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不響走進位于天河北的辦公室,排隊進入電梯,按36層的按鈕,今天又是無聊又重復的一天。張不響負責的業(yè)務板塊即無聊又缺乏推進前景,上個月進行的評級,張不響在T2級別已經(jīng)呆了三年,估計今年還是晉升無望。如果不是福利確實好,假期多補貼多張不響想想真的想豁出去拼一把,但是張不響不敢,他已經(jīng)四十歲了,在日企的這十年已經(jīng)磨掉了他所有的銳氣所有的野望,能怎么著,混唄。
“Hi,Sunnie,幫我把富田工廠的貨催出來,價格我已經(jīng)和Tomita申請了,系統(tǒng)上應該有了。”
“Mark,你自己搞啦,我手里事一堆,上午沒時間搞?!?p> Sunnie算是張不響的銷售助理,但是全然對張不響沒有一點尊重。
張不響的公司雖然是日企,但是由于全球業(yè)務,公司內部溝通全部英語,日語張不響學過幾句,主要是喝酒的時候拍拍RB管理層馬屁,他這幾年升不上去,馬屁也懶得拍了。
張不響懶得和銷售助理Sunnie爭辯,打開電腦,登錄系統(tǒng),準備開始跟進出貨。
張不響四十歲了,一直想在工作的城市買房,但是,存款的余額的增長速度總是趕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和老婆商量要不要在隔壁城市買一套房每天地鐵通勤一個半小時,老婆厭惡地看著他,
“我們買得起的房子不要跑到三水去了嗎?你為什么不回老家買?”
張不響的老婆因為上班距離租房的位置遠,搬到了公司宿舍,自從結婚張不響的老婆就辭職在家,生了女兒之后,在家?guī)?,現(xiàn)在孩子上幼兒園了卻把孩子送回姥姥家,前一段時間自己又找了一份文員的工作。
張不響說什么她都聽不進去,她總說當年自己二十三歲嫁給三十歲的張不響,想著他怎么也是日企銷售,可以跟著他不那么辛苦,可是這么多年來越看越是一個草包,連買一個貴一點的包包都要啰嗦半天,鞋子、衣服更是標簽看爛了才不情愿地去付款,想想就感覺自己這輩子虧死了,找了這么一個窩囊廢浪費了自己青春也浪費了爹媽給的好相貌。
張不響攔不住她,只能任由她搬到公司的宿舍,她每個月四千塊薪水,自己還要補貼她四千塊零花錢,想想就忍不住嘆氣,哎,但是中年男人的苦沒地方訴說,只要她不鬧,任由她去吧。
張不響的爹媽沒有什么能給張不響的,家里貧弱不堪,母親還有精神病,張不響從小忍受著母親的神神叨叨,母親一直說她有四樣寶貝,蒼蠅、蜘蛛、老鼠、羊都是她的使徒,使徒們每天把所有的村莊的信息都反饋給她,她是使徒的主人,使徒永遠忠于主人。
張不響受夠了母親的神經(jīng)病,受夠了父親的孱弱無能,憑借著一口氣,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成績優(yōu)秀,靠著擺脫原生家庭的意志,考進了這座城市的外語外貿大學。
大學四年,張不響靠著勤工儉學,成績優(yōu)異,勉強讀完大四,卻無力再進修。天生的階級差別,盡管是名校畢業(yè),張不響畢業(yè)的前兩年也不得不在日資工廠做RB技術人員翻譯,混了三年,跳槽到一家汽車日企的直屬座椅工廠,認識了當時在生產線上的老婆,當時的老婆年紀輕輕,透著青春的荷爾蒙和美貌。張不響開始追求她,女孩子總是對未來充滿幻想和希望,而張不響的高學歷、文職崗位確實是吸引生產線女孩的最大籌碼。
在張不響跳槽到現(xiàn)在的這家電子元器件的世界五百強日企做銷售后,老牌答應了張不響的求婚,學識、財力、發(fā)展前景都讓老婆對張不響的求婚不能拒絕,張不響也從來沒想過自己能娶到這么年輕漂亮的妻子。
當時,張不響的婚禮在家鄉(xiāng)引起轟動,張不響掏出一大部分積蓄拿給父親,交代婚禮必須辦得隆重熱鬧,老父親傾盡所能的準備只能讓張不響感到尷尬,生氣于父親貪污了自己的錢財,禮金也無緣由地拿走了一大半。
但是,張不響的妻子還是在這個小村莊引起了轟動,大家都知道老張家的張不響出息了,娶了這么年輕漂亮的女人做老婆,哪個后生仔不要努力學習,就要拿張不響做例子教育孩子,你看人家老張家,房子都快塌了,娶了那么漂亮一個老婆,你們還敢不學習?!
張不響的母親難得的保持著正常思維,滿臉歡笑,逢人就說,我家有媳婦了我有孫女了。
她平常瘋瘋癲癲,大家都高興也就沒有人糾正她,新娘子還沒懷孕,哪里來的孫女。
對張不響來講,那些年可能是他這半生最爭氣最有希望的時光,一切那么生機勃勃,一切那么向光向上,一切那么和諧,如果時間停留在那個時候多好,雖然貧窮,但是希望還在。
今天一到辦公室,打開郵箱。張不響提交的出差申請又被總務部駁回了,張不響去找Tomita,請求Tomita幫忙向總務部解釋出差是RB山田工廠臨時安排拜訪客戶,沒有提前申請出差,但是出差是實際發(fā)生的啊。
Tomita抬起他一貫迷糊的眼,說:“Mark,根據(jù)工作規(guī)定,出差必須要提前申請,由我審批后,再由深圳公司的Leader批準才能執(zhí)行,否則,深圳的Leader怎么知道執(zhí)行的是有效出差還是無效出差?”
奶奶的屁!
“Ok,Tomita,我了解公司規(guī)定,但是這次山田工廠計劃的拜訪本來沒有這個長沙客戶,是臨時聽到長沙客戶的智能水表研發(fā)有突破,所以臨時安排的拜訪,我收到拜訪通知的時候已經(jīng)很晚,所以沒有來的及申請,請你幫我和深圳的總務部解釋一下?!?p> “Mark,你知道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這次解決了下次是不是還要這樣?我建議你和山田工廠的同事申請,讓山田工廠的同事在他們的出差報告里加上你的出差原因,你再和總部申請,這樣好嗎?”
巴嘎,死鬼子!
張不響只能悻悻地回到座位,死鬼子知道要臨時出差,找個借口自己不去,只讓張不響一個人陪著去長沙,現(xiàn)在連出差申請的補報都躲得干干凈凈!
張不響回到座位,看到了老婆的未接來電,拿起手機走到公司外面的樓梯間,撥通電話,傳來了老婆冷淡的聲音。
“張不響,我的生活費是不是不給了?!”
“沒有啊,昨天剛發(fā)工資,今天太忙,我現(xiàn)在給你轉啊,明天周五,你晚上早點回來,我給你做好吃的。想你了寶貝。”
“趕緊給我轉,好姐妹借了點錢,我沒錢了,明天我先不回去,要和姐妹逛街,周六回去?!?p> “怎么又要周六回來?”
張不響明顯語氣里帶著不快,老婆做前臺的工廠在黃埔區(qū),離市區(qū)三十多公里,再怎么說也是在一個城市里,每天一個電話沒有,還經(jīng)常周五周六不回家。
“你兇什么,遠的要死,還要地鐵公交轉車,我不要休息么?別人老公都是車接車送,你接過我嗎?回家還要給你打掃衛(wèi)生,煩都煩死了,還兇我!”
“衛(wèi)生我都打掃好了,回來吧,一周沒有見你了。”
“好了,不說了,領導來了,我先掛了,記得給我轉錢?!?p> 張不響還想說什么,老婆已經(jīng)掛斷手機。今天還要給孩子姥姥轉撫養(yǎng)費,給父母轉生活費,張不響看著手機短信里的銀行卡余額,嘆了一口氣,先給余佳佳轉了4000,少了她又要鬧。
接著給孩子姥姥轉了3000,琪琪在上幼兒園,孩子的營養(yǎng)要跟上,轉完賬給丈母娘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那端明顯的應付和不耐煩,可以聽到麻將出牌的聲音,本來想交代幾句琪琪的話,還沒說,就被掛斷。
給老家父親的賬戶轉了1000,母親的病情惡化了,本來想這個五一回家看看,現(xiàn)在還不知道能不能成行,父親說母親身體很不好,這段時間更是神神叨叨,天天念叨著她的四個使徒,要張不響回來。
張不響從青年時代的對這個破落家庭的厭惡逐漸到轉變到了現(xiàn)在對父母境遇的同情和牽掛。
自己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憑借著上學時的刻苦,和畢業(yè)后的堅持,終于擺脫了原生家庭的困苦,曾經(jīng)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子無所不能,漸而越發(fā)生出對原生家庭的鄙視。
到現(xiàn)在自己人到四十,妻子的厭惡,女兒的分離,工作的混沌不堪。至今沒有在這個城市買上哪怕六十平米的老破小,還租住在城中村,生活的不易讓張不響越發(fā)開始感受到父母對于命運的無力反抗。
張不響昨天夢到了母親,夢里母親一遍一遍呼喚著他,一邊喚著張不響的名字,一邊口里念念有詞:蒼蠅使徒從我心、蜘蛛使徒從我心、老鼠使徒從我心、山羊使徒從我心。
母親年輕時病情還沒那么嚴重,只是說經(jīng)?;靡?、幻聽,有時會正在炒菜突然扔掉鏟子,指著空氣大罵,罵完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失態(tài),蹲在地上哭泣起來。
有一段時間,母親一直悶悶不樂,飯也不怎么做,張不響在家不敢大聲說話,沒事盡量呆在學校,一定要門衛(wèi)大爺關門才肯回家。
母親是在張不響上初中后才徹底神經(jīng)失控,父親為了照顧母親不得不從省城回來,留在家里照顧母親,母親天天神神叨叨,說了很多聽不懂的話,張不響從初中起就開始住校,那時候開始家里也蜘蛛蒼蠅老鼠出奇的多。
張不響在樓梯間默默地吸著煙,往事從眼前揮去,每個人都有一段難念的經(jīng),銷售助理Sunnie明天又要請假了,明天開始的出貨又要自己跟進了。
Sunnie認識了個男朋友,借了一筆網(wǎng)貸做服裝的網(wǎng)店,賠了錢,現(xiàn)在天天被網(wǎng)貸公司騷擾,工作也越來越不上心,她三年期的合同快到期了,不知道公司會不會和她續(xù)簽,不續(xù)簽的話,補償金應該可以解決部分網(wǎng)貸的欠款。
扔掉煙頭,今天其他幾個銷售都發(fā)了用車申請,下午還要去拜訪深圳客戶,如果用不上車就麻煩了,看看能不能和銷售Salon擠一輛車,先送他去東莞,自己再去深圳。
寫完出差報告,張不響收到了父親的電話。
張不響拿著手機到樓梯間。
電話那頭的父親唉聲嘆氣,說你母親快不行了,你要不忙就盡快回來吧。
張不響不能說什么了,甚至安慰問候的話都說不出來,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下來,母親快不行了觸碰到了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張不響吞咽著淚水回復父親明天后天就回去。
張不響先給老婆佳佳打了個電話,電話里佳佳計劃著五一出游,張不響沉默一會兒,
“媽快不行了,爸打電話過來要我們盡快回去,我準備明天回去,你準備一下隨時回來?!?p> 那話那頭沉默了,佳佳結完婚后已經(jīng)有三年沒有跟著張不響回老家了,過年一般是先去張不響岳母家,然后張不響自己回家探望父母,佳佳極度厭惡家里的環(huán)境,一個瘋了的老母親,四年透風的老宅,遍地的老鼠屎,都讓佳佳難以有一絲回張不響家的欲望。
張不響對佳佳可以一起跟他回家送別母親不抱希望,佳佳沉默了幾秒,
“你先回去,我和領導請一下假,看這兩天能不能回去?!?p> 佳佳的回復讓張不響意外,有這句話就讓張不響很感動,掛完電話,張不響撥通了Tomita的電話,簡短說明原因后,把請假時間說了出來,Tomita要求張不響明天上午來公司交接工作,銷售同事Jimmy先接手張不響手上的案子,張不響的系統(tǒng)賬號可以安排Jimmy先使用。
這夜,張不響開始收拾回家的行李,行李沒有多少,車票是明天下午2點的動車,躺在床上,張不響回想起和母親的點點滴滴,印象里母親除了瘋瘋癲癲胡言亂語,另一個形象也浮現(xiàn)出來,穿著米白色小褂,挽著發(fā)髻,在灶臺前忙碌,燙著張不響最愛吃的薄餅,扭頭看張不響,小小的張不響一臉期待。
張不響回憶著回憶著眼淚浸濕了枕頭。
早上,張不響把剩余的年假一起在系統(tǒng)上申請了,把賬戶信息和客戶資料整理好堆放在辦公桌上,每個客戶資料里需要注意的事項,項目負責人、聯(lián)系方式都一一備注好,便利貼花花綠綠貼滿資料夾。
和同事交接一下,Tomita把張不響叫進辦公室,遞給張不響一個信封,
“Mark,這里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先收下吧?!?p> 張不響接過信封,沒有客套,塞進背包里,和同事打完招呼,走進電梯,去趕通往高鐵站的地鐵。
下午6點,張不響終于回到了這個離開多年只有過年回來的故鄉(xiāng),張不響很多年沒有看過故鄉(xiāng)的春天是什么樣子,一切都在復刻著張不響對故鄉(xiāng)的回憶。
坐著大巴到縣城,從縣城坐小巴到村莊,晚上9點半終于到了自己出生長大的村莊。
晚上9點的村莊沒有多少燈光,張不響家在村子外圍的田邊,一路上道路泥濘,張不響扛起行李箱,盡量避開路上反射的亮光,深一腳淺一腳朝著家的方向走去,推開家里的門,房間的燈已經(jīng)熄了。
父親知道兒子要晚上回來,特意留了門,張不響把行李放下,輕輕走進母親的房間,父親聽見聲響睜開眼睛,拽了一下燈繩,20瓦的白織燈發(fā)出昏暗的光線,母親躺在床上氣息微弱。
看了看母親,張不響不想打擾她,示意父親一起出去,父親批了件外套和張不響不起走到門外,院里有一張板凳,父親示意張不響坐下,自己蹲在門檻上。
父親抽煙,張不響拿出一支煙遞給父親,父子倆點上煙,煙頭的亮光在這個小院里一閃一閃。
“媽這是怎么了?過年不是還沒事么?”
“不中了,這幾天吃不下東西,大夫看著說就是這幾天的事,讓提前備下后事,把你叫回來?!?p> “俺叔、俺伯他們來過沒有?”
“都來看過了,咱家地方小,這大黑夜哩都回去了?!?p> “爸,咱家這是啥味,這么重?!?p> 厚重的腥臊味道沖進張不響的鼻孔,
“你自己看?!?p> 父親把張不響領到院子后面,微弱的月光下地上一片雪白,一股膻味傳來,
“爸,這是哪來的羊?”
“我也不知道,今天幾波羊主家來過弄走幾十只羊了,這又跑過來一片,不知道是誰家的羊。你來這兒?!?p> 父親帶著張不響走向廚房,打開廚房,廚房黑壓壓一片,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張不響家里一直老鼠、蒼蠅、蜘蛛特別多,但是這一刻張不響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一只只老鼠擠滿了地面、灶臺、菜板、梁架,是的,一只只老鼠一動不動,一只挨一只,齊愣愣地擠在一起,盯著張不響。
父親很平靜,關上廚房門,看著張不響,張不響還沒從震驚里回過神,
“爸,咋回事?”
“你媽招這個,現(xiàn)在她快沒了,來給她送別了。”
父親的話讓張不響毛骨悚然。
父親帶著張不響回到房間,打開電筒,掃了掃房頂,張不響瞬間雞皮疙瘩起了一身,房頂上蛛網(wǎng)掛得密密麻麻,上面擠滿了黑黑的小小的身影。
父親帶著張不響到他的房間,父親沒有拉燈,用打火機照亮,因為燈繩上爬滿了蒼蠅,是的,燈繩上,墻面上,玻璃上都是蒼蠅,
“你也別怕,你被子我都給罩起來了,你要是不愿意在屋里睡,我給你在院里架個床,院里能將就一晚上?!?p> 張不響動不了腳,父親邁著佝僂的步子走到床上,抱著張不響的被子到了院里,院里有一張破竹床,父親進去兩三趟把張不響的被褥抱齊,鋪在竹床上。
“爸,咱家以前沒有這么多啊,怎么現(xiàn)在這么多???”
“你媽清醒的時候它們都就散了,老鼠啊,羊啊都就散了,蒼蠅、蜘蛛也沒有多少。以前你媽生著病家里也沒多少,這也就是前幾天開始,家里密密麻麻,我也就想著你媽是真快不行了?!?p> 父子倆有一句沒一句聊了沒有多久,父親回房間睡覺,張不響躺在竹床上,望著滿天星光的夜空,很快睡意襲來。
夢里,母親再次出現(xiàn),這次母親的身影也更清晰,母親再次看著張不響,嘴里年年叨叨,念到中間,母親突然面帶微笑,看著張不響,
“不響,都交給你了,都交給你了。”
張不響感覺身體完全不能動,嘴巴里灌入無數(shù)冷風,身體被無形的力量裹緊,肚子卻不斷在膨脹,想呼叫,鼻孔子都是風,頭也不能動,眼睛什么也看不清。
張不響拼命掙扎,拼命掙扎,終于力量一下子消散,張不響從竹床上彈了起來,竹床的床面瞬間垮塌,張不響摔落在地上。
“媽!”
張不響睜開眼,母親就倒在張不響的床邊,張不響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抱住母親,母親身體冰涼,沒有一絲呼吸,張不響父親聽到聲響也從房間里出來,看到張不響懷里的妻子,走過來試探試探呼吸,一聲不響,嘆口氣。
“爸,媽沒了?!?p> “沒了?!?p> 張不響的淚水一下子噴涌而出,母親,兒子還沒有和你說上一句話啊……

三八的介休
一個關于中年男人的奇幻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