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其六】
“好久不見?!?p> 這是德利勃聽見的第一句話。
等到他再一次‘看見’東西的時候,他聽見的便是這樣子的話語,那是一種淡然的聲音,帶著一點點的嘲弄,一種意料之中,然而,這個聲音的來源他并不認識,說出這一句話的‘人’并不是他所認識的人。
當(dāng)然,若是有的人的聲音能夠在這些年之中產(chǎn)生巨大的改變,那倒是有可能。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非常沉重,不是因為身體本身,而是有一種東西正壓在他的身上,那是一塊構(gòu)造,泥土混著磚瓦堆積而成的巨大塊狀物,就這么壓在了他的胸口,不只是身體上的沉重感,他的后腦也有一種疼痛感,伴隨著一種流淌的溫?zé)帷?p> 他試著抬起了自己的左手,按在那壓在自己身上的塊狀物上,他擠壓著那塊狀物的體積——太慢了,不知道為什么,此時這非自然力量的使用如此緩慢,但總歸是有點用處,他將那一小塊的體積壓縮起來,再用力一推,總算是把它推到了一旁。
但是他不想起來。
他的眼前是一片朦朧的色彩,霧氣?對,是霧氣,不過還混進去了一些別的東西,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明白,四周還有散落的粉塵,這里現(xiàn)在就像是一個拆遷現(xiàn)場,雜亂無章,遠處好像還有風(fēng)吹過,卷起那些細碎的東西朝著看不見的地方涌去。
以及,最為重要的。
——溫暖的光。
他躺在地面上嗎?
“好久不見?!钡吕f,“但是我和你并不認識?!?p> “以人的主觀判斷而言,我們確實并不相識,但是‘好久不見’這個詞匯并不會太受限于這樣子的場合,只要我們這么認為就好?!蹦莻€人這么說著,從他的身前傳來,“你還活著嗎?”
“可能?!?p> 德利勃用手擦過自己的后腦勺,他能夠感受到那些溫?zé)岬难喉樦闹讣饬鲃?,他的記憶還停留在剛才——停留在他將那一份國王給予的禮物完全釋放的時候,在這之后的事情,他好像就不大清楚了。
他的意識停滯了多久?五秒?十秒?還是更久的時間?他沒有一個參照物來告訴他此時的世界,口袋里面本應(yīng)該放著的懷表也不見了蹤影。
沒關(guān)系。
“這里是我所想的那個地方嗎?”德利勃說。
“算是。”
“那就足夠了?!?p> 他的身體依舊是被那沉重感壓迫著,最簡單的活動都被一種絕對的意志阻礙著,其實這就足夠了,在他的思維和意識逐漸恢復(fù)之后,他就知道,這樣子的沉重的感覺已經(jīng)足以證明他到達了這里。
“我以為你會問我到底是誰的。”那個聲音說。
“不論你是誰,現(xiàn)在我想要做的都已經(jīng)完成了?!?p> ——不論做什么,不論怎么做。
這兩個源自于國王的命令讓他用了自己不知道多少的時間與思考進行構(gòu)筑,而到了現(xiàn)在,他終于來到了‘這里’,他當(dāng)然知道這里是哪里——依舊是這種沉重感,時時刻刻都在告訴他這一個結(jié)果,他并不被這里容納,這里已經(jīng)將他拒之門外。
這是很正常的。
“你很快就要失去它了?!蹦莻€聲音說,“將這一份恩澤完全釋放,這意味著它將會脫離你的管控,你將會成為一個普通人。”
“我不在乎。”
德利勃深吸一口氣,他的手指嵌入到泥土之中,他的手臂微微用力,將自己從地面上支撐起來,他被某一種力量固定在這里,這一個并不是‘地面’的地方,重力?不,這可不是所謂的重力,畢竟,地面在他的‘天上’呢。
他的四周都是同樣的顏色,那些曾經(jīng)屬于卓沿地下的結(jié)構(gòu)此時都被混雜在了一起,即便之前它們確實有著不同的顏色,現(xiàn)在混合在一起也就只剩下了渾濁的灰,只能夠零星看見一些稍微鮮艷一點的內(nèi)容,然而,和這看不到盡頭的灰相比,這一點的鮮艷也顯得不再重要了。
“好吧。”那個聲音這么說道。
然后聲音就消失了,仿佛從未來過,幻聽,可能是吧,也有可能確實是某一個存在剛剛在和他交談,不論是誰都正常,管他呢……對吧,管他呢,德利勃坐在地上,他感覺自己不再如之前那樣子隨心所欲,國王賜予他的禮物正在從他的身體之中不斷流逝。
他將自己得到的一切又還了回去。
——不論做什么,不論怎么做。
他成功騙過了自己,不,也不能說是騙,他只是用一個又一個自己確信的思想構(gòu)筑了自己的腦海,他無比確信自己每一個想要做的事情,然后,通過那一份禮物約束自己的‘思想’,讓這些想要做的事情形成一個不太完美的閉環(huán),將自己真實想做的事情留存在自己的腦海之中,正確?錯誤?這都沒關(guān)系。
因為對于他來說,這一切都是自己所希望做的。
矛盾,他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就是這樣子的矛盾,銘刻在他的思想之中的矛盾。
雷奧·德利勃,這個男人坐在被重力束縛的實質(zhì)上,他平復(fù)著自己的呼吸,適應(yīng)自己作為一個普通人的姿態(tài)。
大部分人——絕大多數(shù)得到了天使的饋贈的人,或者接觸過非自然世界的人,都很難接受自己作為一個普通人活著,在使用過那些脫離現(xiàn)實的力量之后,他們絕對不會接受自己再作為普通人生活下去。
德利勃倒是沒有這種想法。
他所擁有的一切本就是源自于國王,源自于那位陛下,現(xiàn)在只是把得到的一切還回去而已,沒有任何問題,沒有任何影響。
他站起身。
他知道這里是哪里。
“白帆。”他這么說著,“或者說,白帆的‘底部’?!?p> 熟悉的感覺再一次出現(xiàn),那些東西正在阻止他將剩下的內(nèi)容說出來,如果是剛才的德利勃,應(yīng)該會停下口中的話語,不過現(xiàn)在不同了——不過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變得不同了。
——拉芙蘭,白帆,基底。
從敘事角度來說,雷奧·德利勃的故事稍微跳脫了一些,從剛才用那些體積來搭建王座開始,再到現(xiàn)在逐漸失去一切,似乎一切的過程都有一些‘太快了’,當(dāng)然,德利勃自己應(yīng)該也會意識到這一點,他當(dāng)然會意識到‘這個’的存在。
【Le don des anges第三等級獨白】
這份天使的饋贈依舊在產(chǎn)生著某一種作用,包括現(xiàn)在,此時記錄下來的這一段故事的視角便是以第三等級獨白的力量描繪出來的,描繪出此時德利勃經(jīng)歷的過程,事實上,天使們臨時將這一份恩澤調(diào)用過來應(yīng)該算不上一個好的選擇,畢竟,若是將視角從德利勃的身上移開,那么,在這個過程之中德利勃做了什么,天使們就不知道了。
德利勃自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這一份另類的好意,不論天使們的本意是什么,現(xiàn)在只看這么做的結(jié)果,結(jié)果顯而易見,德利勃剛才所做過的事情被忽略掉了一部分,他是怎么來到最高處的?他是怎么來到‘這里’的?明明已經(jīng)拒絕了他的進入,為什么此時的德利勃又出現(xiàn)在了這里?
那位被復(fù)現(xiàn)出來的登記儀式現(xiàn)在怎么樣了?那位國王的投影現(xiàn)在又在哪里?十八年和十八年接下來又會發(fā)揮出什么樣的作用?這些問題現(xiàn)在都還沒有得到答案,可能之后也不會得到答案,畢竟天使們忽略了一些事情,一些不太重要,也有可能非常重要的事情。
這份恩澤的持有者是埃馬紐爾·埃貝·西哀士,這個名字天使們不會在乎,祂們對于這個人的印象,應(yīng)該還停留在羅曼口岸的時候,畢竟那個時候的羅曼口岸出現(xiàn)了一位天使的奇跡,忘卻齒輪,這份奇跡的力量將某一段記憶從人們的腦海之中剝離出來,征收。
但是。
在那之后,埃馬紐爾看見了‘某個東西’,而那個東西并沒有被忘卻齒輪征收,這也就導(dǎo)致了直到現(xiàn)在,某一個信息仍然停留在了埃馬紐爾的腦海之中,更脫離控制的,是這個東西的創(chuàng)造者——當(dāng)時仍然是普通人的托勒密,一個普通人,通過純粹的求知欲與公式搭建出來的模型,證明了天空之中黑幕區(qū)的某一些特質(zhì)。
而先看到這個模型的人是埃馬紐爾,換句話說,從概念上而言,埃馬紐爾看見的是‘一個普通人制造出來的模型’而并非是‘一個踏上了覲見天使的道路的信徒創(chuàng)造出來的模型’,這兩者有著根本上的區(qū)別,保存在埃馬紐爾記憶之中的是‘普通人的知識’而不是‘非自然的知識’。
所以天使們忽略了它。
那么,接下來,下一個問題是——這個記憶同步到了哪里?當(dāng)然是埃馬紐爾的恩澤之中,作為一個講述故事的恩澤,第三等級獨白自然也汲取到了這一份知識。
保存到現(xiàn)在。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現(xiàn)在,這一份恩澤又出現(xiàn)在了這里,出現(xiàn)在了講述德利勃的故事的景色之中,作為一個得知了某一種真相的第三視角,這份恩澤是否絕對忠誠于天使?
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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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use this is all we know(這就是我們共同的擁有)”
《All We Know》-The Chainsmokers/Phoebe Ry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