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一事,從來不止于果腹。尋常人家的灶臺上,一把鹽,半勺糖,往往藏著比滋味更綿長的東西——是長輩的癖好,是晚輩揣在懷里的小心,是那些說不出口的親情,借著一粥一飯,在煙火里慢慢熬著。
晨:暗流涌動的采購單
七點的菜市場飄著露水氣,母親攥著張揉得發(fā)皺的紙,在水產(chǎn)攤前反復比對。紙上是姥姥寫的字:“要活鱸魚,現(xiàn)殺,去鱗別去鰓,鰓邊肉嫩”“茄子得是線茄,帶泥的,硬挺的”“豆腐要南豆腐,水點的,別買石膏的”。
“張嬸,這鱸魚新鮮的吧?”母親戳了戳魚缸里蹦跶的魚,指尖沾了腥氣。賣魚的張嬸笑:“你媽就認這口,上周說超市的凍魚像棉花?!蹦赣H沒接話,只叮囑攤主刮鱗時特意留下鰓。
回家路上,母親拐進街角的老字號,買了塊桂花糕。塑料袋提在手里,她回想起昨天下午,姥姥坐在藤椅上曬太陽,盯著電視里的重陽糕廣告,沒頭沒腦地說:“年輕時在蘇州吃的,米里摻了桂花,甜得不齁人?!?p> 午:藏在刀工里的較勁
廚房的瓷磚泛著冷光,母親系著藍布圍裙切茄子,刀背撞在案板上咚咚響。線茄被切成細條,碼得整整齊齊,像姥姥年輕時在紡織廠排的紗線。
“媽,茄子切這么細?”我靠在門框上看。母親頭也不抬:“你姥姥說粗了嚼不動,去年切得稍寬點,她就說我懶?!痹捯魟偮?,客廳傳來藤椅拖動的聲音,姥姥扶著墻挪進來,拄著拐杖往門框上一倚:“鱸魚燉豆腐得放姜片,你總忘?!?p> “記著呢?!蹦赣H往砂鍋里丟了片姜,水花濺在袖口。姥姥卻瞇起眼:“姜片得切厚點,薄的煮爛了發(fā)苦?!蹦赣H手一頓,抓起刀把姜片改厚,刀刃在案板上劃出刺耳的聲。我看見她手腕上的淤青——上周給姥姥擦澡時,姥姥嫌水燙,一抬手打翻了盆子撞的。
這時,小姨進門,手里拎著個精致的蛋糕盒?!皨專I了芝士蛋糕,您愛吃的?!崩咸沉搜郏骸疤鸬脽模蝗绻鸹ǜ?。”小姨的笑僵在臉上,母親趕緊打圓場:“我買了桂花糕,在茶幾上?!?p> 晚:爆發(fā)在餐桌的沉默
六點的餐桌擺得滿滿當當,鱸魚豆腐湯冒著熱氣,線茄燒得油亮,桂花糕切成了小塊。姥姥坐在主位,手抖著夾了口魚,忽然放下筷子:“鰓邊的肉呢?我讓你留著的?!?p> 母親剛舀了勺湯,聞言愣?。骸皻Ⅳ~時特意留了,燉的時候可能化了……”“化了?”姥姥把碗往前一推,“我看你就是沒上心!年輕時伺候你爸,哪回不是把最好的肉挑出來?”
小姨想勸:“媽,魚肉挺嫩的……”“你別插嘴!”姥姥拐杖往地上一頓,“她就是嫌我麻煩!
“我沒嫌您麻煩?!蹦赣H的聲音發(fā)顫,“您愛吃的我都做了,桂花糕是老字號的,茄子切得細……”“做這些有什么用?”老太太忽然紅了眼,“我要的是你陪我說說話!你天天忙孩子,忙工作,我坐在這兒像個擺設!”
母親猛地站起來,圍裙帶子松了半截。所有人都沒說話,只有湯鍋里的熱氣還在冒。過了會兒,她走過去,把姥姥的手攥在手里——那雙手布滿老年斑,指甲縫里還沾著早上剝橘子的汁水。“明天我不上班,陪您去公園,就像小時候您帶我去的那樣?!?p> 姥姥沒說話,卻慢慢松開了緊抿的嘴,往母親碗里夾了塊魚腹肉,是最嫩的那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