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道破
暮色四合,流晶河上華燈初起,將蜿蜒的河水染成一條流淌的光帶。
醉仙居更是燈火通明,絲竹管弦之聲隱隱飄出,混合著脂粉香氣與酒香,勾勒出一幅活色生香的京都夜宴圖。
羅彬踩著點,出現(xiàn)在河畔通往醉仙居的石橋上。
靖王世子李弘成早已等候在此,一身華服,風流倜儻。
看到羅彬,他臉上頓時露出熱情的笑容迎上前:
“范兄!可算把你盼來了!今日……”
他話未說完,笑容便僵在了臉上,眼神古怪地落在羅彬的左臉頰上——
那里,赫然印著幾道淡淡的、微紅的指痕!
雖然不算深,但在羅彬那俊朗白皙的臉上,卻顯得格外醒目。
“范兄,你這臉……”
李弘成指著他的臉,欲言又止。
羅彬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抬手狀似隨意地揉了揉那幾道紅痕,臉上擠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容:
“咳,無妨無妨。下午試配了一劑新藥,藥性有點烈,劑量沒把握好,試藥時出了點小岔子,氣血上涌沖的?!?p> 他含糊其辭地解釋著,心里卻在瘋狂吐槽葉靈兒那虎妞下手真黑!一點面子都不給留!
要不是他再三賭咒發(fā)誓絕無非分之想,純粹是應酬外加“有事要辦”,再加上林婉兒在一旁溫言相勸,他今晚真別想踏出皇家別院一步。
那虎妞最后撂下的狠話還在耳邊回蕩:
“姓范的!你敢在畫舫上過夜,或者身上沾了半點脂粉味兒回來,往后成婚了,我和婉兒就讓你一輩子睡書房!”
婉兒當時羞得臉都快滴血了,葉靈兒卻說得理直氣壯,彪悍之氣讓羅彬都頭皮發(fā)麻。
李弘成將信將疑,但看羅彬不愿多談的樣子,也不好追問,只當真是試藥出了意外,心中暗道這位范神醫(yī)對自己也夠狠的。
他很快轉移話題,指著不遠處河心一艘裝飾得極為精美雅致、燈火通明的畫舫,語氣帶著興奮:
“范兄請看!司理理姑娘的畫舫!你的《登高》我已著人送過去了!嘖嘖,能打動這位冰山美人的,也就范兄這等驚世之才了!”
羅彬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那艘畫舫靜靜泊在河心,如同遺世獨立的明珠,與岸邊醉仙居的喧囂形成鮮明對比。
“司理理?”羅彬明知故問。
“正是!”
李弘成湊近幾分,壓低聲音,臉上帶著男人都懂的曖昧笑意,
“這位理理姑娘可是最近才名滿京都的花魁,色藝雙絕,更難得的是,據(jù)說至今仍是處子之身!多少王孫公子一擲千金,連她畫舫的邊兒都摸不著!今日若范兄的詩能打動芳心,說不得……嘿嘿,今晚便能一親芳澤,成就一段風流佳話??!”
他擠眉弄眼,顯然對此行充滿期待。
羅彬聽得嘴角直抽抽。
一親芳澤?佳話?
且不說司理理血緣上是他那未曾謀面的便宜堂姐,就沖臨走時葉靈兒那虎視眈眈、堪比大宗師威壓的警告眼神,他但凡敢在畫舫上多待一刻鐘,后果都不堪設想!
他此行的目的,不過是走個過場,順便……找個機會給這位命運多舛的堂姐指條明路。
至于其他的?想都不敢想!
他心中更是涌起一股濃濃的愧疚。
司理理和她弟弟淪落至此,說到底,源頭還是他那位彪悍老娘葉輕眉和慶帝當年造的孽。
自己穿成了范閑,承了葉輕眉的因果,卻直到此刻才想起這位流落敵國、身陷囹圄的堂姐,實在是不該!
慚愧!慚愧??!
“理理姑娘估計尚需斟酌,不如我先領范兄在醉仙居內逛逛?此地可非尋常勾欄瓦舍可比?!?p> 李弘成見羅彬望著畫舫出神,以為他心馳神往,便笑著提議道。
羅彬心道一個青樓有什么好逛的,但也不好拂了世子的面子,便點頭應允:
“有勞世子?!?p> 踏入醉仙居大門,羅彬才真正體會到李弘成所言非虛。
此地與他想象中的鶯歌燕舞、脂粉堆砌截然不同。
樓內格局開闊,裝飾清雅,處處可見書畫古玩,空氣里彌漫的香氣也更偏向清冽的檀香與茶香,而非濃膩的脂粉味。
李弘成如數(shù)家珍,興致勃勃地介紹:
“范兄請看,那位撫琴者,乃‘梵音嬈還’溫若寒姑娘。一曲《高山流水》可引百鳥來朝,便是禮部祭祀大典,也曾請她前去指導編鐘雅樂?!?p> 羅彬駐足聆聽片刻,琴音清越悠遠,如松風澗水,意境高遠,其造詣確實深得古韻精髓,絕非附庸風雅。
“這邊,蒸酒的是‘郁江微醺’杜二娘。她蒸的酒,火候獨到,清冽甘醇,回味綿長,京都達官貴人趨之若鶩,只為這一口‘醉仙釀’?!?p> 羅彬嗅了嗅空氣中飄散的獨特酒香,暗自點頭,這酒香純凈醇厚,不帶雜味,確實堪稱一絕。
“還有那邊投壺的‘秋意蕩漾’夢小云姑娘,十丈之外,百發(fā)百中,堪稱神技……”
李弘成一路介紹,吹拉彈唱、琴棋書畫、甚至調香、煮茶、插花,皆有精于此道的清倌人坐鎮(zhèn)。
她們或撫琴,或對弈,或揮毫,神態(tài)專注,氣質清冷,與客人之間保持著一種若有若無的距離感。
客人也多是文人士子、貴族子弟,或品茗論道,或聽曲賞畫,氛圍竟有幾分書院雅集的意味。
“范兄看到了吧?”
李弘成略帶得意地總結,
“醉仙居,講究的是‘雅’字當頭。這里的姑娘,賣藝不賣身者居多。想求得佳人青睞,共度春宵?光有金銀權勢可不夠,更需才情相契,心意相通,方得美人垂青。多少名門子弟來此,求的也不過是紅顏知己,一解心中塊壘罷了?!?p> 羅彬以他儋州神醫(yī)的毒辣眼光掃過那些清倌人,心中了然。
李弘成所言非虛,這些女子大多眉宇間氣息純凈,行走坐臥間體態(tài)自然,確是完璧之身者居多。此地更像是一個頂級的、包裝精美的才藝沙龍,而非純粹的皮肉交易場所。
但無論如何包裝,其核心終究依附于青樓產(chǎn)業(yè),這點本質無法改變。
李弘成引著羅彬來到醉仙居最高層的一間臨河雅閣。
閣內陳設清雅,推開雕花木窗,流晶河夜景與遠處司理理的畫舫盡收眼底。
桌上已備好幾樣精致小菜和上等佳釀,卻無姑娘作陪,連侍者都被屏退,顯然是為私密談話準備。
二人落座,李弘成親自執(zhí)壺斟酒。幾杯下肚,話題漸漸深入。
世子言語間,不著痕跡地將話題引向朝堂,話里話外皆是替二皇子李承澤招攬之意,盛贊二皇子禮賢下士,胸有丘壑,對羅彬的才華更是推崇備至。
羅彬心知肚明,也不繞彎子,放下酒杯,直言道:
“世子美意,范閑心領。二殿下氣度不凡,范某亦頗有好感。然……”
他話鋒一轉,目光沉靜,
“內庫財權、葉家軍權,如今皆系于范某一身。我若此時明投二殿下,非但不能助他,反會將他置于風口浪尖,成為眾矢之的。陛下……可還在上面看著呢?!?p> 他輕輕指了指頭頂,意有所指。
李弘成聞言,臉上笑容微斂,沉吟片刻,不得不承認羅彬所言切中要害。
羅彬如今就是一塊巨大的、燙手的磁石,誰明著靠近,誰就可能被這磁力場卷進去粉身碎骨。
他此次邀請,本就是以聯(lián)絡感情為主,替二皇子探探口風為輔,最重要的目的……還是為了范若若!
若能通過羅彬拉近與若若的關系,那才是真正的意外之喜。
羅彬若知李弘成這“曲線救國”的心思,怕是當場要笑出聲。
請他來逛青樓拉近關系?這簡直是給若若送上一個絕佳的、徹底疏遠他的理由!
就在二人各懷心思,酒過三巡之際,樓下驟然爆發(fā)出山呼海嘯般的喧嘩聲!
聲浪之大,幾乎要掀翻醉仙居的屋頂!
“動了!理理姑娘的畫舫動了!”
“天??!她出來了!親自坐花船過來了!”
“是朝醉仙居來的!快看!”
李弘成精神一振,霍然起身撲到窗邊,只見河心那艘靜泊的華麗畫舫已然啟航,一艘精巧的、綴滿鮮花與彩燈的花船從畫舫旁駛出,緩緩朝著醉仙居的碼頭而來!
花船船頭,一道窈窕絕倫的身影,在燈火與月華的交映下,宛如洛神臨凡!
“范兄!快看!我說什么來著!”
李弘成激動地拍著羅彬的肩膀,
“理理姑娘定是為你而來!走!快下樓!”
整個流晶河畔瞬間沸騰!
兩岸人潮洶涌,歡呼聲、尖叫聲、口哨聲匯成一片,無數(shù)目光聚焦在那艘緩緩駛近的花船上。
更有好事者點燃了早已準備好的煙花,霎時間,夜空中火樹銀花,璀璨奪目,將河面映照得如同白晝,氣氛比年節(jié)還要熱烈數(shù)倍!
羅彬也被這夸張的場面震了一下。他隨著李弘成擠到醉仙居臨河的露臺邊緣,望著那越來越近的花船,心中也不禁升起一絲好奇:
這位司理理堂姐,究竟是何等風華,竟能引動如此狂潮?
花船靠岸,喧囂聲浪達到頂峰。
在無數(shù)道熾熱目光的注視下,一道倩影在侍女的攙扶下,裊裊娜娜地踏上了醉仙居的碼頭。
羅彬終于看清了她的容貌。
司理理之美,確如傳聞所言,堪稱傾國傾城。
她身著一襲煙霞色曳地長裙,外罩同色輕紗,烏發(fā)如云,僅用一支簡單的玉簪綰住,幾縷青絲垂落頰邊,更添幾分慵懶風情。
眉如遠山含黛,眼似秋水橫波,瓊鼻櫻唇,肌膚勝雪。那份美,糅合了江南水鄉(xiāng)的溫婉與北地胭脂的明艷,清冷中帶著致命的嫵媚,仿佛月宮仙子墮入凡塵,不染塵埃卻又動人心魄。
羅彬心中暗贊:
老李家的基因確實強大!這位堂姐的容貌,比起林婉兒的溫婉可人、葉靈兒的英姿颯爽,毫不遜色,且另有一番勾魂攝魄的風情。
然而,或許是先入為主的血緣認知,又或許是葉靈兒那三條腿的威脅太過深刻,羅彬眼中除了純粹的欣賞,竟無半分癡迷與占有欲,神情坦然自若。
這份與眾不同的平靜,在周圍一片癡迷、狂熱、甚至帶著貪婪的目光中,顯得格外鶴立雞群。
司理理蓮步輕移,目標明確地穿過自動分開的人群,徑直走向羅彬與李弘成所在之處。
沿途所過,人群如同被摩西分開的紅海,只留下驚嘆與癡迷的目光。
她在二人面前站定,姿態(tài)優(yōu)雅地行了一個萬福禮,聲音如同珠落玉盤,清泠悅耳:
“世子殿下安好,范公子安好?!?p> 李弘成連忙還禮,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與得意。
司理理的目光卻越過他,落在了羅彬身上。
那雙足以勾魂攝魄的美眸在羅彬臉上流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羅彬那過于平靜的眼神讓她心中微訝,但并未在意,只當是對方城府深沉,善于偽裝。
她伸出纖纖玉手,從侍女捧著的錦盒中取出一面小巧精致的黃銅鎏金牌子,雙手奉至羅彬面前。
牌子上刻著精美的梅花紋飾,中間是幾個娟秀的小字:烏金梅花-司理理。
“范公子大才,”
司理理眼波流轉,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仰慕與嬌柔,
“今日能蒙公子垂青,駕臨醉仙居,是理理的福分?!?p> 她又欠身一禮,姿態(tài)曼妙。
羅彬伸手接過那還帶著她體溫和淡淡馨香的名牌,入手微涼。
他抬手虛扶,語氣平靜而真誠:
“理理姑娘言重了。今日能得見姑娘這般天人之姿,亦是范某的福分?!?p> 司理理聞言,唇角笑意加深了一分,越發(fā)顯得明艷動人。
她再次抬眼,直視羅彬的眼睛,試圖從那深邃的眸子里捕捉到一絲波動,一絲欲念。
然而,那雙眼睛依舊清澈平靜,如同深潭,不起波瀾。這讓她心中的訝異更甚。
“理理一直好奇,”
她聲音放得更柔,帶著一絲繾綣的尾音,
“能寫出‘百年多病獨登臺’這般蒼茫悲愴詩句的才子,會是何等人物?今日一見……”
她頓了頓,目光在羅彬臉上那幾道紅痕上微妙地停留了一瞬,隨即綻開一個顛倒眾生的笑容,
“詩,理理很喜歡。人……也很不錯?!?p> 最后幾個字,帶著毫不掩飾的曖昧與挑逗,仿佛羽毛輕輕搔過心尖,讓一旁的李弘成骨頭都酥了半邊。
羅彬依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面不改色,仿佛那撩人心魄的話語只是尋常問候。
司理理心中真正的驚訝終于翻涌上來。
此人定力竟如此之強?她對自己的魅力有著絕對的自信,從未失手。
難道他真是柳下惠轉世?還是……另有所圖?
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在她心底升起。她面上笑容不變,再次開口,聲音帶著誘人的蠱惑:
“聽聞范公子學究天人,才華橫溢。理理近日讀了些古文,其中頗多晦澀難解之處,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范公子……可愿移步理理的畫舫,泛舟湖上,指點迷津?也好讓理理……好好討教一番?”
這話語已是赤裸裸的邀約,近乎明示。
轟!
周圍瞬間炸開了鍋!
羨慕、嫉妒、難以置信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利箭,齊刷刷射向羅彬。
李弘成更是激動地推了羅彬一把:“范兄!還猶豫什么!此乃天賜良緣??!”
羅彬心中苦笑:
猶豫什么?猶豫回去怎么跟那母老虎交代!猶豫會不會被打斷三條腿!
他飛快地盤算著:
帶上李弘成當擋箭牌?
不行,接下來的談話涉及隱秘,李弘成在場絕對壞事。
罷了,上船!快刀斬亂麻,說完正事立刻就走!絕不逗留!
“佳人相邀,豈敢不從?”
羅彬展顏一笑,對著司理理拱手,
“理理姑娘,請?!?p> 在無數(shù)道羨慕嫉妒恨的目光護送下,羅彬與司理理登上了那艘精致的花船,向著河心那艘燈火輝煌的畫舫緩緩駛去。
畫舫內部比外面看起來更加奢華雅致。
司理理的閨房位于頂層,推開雕花木門,一股清雅馥郁的女兒香撲面而來,沁人心脾。
房間內陳設精巧,熏香裊裊??看暗淖咸茨緢A桌上,已擺好了幾樣精致的點心和一壺美酒。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張寬大的、鋪著錦緞的繡床,上面整整齊齊疊放著嶄新的被褥,床頭甚至醒目地放著一方潔白的絲帕!
這布置,充滿了無聲的暗示——酒足飯飽,便可共赴巫山。
羅彬目光掃過,嘴角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
他強大的嗅覺瞬間捕捉到空氣中那清雅女兒香里,混著一絲極淡的、甜膩的異香。
再看桌上的酒壺和點心,更是印證了他的猜測。迷迭香精配合特制的酒中迷藥,二者混合,效力倍增,足以讓人陷入半夢半醒、意識迷離的狀態(tài),任人擺布。北齊暗探的慣用手段。
司理理款款走到桌邊,姿態(tài)優(yōu)雅地褪下外罩的輕紗,露出里面更顯身段的藕荷色抹胸襦裙,雪白的肩頭和精致的鎖骨在燈火下泛著瑩潤的光澤。
她拿起酒壺,正要斟酒,卻見羅彬已大大方方地在桌旁坐下,臉上并無半分急色,反而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
“理理姑娘,”
羅彬忽然開口,聲音平靜無波,目光卻銳利如刀,直刺司理理那雙風情萬種的眼眸,
“在下有一問,不知當講不當講?”
司理理斟酒的動作微微一頓,抬眼看他,巧笑倩兮:
“范公子但說無妨。理理洗耳恭聽?!?p> 她心中那絲警惕更濃。
羅彬身體微微前傾,臉上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加深,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問道:
“理理姑娘,真的……姓‘司’嗎?”
他頓了頓,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她完美的偽裝:
“還是說……你,姓‘李’?!”
“啪嚓!”
司理理手中的白玉酒壺,脫手而落,在光滑的地板上摔得粉碎!
琥珀色的酒液四濺開來,染污了名貴的波斯地毯。
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嫵媚的笑容僵死在臉上,那雙足以勾魂攝魄的美眸中,此刻只剩下無邊的驚駭、難以置信以及……被瞬間戳穿偽裝的、深入骨髓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