁蔽亿s忙松開他。
二狗突然俯身盯了我一會兒,咧嘴笑道:“你丫膽子這么小,屬老鼠的?”
“去去去,少扯犢子。你爺爺我是思考的太入神了?!蔽覜]好氣地拍開他。
被錘了的二狗不滿地撅了撅嘴。
“行了,你離得比我近,剛剛看到什么沒?”我扯回正題。
“有?!倍费b模作樣地摸了摸他完全沒有胡茬的下巴,故作深沉。
“王伯的手腕上有兩道交叉的褐色印子。”
印子?這有什么好稀奇的?這點傷用創(chuàng)口貼都浪費啊。至于這么興師動眾的嗎?王伯也不是啥矯情的人,我記得他上次手上劃了一道好深的血口子都還能跟個沒事人一樣挑一擔(dān)魚回來呢!
“那印子深不深?”一想到口子深度,我趕緊問二狗。
“不深,很淺。”二狗皺著眉頭回答我。
這更奇怪了吧。
何況剛剛王伯那樣子,跟發(fā)了羊角風(fēng)一樣,躺在擔(dān)架上動彈不得。護(hù)送的人們面色嚴(yán)峻,不像是開玩笑。
我和二狗對視一眼,緩緩說道:“能做到這種程度的怕是只有...”
二狗一下子就明白了,補(bǔ)充我沒說完的話:“那只貓了?!?p> “狗子,咱們得趕緊回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蔽壹奔钡恼f道。
現(xiàn)在恐怕只有我倆知道那妖物的厲害。
二狗卻緊鎖眉頭,目光拋向我們來時的方向,緩緩道:“就怕我倆現(xiàn)在趕回去也沒用了?!?p> 我下意識的回頭,果然看見對面烏泱泱的一團(tuán)。
壞了,我娘還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