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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名利短篇文學(xué)

驢之夢(四十六)

韓名利短篇文學(xué) 韓名利大怪 1818 2025-08-25 13:31:11

  暮色像塊浸了墨的破布,厚實且又沉重地壓在露天廣場上。我甩了甩尾巴,青草的甜香還在齒間打轉(zhuǎn),渾濁的眼珠卻被眼前的光景刺得發(fā)疼。

  老叟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將一疊紙幣塞進少婦的手里,少婦豐腴的腰肢瞬間柔如春柳,他們勾肩搭背旋身起舞,笑聲更如銀鈴灑落夜風(fēng)。燈光迷離,音樂轟鳴,舞池中央人群扭動,像極了磨坊里那永不停歇的圓軌。我站在角落,心頭猛然一震:這哪里是歡場?分明是另一座磨坊,只是石磨換成了節(jié)奏,鞭子換成了鼓點,而胡蘿卜,依舊是那幾張輕飄飄的紙。

  另一位穿休閑服的禿頂老頭,把手里的鈔票捻得沙沙響,少婦眼角的褶子立刻堆成諂媚的花。三十歲的腰肢纏上七十多歲的枯藤,旋轉(zhuǎn)時揚起的劣質(zhì)香水味,熏得我直打噴嚏。圍觀的人舉著發(fā)光的小方塊哄笑,他們拍的哪是舞蹈?分明是把“老當益壯”和“青春飯”擺在天平上稱斤兩。我低頭啃起草根,蹄子無意識叩擊地面——這夯在泥土里的節(jié)奏,可比磨坊里那紊亂的鼓點誠實多了。

  這場景何等熟悉!五年前,犟驢兄弟離職前夜,曾在磨坊辦公室拍桌怒吼:“主人年年畫大餅,伊洛渠磨坊連安全員都不配!通風(fēng)不良,粉塵超標,驢蹄打滑摔斷腿也沒人管!”他聲音嘶啞,眼中布滿血絲。他曾是胸前掛紅綢的“模范驢”,在年度表彰會上被主人親手披上綬帶,照片貼在公告欄最中央。那時全場鼓掌,連我都為他驕傲??刹贿^三年,他看透了那紅綢的真相——那不是榮譽,是更結(jié)實的韁繩;那不是獎賞,是馴化成功的標志。他辭職那天,撕下紅綢扔進磨盤,說:“我不再為幻覺拉磨?!?p>  如今,這舞池中的男女,哪一個不是掛著紅綢的驢?他們旋轉(zhuǎn)、搖擺、貼近、分離,每一次肢體接觸都暗含價格。老叟用錢買來片刻溫存,少婦用舞姿兌換生存資本。他們的腳步看似自由,實則被無形的軌道牽引,如同我在磨坊中日復(fù)一日的圓周運動。唯一的不同,是他們自己戴上了蒙眼布——他們稱之為浪漫、激情、緣分。而鼓點,就是主人昔日揮動的鞭哨,催促我們更快、更賣力、更忘我地旋轉(zhuǎn)。

  舞池門口那張價目表寫著:“單曲入場五十,包夜三百,特殊服務(wù)另議。”這不是娛樂,是勞動分工的變體。這些舞者,有的白天在工廠流水線擰螺絲,有的在寫字樓里填報表,有的在家?guī)Ш⒆铀藕蚬拧ㄓ幸雇?,他們才自由地進入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用身體兌換幾張紙幣,再拿去支付房租、藥費、孩子的補習(xí)班。她們都在跳舞,都在旋轉(zhuǎn),都在疲憊地用生命兌換幾張注定貶值的紙。而真正的自由,或許不在于跳出舞池,而在于看清——為何而舞,為誰而轉(zhuǎn)。

  更可悲的是,他們彼此心照不宣地維持著這場幻覺。老叟不會問少婦為何如此年輕卻眼神空洞,少婦也不會揭穿老叟手上的老年斑與顫抖。他們共同出演一出名為欲望的戲劇,用紙幣作為臺詞,用身體作為道具。而觀眾呢?是那些坐在卡座里啜飲紅酒的中年男人,他們談?wù)擁椖?、股票、人脈,目光卻始終黏在舞池中央。對他們而言,這不僅是消遣,更是權(quán)力的展演——金錢讓他們可以隨時召喚春柳般的腰肢,可以決定誰上場、誰離場。

  我忽然想起犟驢兄弟臨走時說的話:“磨坊換了名字,可磨盤還是那個磨盤?!笔前?,從石磨到舞池,從體力剝削到情感交易,形式在變,本質(zhì)未改。她們瘋狂地扭動腰肢,因為這里不需要皮鞭與鎖鏈,她們用欲望、幻覺與即時滿足編織更精密的牢籠。你自愿走進去,還覺得自己在飛翔。而那張懸在每個人眼前的胡蘿卜,早已不是草料,而是朋友圈的點贊、社交圈的地位、銀行卡的余額——它們比磨坊時代的稻草更虛幻,卻也更令人上癮。

  恍惚間看見彩衣秧歌隊從記憶里飄過,旱船里的笑鬧驚起滿樹麻雀。那時的舞步踩著節(jié)氣走,鼓點追著心跳跑,哪像現(xiàn)在,連腰肢傾斜的角度都要和紙幣厚度嚴絲合縫?穿紅襖的姑娘甩著帕子跳二鬼摔跤,如今倒真成了現(xiàn)世寓言——一個用錢買青春幻影,一個售貨體溫存換生計,她們把交誼舞的誼字都灼成了灰。

  月光刺破路燈的昏黃,如銀刃劃開夜幕。鈔票在風(fēng)中翻飛,漸漸褪去金光,還原為慘白紙屑,像一場荒誕的雪,覆蓋了舞池的狼藉。老叟與少婦早已消失于暗巷,只留下一只斷裂的高跟鞋,還有半瓶未喝完的廉價香水。晚風(fēng)卷著草葉掠過耳畔,遠處傳來少婦躲在黑暗處數(shù)錢的窸窣聲。

  我對著漸暗的天幕長嗥,聲音撕破虛偽的鼓點:“嗬呃……”,這不是哀鳴,也不是反抗,而是一種被遺忘太久的訴說。露水打濕了蹄甲,我憤怒地揚起前蹄,不是為了掙脫,也不是表演,只是想痛快地打個滾,像耕完十畝地那樣,把疲憊與冤屈盡數(shù)交給泥土。可腳下早已不再是松軟的田壟,而是冰冷堅硬的水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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