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僑從掩體后走出,他原本穿著的那件體面西裝,已經(jīng)沾滿了灰塵,眼鏡也不知丟到哪去了。
不過拋開其他不談,單從這幅裝扮來看,裴元僑就已經(jīng)算得上是精通洋務(wù)了。
“我沒事。”
他整理了下衣冠,撣去袖口的灰塵,詢問道:“可是貴國洛克馬丁集團的康拉德先生派你前來?”
瓊斯點了點頭:“的確是康拉德先生雇傭的我?!?p> “康拉德先生讓我提醒您,務(wù)必立刻返回使館,以免再度遭到英國人的襲擾。”
“好,多謝。”
“委托只要求我?guī)湍鷵跸逻@一次襲擊,其余便不在我的責任范圍里了?!?p> 瓊斯看向張懷生,有些惋惜道:“張先生,盡管你對我們頗有成見,但我還是感覺很榮幸能與你這樣的強者并肩作戰(zhàn)?!?p> 張懷生抬起手指:“總之,感謝你的香煙?!?p> 他對美國人的印象很差,在排華法案還生效的今時,他不可能跟任何一個“為自己是美國人而自豪”的美國人做朋友。
當然,若是有利益牽扯,有求于人,自然另當別論。
“告辭?!?p> 穿著沉重機甲的瓊斯逐漸消失在了兩人的視線中。
裴元僑看向張懷生,深深一揖:“此番,還要多謝瑾瑜搭救了,只是西夷妖法,需警惕獸性侵染,還是要多讀寫修身養(yǎng)性的圣賢之書啊?!?p> 張懷生看了他一眼,將手中的煙頭隨手丟在了道旁:“這也就不用你操心了?!?p> “如果真想謝我,就少貪點,或者說是...讓他們少貪點,盡量讓采購的軍備,能給到前線士兵們手中。”
東華的官場,講究的是上下其手,其腐敗程度,在交戰(zhàn)各國中,也就沙俄,奧斯曼能與之相媲美了。
這是官僚制的通病,無關(guān)于封建不封建,后世的俄羅斯,腐敗問題依舊嚴重。
裴元僑苦笑了一聲:“老夫此次出行波士頓,乃是太后陛下委派我為使者,即使簽訂了軍購協(xié)議,也不可能左右這批軍火去向。哪里管得了旁人上下其手呢?”
“這簡單,你直接和美國佬議定把軍火送到前線再分發(fā),即使無法根除,起碼能給那些老爺們增加部分下手的難度?!?p> 要貪污這批軍火,無非就是轉(zhuǎn)手賣出去。
直接運送到前線,將大大增加他們轉(zhuǎn)賣的成本與代價。
裴元僑愣了下,眉頭擰緊,點頭道:“這倒是個好主意。”
他是這次的外交主官,國內(nèi)部分地區(qū),雖然也已經(jīng)架設(shè)起電報,可絕對不可能聯(lián)系到波士頓,此行一切都可由他做主。
但這么做,無疑會大大得罪一把那些權(quán)貴。
他能毫不猶豫應(yīng)承下來,讓張懷生也不禁生出了些許好感,但也僅僅只是些許罷了。
張懷生說道:“就說這是美國佬為了縮減航程,減少成本而做出的決定?!?p> “該如何上報,老夫自然明白?!?p> “對于這官場上的這些蠅營狗茍,老夫雖不屑為之,但幾十年來,看也看得真切了?!?p> “嗯?!?p> 張懷生點了點頭:“我們走吧,裴大人,再耽擱下去,怕是巡警沒等來,倒等來軍情六處的狗腿了?!?p> “好。”
走出新奧爾良街,路上反而變得越發(fā)繁華起來。
車水馬龍,即使是夜里,依舊繁華。
裴元僑忍不住感慨萬千。
“這花旗美利堅之百姓,生活的確要比我東華之百姓要好太多了,你看這夜市上,布衣黔首,力工役夫,皆能食上些許肉食。而我東華百姓,條件稍好些的,往往一月也未必能吃上一次肉?!?p> “此外,即便是兩京之一的順天府,到了宵禁之時,也是一片漆黑,唯有青樓歌坊徹夜通明,哪能有這繁華夜市?”
“這煤氣路燈,蒸汽車,也都是只有皇宮里才有的稀罕物,老百姓們哪里用得上啊?!?p> “這些高樓大廈也沒有,在咱北直隸,房子都是用土胚碎磚造的,上面蒙上些草秸泥灰,就算是屋頂了?!?p> “這革新真的得搞,不然國家永遠也不可能富強。”
裴元僑來到波士頓這些天,頗有種目不暇接的感覺,他之前曾和在東華的一些蒸汽教會的傳教士交流過。
可百聞哪如一見?
“老夫原先還只道這是那些西夷傳教士之吹捧,對此頗為不屑,誰曾想,看這景象,倒不是吹捧,更像是謙虛了。”
張懷生皺了皺眉,打斷道:“波士頓是這馬薩諸塞的首府,整個花旗美利堅,能比這座城市還要繁華的,也不過寥寥,倒也不必過度吹捧?!?p> “瑾瑜,你這些年來在外闖蕩,倒是對這西夷洋務(wù)頗為通曉啊,是老夫見識短淺了?!?p> 這一路上,裴元僑跟張懷生喋喋不休,說的他煩不勝煩。
仿佛他們還真成了什么親近的長晚輩關(guān)系,
但裴元僑卻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一般,說個不停。
“唉,也難怪當初你父親去了一趟泰西,便堅持要搞革新,我泱泱東華,的確已落后于泰西諸國多矣?!?p> “只是老夫仍覺得這泰西百姓,寡廉鮮恥,不通禮義教化,不如我東華儒學文教之功?!?p> “所謂東學為體,西學為用,才是上上策,也不必招致朝中大臣們太多攻訐。”
“瑾瑜,你也別嫌老夫話多,這幾天我也是心有感觸,卻也無從宣泄?!?p> 張懷生無奈道:“你說你的便是?!?p> 一路返回使館,再沒碰到襲擊。
...
東華駐波士頓使館,用的是一家舊別墅,沒什么租界,使館界之類的東西。
別墅中,燈火通明。
軍士們在得到消息后,立刻全員戒備了起來。
張懷生徹夜未眠,在客廳的桌子旁坐下。
他本來還想著同軍士們聊聊武術(shù)上的一些問題,結(jié)果他們在得知了張懷生的身份后,無一人敢同他交談。
畢竟,他現(xiàn)在還背著個朝廷欽犯的身份,不招人待見也屬正常。
張懷生倒也沒多少失落的感覺,雖然表面上看著像是同胞,可他們也就表面上像罷了。
這個時代,能懂張懷生的人,也就副人格一個罷了。
真撤了他的通緝,讓他回到東華,那里也沒什么可值得他懷念的東西了。
張懷生隨手翻開桌上一本書,名為:《海國圖志》,作者是魏源。
上面還有些許標注,可見裴元僑這段時間來,應(yīng)當沒少翻看此書。
剛看到序言,張懷生便忍不住哂笑一聲。
此書序言為:“是書何以作?曰:為以夷攻夷而作,為以夷款夷而作,為師夷長技以制夷而作?!?p> 裴元僑看來是受此書影響頗深,也難怪嘴上常掛著:“西學為體,東學為用”的說法。
這時,裴元僑換了身衣服進來。
正好看到張懷生面露哂笑之色,有些疑惑:“瑾瑜何故發(fā)笑?”
“沒什么?!?p> 張懷生搖了搖頭。
裴元僑深深一揖,誠懇道:
“瑾瑜,你于洋務(wù)一道較我更為精通,此行,我多次見你對我所說深感不屑,可有教我?”
“真沒有?!?p> 張懷生依舊搖頭,他覺得裴元僑這種老古董,跟他說了也是白說,平白浪費口水罷了。
裴元僑再作一揖:“瑾瑜,老夫此番是真心求教,西學之道,達者為先,老夫定不會欺你年弱,不肯受教。”
張懷生皺起眉,被他這誠懇的語氣稍稍打動了些:“倒不是沒有,只是你肯定做不到?!?p> 東華的現(xiàn)狀就是這樣。
徐徐改良尚可,動作稍大,便會如他父親那般招來反擊。
這一世,尚未被英法聯(lián)軍攻入順天府的東華,雖然因曾經(jīng)殖民過馬來,資本主義萌芽有所茁壯,但頑固派的實力更為強大。
“瑾瑜,你說便是,但凡有希望,老夫雖九死而無悔!”
張懷生看他言辭懇切,只好道:“于我東華之維新,我目前也沒想出有什么切實可行的辦法。畢竟,我遠離東華已久,也不知朝堂之上的情況?!?p> “你可以研究一下,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的改革,看看這場改革,究竟是因為什么失敗的,又取得了怎樣的成效?!?p> “奧斯曼與沙俄,與東華現(xiàn)在的狀況很像,但沙俄總算是具備一定的工業(yè)基礎(chǔ),東華在工業(yè)化上的進程上,的確是落后太多了?!?p> “讀史可以知興替,以史為鑒,遠比我信口說兩句更能使你有所體會?!?p> 張懷生也不敢貿(mào)然提出什么超前理念,對克利福德,他那是信口胡謅,紙上談兵便是,毫無壓力可言。
但對東華則不然。
嘴上再怎樣說不是同胞,與我無關(guān),可張懷生向來是個嘴硬心軟的人。
若真不拿東華人當一回事,他也不會接了麥克卡尼的委托,來保護裴元僑。
裴元僑也并非克利福德那樣的領(lǐng)袖人物,不過是東華皇帝的一員臣子,而且東華現(xiàn)在,也不是皇帝說了算的。
自上而下的封建改良運動,往往很難徹底。
因為統(tǒng)治階級或許能出一兩個英明人物,意識到革新的重要性,但絕不可能真正主動革自己的命。
“說起來,朝廷到底是怎么被德國使者忽悠動,對英法宣戰(zhàn)的?”
張懷生也生出談性了:“儒家文明的侵略性向來不高。”
“交趾自前明太祖皇帝始,便是我東華固有之領(lǐng)土,收回此地,責無旁貸,又豈能說是侵略?”
裴元僑糾正道:“蘭芳島上也是如此,作為皇家直屬之總督府,卻被英夷強占了大部分領(lǐng)土,皇室其實早就想收回了。”
交趾,蘭芳都生活著大量的東華移民,其中交趾曾經(jīng)更是東華的一個省份,只是因叛亂而暫時割據(jù),又被法國人強占。
蘭芳島其實指的就是加里曼丹島,或稱婆羅洲。
在這個世界,很早以前就被大順朝占據(jù)了,作為皇家私產(chǎn),所產(chǎn)香料,橡膠,每年為皇室內(nèi)庫帶來了巨量的收入。
皇室想要收回倒也正常,只是之前一直苦于海軍落后,不敢與兩國爭鋒。
現(xiàn)在有德奧意吸引火力,大順皇室會心動也是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