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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映海

第30回 沉玉全良緣 獻金求淑女

山茶映海 滇翳神道 5049 2025-08-27 10:12:39

  年關(guān)將近,朱增嶠父女來辭朱家上下,這就要回晉寧老家去了。

  馥芳和馥郁昨日說了一夜,哭了一夜,此刻二人頂著四只腫眼泡還不歇手。

  馥郁打開手帕,里面是大小姐送的手鐲。

  “大小姐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但禮物貴重,我不敢收,不及當面還給她,只有麻煩你了?!?p>  “你真的今日就要走?我春天出嫁你都不在么?”

  馥郁心中感念,若沒有馥芳相助,自己所謀不能速成。

  這個姊妹是真的!

  “二小姐,馥郁這一去,日后怕是難見了,我必日日在家拜拜,初一十五把齋,求諸天菩薩保佑你和鄭少爺歡歡喜喜白頭偕老,子孫滿堂,富貴榮華享用不盡!”

  “馥馥!你安心等著我!我自有安排!”馥芳附在她耳邊說,馥郁不曉得她又有什么花樣,惟愿她莫做些出格離奇的事!

  五寶背著夫子的書,跟在馬車后面走,看著馥郁一路默默流淚。

  朱增嶠瞇著眼斜靠在馬車上,一出城就哈哈大笑起來,高聲誦道:“有鳥全羽毛,高飛何寂寥?不肯傍人棲,來憩滇池邊,朝食魚蝦蟹,暮飲月下泉......”

  到了篆塘碼頭,五寶忙著把馬車上的行李卸下來,挑提著上了船。忽然見遠處來了一架馬車,下來一個人,原來是鄭松少爺。

  馥郁吃了一驚,忙上前行禮。

  五寶只見那鄭少爺似是在向馥郁著急拜托,不顧馥郁擺手堅辭,將一個錦囊丟進她懷里扭頭就跑了。

  三個人上了一艘大船,一路飄飄蕩蕩往晉寧而去。馥郁望著身后越來越遠的府城出神。五寶心里有一千個疑問,卻不好問,只悶悶地坐在她旁邊。

  “當年我和娘自晉寧來云南府投奔爹爹的時候,何等歡欣鼓舞,只想著今后便是這城里的人了,誰料娘沒了,我和爹爹也留不下。”馥郁喃喃自語,滿懷心酸。

  “你瞧這城門大開著,人人都來得,你若是喜歡,也隨時可以來!”五寶說

  馥郁心羨他活得簡單直白,誠如爹爹所贊是個少思多行,向上從實之人。

  回頭看猶在吟詩的爹爹,想到父親有了歸省之處,心中頓覺安慰。

  船至湖心,水面開闊,五寶看馥郁眉頭漸展,終于忍不住提起自己掛心之事:

  “那鄭少爺為人真是好啊!還親自來送你。”

  馥郁這才想起來看錦囊里的東西,掏出來一個金鑲玉扣子,正是當日自己歸還給他的那個平安玉扣“小胖子”!

  原來,馥芳早前讓鄭松把這玉扣去鑲了金,命他趕在今日馥郁離開前送到。鄭公子言以此物為聘,待他與馥芳二人成親后,即到晉寧來接馥郁,讓她們姊妹重聚!

  這就是她的“安排”!

  馥郁笑中帶淚,連連搖頭,果然這個馥芳!猶是這任性霸道的脾氣,自己喜歡的就一定要叫別人也喜歡,全不顧人怎么想。這鄭公子看來也是被她拿捏得緊,憑著她胡來!

  馥郁把原委跟五寶說了,五寶倒贊二小姐耿直!

  “你說她自己荒唐就罷了,那鄭公子竟也隨著她胡鬧!剛才他那慌不擇路的樣子你也瞧見了,這日后我們不見面還好,若是見了面豈不尷尬?!”

  待到看見那金扣兩面分刻的“郁”和“芳”字,馥郁忽然紅了眼眶,馥芳這份憨直心思令人感動……可她和鄭公子既是一對有情人,又怎能有旁人?為著姊妹情分,自己不能留這東西!

  想到這手一松,那冰透翠玉扣便從她手里滑了出去,“撲通”一聲墜入了滇池。

  五寶在旁邊見了大吃一驚,看馥郁面色如湖水般沉靜,波瀾不興,這一刻晨光灑滿湖面,五寶只覺眼前人又美又好,心中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悸動

  ……

  一行人來到象山書院,眼前的景象令人激動。從前被焚毀的屋舍大半已重建,新起的明倫堂氣勢恢宏,梁柱間散發(fā)著新木的清香。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堂前矗立起的一方嶄新石碑。

  馥郁走近細看,碑上刻錄的,正是年前由朱增嶠拓寫、朱承祜題跋畫作的那份《書院學誡條約》!碑文旁,還刻有學官接受贈予并決定將其勒石永志的跋文。

  朱增嶠耳聞書聲瑯瑯,眼見一派新氣象,一改往日頹色,大步前行。

  五寶眼光灼灼,送天賜讀書的心更甚了,他由衷地對馥郁說,“我最佩服的就是讀書人,一張紙,幾個字,比我們這些人流幾輩子的汗還有用!”

  馥郁聽聞他有讀書上進之心亦覺欣喜。

  安頓好馥郁父女,江五寶回到司家營,見家中門掩起,老的小的都不見人影就出門來找,路上碰到一個嬸子跟他打招呼:

  “五寶!今日回來了噶?”

  五寶笑著答:“是噻,回來看看,你家見沒見我嬢嬢?”

  “啊莫!你家嬸子和姊妹些在谷場沖著殼子(聊天),她一日呢日子好過得很!這哈兒么怕是該回來嘍!”

  正說著,只見遠處一黨媳婦婆娘咋咋呼呼地過來了,說說笑笑好不快活,里頭就有黑春。黑春一眼看見五寶,叫一聲:“哦呦!我家五寶回來嘍!”丟下姊妹幾個,小跑著過來,五寶沖她喊:“慢些!嬢嬢你慢些!”

  “五寶你啷個今日回來么?這回新做的煙熏肉不是還要等半個月才好咧嘛!”

  “我今日跑了個長腳,在這附近,想說順路回來看看。”

  “哦哦,走走!屋里頭有菜,一哈兒飯就得嘍!”黑春笑著回頭跟姊妹們打招呼:“姐幾個,我今日不去嘍!五寶回來嘍!”

  眾姐妹跟他們道別,里頭有一個女子,扭捏著從他倆面前過去,等人走遠了,黑春用手拐頭戳戳五寶,下巴指著人去的方向問他:“咋樣兒?”

  五寶不解,問:“啥子?”

  “嘖!玉仙啊!司木頭家的幺妹兒!今年三十嘍,不過人家還是個黃花大姑娘哦!”

  “我瞧她走路歪倒起......”

  “沒得事!有一小滴滴兒長短腳,不細看瞧不出來。唉!關(guān)鍵是人好,我們個個都喜歡她,又爽氣又人情......”黑春一直在五寶后面追著說。

  這已經(jīng)不是嬢嬢第一回給他“說人”嘍!五寶依舊只是嘿嘿笑笑,追問得緊就說:“再說再說哈!”

  “你今日給我交哈兒底,你究竟想不想找媳婦兒?”這天夜里,在黑春的逼問下,五寶不再哼哈了,沉默著想咋個跟嬢嬢說。

  黑春從五寶的沉默里感覺到了不同尋常,兩個人都不說話,就這么在院子里靜靜地坐著。

  五寶說要把念娃兒送到晉寧書院去讀書,黑春沖口就說:

  “那屋子里養(yǎng)的雞和豬咋辦?”

  話一出口,突然意識到,五寶的意思只是念娃一個兒去,她想著:也得!娃在那書院住著,十天半個月的總有個放假的時候吧,到時候他們父子一塊兒回來。

  “嬢嬢,我想去城里機坊當學徒做幫工。”五寶猶豫著說

  “那......不買織機了?”

  “嗯,暫時不買嘍,等我把這城里的紡織行當混得熟嘍再買!”

  “哦。要得嘛。”

  “我要是去幫工,估計除了年節(jié)都回不來嘍......”五寶小心地說,黑春悶悶地點點頭。

  當五寶說要把埋在地下的“那個東西”起出來時,黑春吃了一驚!她曉得那物件對五寶異常寶貝,大概三寸來長,拇指粗細,用布條層層裹起,從四川來司家營的這一路他一直捆在身上,從未離身,直到買了房和地他才把東西埋在屋里地下。

  黑春從來沒有去瞧那是個什么物件,她看重的是五寶說“能救我們一家人”的承諾,五寶、念娃和她黑春是一家人,是患難與共,不可分離的一家人!而且,他們一家人還有“那個東西”保佑著,既然五寶說了是能救一家子的東西,那必然就能!這份保證讓黑春事臨腰桿硬,夜路不怕黑,病來捱得住!因為她背后有家人,有“那個東西”!

  她在埋“那個東西”的地上支起雞窩,任誰也想不到那雞屎漚糟的地下有個寶貝!

  五寶打開層層包裹的布條,露出了一枝梭子狀金燦燦的簪子,簡陋的屋子仿佛照進了一道光!這些年來,無論他有多么窮困潦倒,面臨多少生死險情,他都沒有把這金簪子拿出來過!因為他一直想著把簪子還給青竹、紅蓮姊妹倆,那是她們母親的遺物。

  就算心里明白再也見不到她們姊妹了,這許多年來,金簪子不知給了自己多少底氣,讓他身處絕境而不致絕望!如今念娃已經(jīng)送到朱夫子那里讀書了,他也給黑春嬢嬢和念娃留了司家營的房子和地,看到嬢嬢每日有老姊妹、好鄰居作伴,念娃在書院讀書識字,覺得總算是可以把過去放下,去尋思自己的日子了。

  暮色漸合,象山書院新葺的屋舍在滇池畔的晚風里靜立,書院的燈火次第亮起,映著朱增嶠的青衫白發(fā)。他踱步至明倫堂前,望著堂前那塊新立的石碑,碑上刻著他親手拓寫的學誡,往日郁結(jié)一掃而空。

  朱增嶠父女前腳剛在晉寧象山書院安頓下來,朱時衍后腳便得知了消息。

  起初是驚愕,狐疑,他聽著管家朱福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報二小姐和朱馥郁如何借口清明祭祖取走名帖,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一股被愚弄、被挑釁的怒火直沖頂門心。

  “好……好得很!”朱時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面皮漲得紫紅,“我朱家真是養(yǎng)了個好女兒!一個無知蠢才,一個深閨諸葛,竟合起伙來,將我朱府的名帖用得如此登峰造極!”

  他朱時衍在官場經(jīng)營多年,當然曉得,這一省的官學、書院,錯綜復雜的關(guān)節(jié),哪一處能脫不開提學道的干系。那晉寧州學的學官,見了提學按察使司的薦書自是不敢怠慢,可她朱馥郁一個閨閣女兒竟也深諳此道,實在令他驚訝!

  不過幾日,一封公函便由省城驛馬送到了晉寧州學官案頭。函中以“統(tǒng)籌全省學務,優(yōu)化書院規(guī)制”為由,指出象山書院初復,百廢待興,“駐院監(jiān)”一職權(quán)責過重,恐非初創(chuàng)期所能負荷,建議暫緩設(shè)立,先行“督課”一職,專司學子督察,不事教學事宜,束脩減半。

  這輕飄飄一紙公文,瞬間滅了朱增嶠剛剛?cè)计饌鞯朗跇I(yè)的希望。

  學官勸慰道:“增嶠兄切勿灰心,督課一職亦是重中之重,書院學子課業(yè)精進,全賴兄臺督導。日后……日后書院興盛,‘駐院監(jiān)’一職自當設(shè)立,先生必是首選……”

  朱增嶠猛地一擺手,打斷了學官的話。他挺直了那件洗得發(fā)白的青衫下的脊背,聲音帶著孤傲:“不勞學官大人寬慰!朱某人才疏學淺,能得一‘督課’之職,已是僥幸!豈敢再有非分之想?請大人回稟上憲,朱增嶠,領(lǐng)命便是!”

  說罷,轉(zhuǎn)身拂袖而入,將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重重關(guān)上!

  朱時衍這一手,不僅奪了朱夫子的前程,更是將他剛剛挺起的腰桿,又一次狠狠地打折了。

  看著父親臉上剛剛有的豐盈氣色一點點褪盡,朱馥郁不是傻子,這突如其來的“暫緩設(shè)立”,背后是誰的手筆,她一清二楚,仿佛又看到了朱時衍那看似溫和實則倨傲的臉,聽到了那日夜里“不知好歹”“忘恩負義”的斥罵......馥郁在屋內(nèi)整理,遠遠看父親神色黯然,心中郁悶。

  五寶此時來到書院,只見他換了身干凈的粗布衣裳,神色凝重,腳步輕遲,似乎不敢僭越這書院圣地的清靜,此等反常舉動令朱氏父女訝異。

  他鄭重地下跪,將那支金簪雙手呈上,向朱增嶠求娶朱馥芳!

  避于門后的馥郁心中狂跳,這一幕既在她意料之中,又出乎其外!

  一股荒謬之感涌上朱增嶠心頭,他的女兒,即便家道中落,那也是朱氏詩禮傳家的女兒,豈是一個腳夫……

  他尚未發(fā)作,那廂五寶已急切地繼續(xù)說下去,語速快而懇切,仿佛怕一停頓就再沒了勇氣:“我知道身份低微,配不上小姐!但我不止有力氣,還有手藝!當年在成都府織錦坊做活,如今在花城機坊也尋得了活計!我在司家營有房有地,養(yǎng)雞喂豬,日子能過!我……絕不會讓朱小姐吃苦!”

  見朱增嶠面露遲疑,五寶眼眶發(fā)紅,眼神卻異常灼亮,“從前在朱府,夫子從沒有看不起我們這些粗人!我敬重夫子這樣的讀書人,真心敬重!”

  他繼續(xù)小心試探著:“夫子您絕不讓小姐去做小,是真心疼小姐,要為她掙清白前程?。 ?p>  這番話,像一根針,猝不及防地刺中了朱增嶠心中最痛楚也最驕傲的地方。他拒絕朱時衍時的憤懣、孤傲、以及作為父親維護女兒清白的決絕,竟被眼前人一語道破,他已無話!

  五寶見他神色松動,忙將手中的布包小心翼翼一層層打開。待最后一層粗布揭開,剎那間,一抹璀璨金光在昏暗中跳躍出來,竟是一支打造得極為精致的金簪,梭子形狀,在燈籠微光下流轉(zhuǎn)著溫潤而奪目的光彩,與五寶粗糙的手掌、樸舊的衣著形成了鮮明對比。

  朱增嶠看呆了,他沒想到,一個窮困的腳夫,竟能拿出如此貴重之物做聘禮。

  “這……你哪里來的金子?……”朱增嶠遲疑道。

  五寶雙手托著金簪,聲音沉靜了下來:“人人都說一寸蜀錦一寸金,當日在成都府,我不止見過,也親手織過可抵萬金的錦緞,這只金簪是我母親遺物,一場洪水之后,這是小人僅有之物……”

  他頓了頓,目光無比坦誠地看著朱增嶠:“夫子,懂得什么才是真正的‘金貴’!我現(xiàn)在拿它當聘禮,知道這點子東西委屈了朱小姐,但憑我這一身力氣和一雙手,能養(yǎng)活全家!若有幸求娶朱小姐,必竭盡所能,護她敬她,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他的話擲地有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里掏出來的,帶著汗味、土氣,卻也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赤誠和力量。

  朱增嶠想起了朱時衍夫婦那算計冷漠的嘴臉,想起了“做妾”二字帶來的屈辱,想起了自己半生科場失意、寄人籬下的酸楚,是啊,“寧配良善勤勞尋常百姓人家,不做他人妾室二婦。”這話是他自己說出的,擲地有聲。他徹底沉默了,回頭望向身后那緊閉的門。

  朱馥郁用背死死抵住門,外頭那個跪在地上的人,那份真誠、擔當、以及對自己執(zhí)著守護的誓言,仿佛一道光照亮了自己孤獨無依的過往。

  朱增嶠用一種極其復雜的語氣,緩緩問了一句:“你……且起來。你方才說,在機坊找了活計學織錦?將來要做個什么買賣?等喝酒的時候細細說來聽聽。”

  五寶伸手起身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再向夫子作揖道:

  “還要請夫子賜我個名字,將來出去做生意,需得有個官名?!?p>  朱增嶠一聽拍手叫好!

  “這是正理!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他想了一想道:“單一個‘潮’,字‘素楫!’《詩經(jīng)》有云’淇則有岸,隰則有泮‘我看你與我滇池海子有緣,此名、字取‘素楫擊水’之象,用質(zhì)樸之器白手起家,在我滇中弄潮,劈波斬浪再合不過!”

  自此,江五寶有了官名:江潮,字素楫

  不久,朱府二小姐和鄭家少爺?shù)幕槭罗k得花團錦繡;在司家營這邊,一場婚禮也照樣辦得熱熱鬧鬧,整個司家營的人都來吃流水席,熱鬧喧天。

  黑春端坐在上,滿心歡喜地望著面前跪著的一對新人,喝了朱馥郁給自己敬上的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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