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間,九十一載春秋已過。
還是那個農(nóng)家小院,干枯的葡萄藤,半死不活的花椒樹,好似沒有變化,但細處更顯得滄桑了。
此時正值寒秋,正午時分,一天中最暖和的時候,夜宸在正房屋檐下的藤椅上坐著,閉眼假寐,享受著片刻的清閑和寧靜。
時間流逝,她的樣貌并沒有什么變化,倒是身上穿的衣服很是奇怪。
夜宸穿著一件大紅色的嫁衣,金線描繪的龍鳳不見吉祥,反而有些猙獰,頭發(fā)盤起,朱釵熠熠,華麗而端莊——她將鬼新娘融入了己身,但雙方的對抗并沒有結(jié)束。
現(xiàn)在夜宸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弄巧成拙了。
第七空間的試練任務(wù)極其危險,稍有不慎就可能身死魂滅。為此,她不惜耗費梣樹世界為數(shù)不多的世界本源,用梣樹的樹心構(gòu)筑了一具神靈之軀,來執(zhí)行這次任務(wù)。
但當時的她并不清楚,對于任何一個世界來說,異世界本源力量的潛入是一種明確的戰(zhàn)爭信號——世界之間的戰(zhàn)爭。
與此同時,對于任何一個世界來說,異世界的本源力量同時也是珍貴的資糧。吞噬其他世界本源,可以大幅提升世界的位階。
正因為如此,夜宸剛剛進入任務(wù)世界,就被這個世界當做了獵殺目標。
無數(shù)因果業(yè)力匯聚,鬼新娘應(yīng)運而生。這個厲鬼就是為奪取夜宸體內(nèi)的世界本源而生的,它的能力、特性,甚至是外觀,完完全全是在針對自己。
但估計這個世界也沒有想到,跟隨異世界本源同時降臨的,還有異世界創(chuàng)世神的主體意識——一個世界的創(chuàng)世之神的意識不會那么活躍,更不可能把所屬世界丟到一邊,降臨到其他世界。
這場游戲還有的玩。
夜宸的左手掛著一串念珠,總計一十三枚骨白色的珠子,慢慢撥動著,臉上浮現(xiàn)一絲微笑。
門軸轉(zhuǎn)動聲音響起,一個瘦瘦小小,看起來不過四五歲的小女孩兒怯生生地走了進來。
夜宸微微睜開眼睛。
“回來了?”
這個孩子是她昨天在小院門口撿回來的。
此時已經(jīng)是深秋,寒風(fēng)瑟瑟,刮在身上跟刀子似的。一個穿著破爛單衣,滿身凍瘡的小女孩兒不知什么時候蜷縮在了自家院子大門角落,似乎是為了躲避寒風(fēng)。她手里抱著一個缺口破爛的大號白瓷碗,臉色青紫,唇無血色,身體已經(jīng)僵了。
看著僵死的女孩兒,夜宸稍稍思忖,把她給撿了回來,丟進了西廂房一個雜物間里。
今天中午,昏死過去的小女孩兒終于醒了,夜宸就讓她去不遠處的包子鋪拿幾個包子充饑。
小丫頭速度挺快的,不過十幾分鐘就回來了。
小女孩兒小心看了一眼藤椅上坐著的那抹身穿紅色的身影,走上前來,張了張嘴也不知道說什么,只是跪下來砰砰不停地磕著頭,動作熟練地讓人心疼。
這是一個老乞丐的傳授,遇到人就磕頭,說不定能被賞口吃的,最次也能少挨幾頓打,要是能說幾句吉祥話就更好了,只是她嘴笨,一直沒學(xué)會。
夜宸饒有興致地看著小女孩兒眼睛,里面并沒有感恩,只是一片麻木。活著的苦難已經(jīng)將她的精神折磨的破損不堪,她似乎并不知道,或者已經(jīng)忘了磕頭代表了什么,只是機械地執(zhí)行著這個行為。
“起來,以后你就跟在我身邊吧?!币瑰返穆曇羟遒缟饺?。
小女孩兒愣了一下,已經(jīng)死了的眼睛里終于有了一絲神采,她完全沒想過這個清冷的女人會收留自己。
“是……老爺……不……小姐……”小女孩兒的聲音挺好聽的,只是因為緊張結(jié)結(jié)巴巴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繼續(xù)砰砰磕頭。
夜宸微微蹙眉:“起來。”
凜冽的聲音好像冰水,澆了小女孩兒一身,她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
“不要害怕?!币瑰返恼Z氣恢復(fù)了平靜,“你以后就叫我……叫我姐姐吧,你有名字嗎?”
小女孩兒用力地搖頭。
夜宸思考片刻:“那好,那你以后就叫……傷雨吧?!?p> 小女孩兒的眼睛依然茫然無措,只是知道自己有名字了。
……
自此之后,傷雨就留在了這位宸姐姐身邊,過起了有些古怪的生活。
這位穿著大紅嫁衣,頭戴朱釵的姐姐似乎不需要吃飯,家里沒有任何食材儲備。傷雨要是餓了,就被指使著去鎮(zhèn)子上的餐館吃飯,缺少衣服了直接去服裝店拿。
是的,就是直接拿,完全沒有付款這個環(huán)節(jié)。
一開始傷雨每次出門都膽戰(zhàn)心驚的,在她的認知中,這和“偷”“搶”沒什么區(qū)別,偷東西和搶東西可是會挨揍的,會被拖到外面狠狠地打。
成功過幾次后,她就沒那么緊張了。而且奇怪的是,整個鎮(zhèn)子上的所有人似乎都認識自己,哪怕第一次去的店鋪,她也不用自我介紹和解釋,店家直接開口問想要什么,完全沒有提錢的事。店鋪里的其他顧客也沒有疑惑為什么這個女孩兒吃飯買東西不用付錢。
另一方面,宸姐姐不需要她做什么,連日常的衛(wèi)生打掃都不需要,夯土的院子從來沒有長過雜草,詭異的風(fēng)會幫著清掃院子里的灰塵,保持地面干凈。臟了的衣服也有鎮(zhèn)上的人幫忙清洗,晾曬后會送回來——主要是傷雨自己的衣服,姐姐一直穿著那件紅色嫁衣。
不需要任何勞作,不用承受任何打罵,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每天吃的飽飽的,穿的暖暖的。
這種古怪的生活讓傷雨感到莫大的幸福,以至于她晚上甚至?xí)鲐瑝?,夢到她所?jīng)歷的一切都是假的,是她臨死前的幻想。
這種幸福是那么美好,又是那么的虛假,完全不應(yīng)該存在于這個世界中!
她感到忐忑不安,甚至是惶恐驚懼。
傷雨感覺自己在做夢,又害怕自己是在做夢,她認真地用眼去觀察,小心地用手去觸摸,一草一木,一塊磚頭,一把泥土……小鎮(zhèn)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實。
不像是假的。
但她依然不是那么的確信。
有一天,傷雨突然想起之前聽其他乞丐說過,要判斷是不是在做夢,有一個簡單的方法。
疼痛!夢里是沒有疼痛的。
于是,在一個冬日寒冷的夜里,夜宸透過窗戶看到,傷雨站在院子的花椒樹下,赤著身體,迎著凜冽寒風(fēng),用藤條抽打著自己的后背。
一道道血痕出現(xiàn)在她瘦弱的背部,滴滴血珠沁出,劇烈的疼痛讓她忍不住發(fā)出一陣陣的悶哼。
真實!疼痛是那么的真實!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實!
但為什么自己還是不安,還是那么的害怕?
仰望漆黑的鐵幕,傷雨的意識漸漸模糊,倒在了樹下。
……
等傷雨再次恢復(fù)意識,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回到了西廂房自己的臥室里,身上蓋著厚實的被子,身下是墊了好幾層的褥子。
夜宸就坐在床頭。
看到宸姐姐那雙漆黑的眼睛,傷雨下意識地瑟縮了下,緊緊閉著嘴,臉上露出小獸般的驚慌和恐懼。
夜宸沒有詢問傷雨為什么會倒在院子里,還弄出了一身的傷,只是摸了摸她的腦袋。
“還是有點兒高燒,好好休息,很快就會好了。”
和往日的清冷淡漠不一樣,今天宸姐姐的聲音好溫柔?。?p> 傷雨好像喝了香甜的醪糟,臉頰泛出紅暈,腦袋暈暈乎乎的,沉浸在幸福之中。
這是一種確切的幸福。
傷雨如醍醐灌頂般恍悟,這個鎮(zhèn)子,這個世界是真的又如何,是假的又怎么樣?她從小在垃圾堆里長大,和野狗搶食,到處乞討得生,隨時會受到莫名的打罵,無論寒暑都只有一件單薄破爛的單衣穿在身上……這樣的世界,真假有什么重要?
只要姐姐是真的就好,只要她是真的,就好!
傷雨沉沉睡去,陷入到了美好的夢境中。
這次,她沒有再做噩夢。
之后,她也沒有再做過噩夢。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體底子太弱,自從那個晚上,她的病一直沒有好轉(zhuǎn),哪怕是吃了藥,打了針,還吊了幾天鹽水也沒見好,反而更加嚴重了。
眼看著宸姐姐忙里忙外,眉頭一直沒有舒展,臉上永遠掛著愁容,傷雨感到很幸福,同時也很愧疚。
“姐姐,我的身體太不爭氣了?!倍嗳盏牟⊥凑勰プ寕甑哪樕珣K白,呼吸微弱,似乎已經(jīng)到了彌留之際。
“和身體沒關(guān)系,你的病受到了一種詭異力量的影響?!币瑰芬廊蛔诖差^,用一雙墨色的眼睛觀察著傷雨的狀態(tài),語氣沉穩(wěn),讓人安心,“別擔(dān)心,我會治好你的?!?p> 夜宸故作輕松地笑了笑:“你應(yīng)該不知道,姐姐到底是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