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暗流289
事情到了這一步，李光潔自知已無法善了，很是干脆地道：“我這就回去籌錢。姝妹你留在這里陪翔兒，我很快回來。”他裝作看不懂史良姝眼中的猜疑與冷漠，叮囑了李翔幾句就走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他忙他的，咱玩咱的，你倆隨意。”說完這句話，慕語遲便不再理睬史良姝母子二人，笑著對眾人道，“鬧騰了這陣子，諸位頭都痛了吧？接下來咱們玩點(diǎn)文雅的。琴棋書畫隨你們挑，我奉陪，還是由先生和仙后做裁判。”
此話一出，眾人躍躍欲試。季曉棠動作最快，噌地竄到了慕語遲面前：“我要與你下棋?！?p> “前輩……”慕語遲哭笑不得，“改天我陪你行不行？我今天的時間是特意留給他們的?！?p> “我不管！”季曉棠操著手，振振有詞地道，“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今天誰都別想下棋了。”
慕語遲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她揉著眉心，無奈地道：“那好，前輩你算一個。不過先說好了，前輩要是贏了我，不許拿碧霄宮的東西，一根斷線都不行。師父收集的那些兵器只能給碧霄宮的弟子，你就甭惦記了?？梢悄爿斄耍憬o我什么？”
季曉棠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沒摸出二兩銀子來，遂一把拽下掌門令道：“我把這個給你。”
慕語遲想回以白眼，奈何是在這樣的場合，對方又是前輩，到底是忍住了，只嫌棄地擺了擺手：“這勞什子我又不是沒有。吃不得穿不得，不能賣錢還得像祖宗一樣護(hù)著。一塊我都嫌累，再來一塊還不得要了我的小命？你還是想個別的吧！”
季曉棠果真就想了一想才說：“如果你能連贏我三局，我就答應(yīng)幫你做一件事。以后咱倆下棋都照這個規(guī)矩來?！?p> “好嘞！”慕語遲眉開眼笑，伸手招呼宗召南，“三師兄，麻煩你幫忙準(zhǔn)備一下。我要同時與三人下棋，聽一人撫琴，自己作畫?！鳖D了頓又說，“既然是以玩為目的，自然是人越多越熱鬧，不如大家一起來？咱們只玩不賭，有興趣的都可以一試?！彼还鼙娙巳绾误@訝興奮，又如何議論揣測，已沉心靜氣，閉目養(yǎng)神。宗召南欲言又止，轉(zhuǎn)身安排去了。
謝輕云見她臉色泛白，知道她累了，心疼極了。他想給她寬寬心，又怕旁人誤會給她添口舌是非，只好忍下。
方星翊看了他片晌，輕聲道：“她是你嫂子不假，可她也是你的知己，是你現(xiàn)在跟隨的掌門人。只要你問心無愧，你想關(guān)心她就大大方方地關(guān)心，用不著遮遮掩掩。況且，是非永遠(yuǎn)不會因?yàn)槟憧思菏囟Y就不沾身，不是嗎？她不是迂腐的人，不會在意世俗的眼光。你若為了那些她根本不在意的東西跟她生分了，你說她是高興還是傷心？”
謝輕云苦笑：“我知道啊?？晌揖褪桥隆彼嗽斨叫邱?，問道，“你有心上人么？”
方星翊心口一緊，握著座椅扶手的指關(guān)節(jié)有些發(fā)白。他斂好心神，笑著搖搖頭：“有沒有聽過一個傳說，持清霜劍的人注定孤獨(dú)終老，我早已做好一人一劍度余生的準(zhǔn)備了?！?p> “無稽之談你也信？”見慕語遲的臉恢復(fù)了正常，謝輕云多少放心了些，“還真是世事難料啊！我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你這仙門貴公子會為我解心結(jié)?！?p> “榮幸之至。”方星翊舉了舉茶盞，“來日方長?！?p> 謝輕云報之以舒心明朗的一笑：“嗯，來日方長！”
不過幾句話的閑聊時間，所需之物已準(zhǔn)備齊全。三張幾案，圍著一張圓凳，呈半圓形排列。幾案上放著一模一樣的三幅棋子，白的欺霜，黑的賽墨，皆是上品。靠著圓凳的地方擺放著一幅畫架，畫布、畫筆和顏料等應(yīng)有盡有。不遠(yuǎn)處，鋪滿紅色落葉的古樹下放著一架古色古香的瑤琴，明眼人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各色小吃、茶點(diǎn)和水果也都送了上來，端的是品種豐富，精致無比，看著就很有食欲。萬事俱備，計(jì)時香入爐，散發(fā)著令人神清氣爽的香氣。這香是紫苑親手煉制的，有醒腦提神之效，梅染剛叫人送來。
季曉棠、楚穎和一名叫陳江河的碧霄宮弟子迅速落座，梅染和方清歌也在一旁的裁判位坐下。季曉棠搶了慕語遲正對面的位置，自信滿滿地道：“這一次我肯定能贏?！?p> 慕語遲笑道：“我也盼著前輩旗開得勝。執(zhí)黑執(zhí)白我都沒關(guān)系，三位先選?！?p> 季曉棠想著執(zhí)黑子從未贏過，這次便選了執(zhí)白，楚穎和陳江河都選擇執(zhí)黑。
琴聲響起，陳江河率先落下一子，接著是楚穎和季曉棠。慕語遲左手捏著棋子，從左到右依次落子，右手握著畫筆畫下一抹藍(lán)色。圍觀的人密密匝匝圍了一大圈，無不屏氣斂息全神貫注地盯著一黑一白謀篇布局，糾纏廝殺。不過半炷香，陳江河落子的速度就慢了。季曉棠和楚穎依舊保持著勇往直前的勁頭，殺得不亦樂乎。而那幅畫已初見端倪，濃淡相宜的色彩勾勒出一方靜謐淡雅的風(fēng)景。
賞畫的人正猜測這幅畫描繪的是何種景象，就聽慕語遲道：“江河，看好了再出手，不著急。在這個位置落子，你可就輸了?！?p> 陳江河撓撓頭，不是很確定地問：“掌門知道我要下在哪里？”
畫筆在棋盤上點(diǎn)了點(diǎn)，指出一個空位?！澳愕钠逅嚥诲e。只是你太想贏我，雜念太多思慮就不夠周全，不留神就露了破綻，被我的小花招誘入局中才輸?shù)眠@樣快。其實(shí)下棋跟帶兵打仗是一個道理，在動手前你要去了解你的對手，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問題，想他所想，急他所急，這樣你才能謀定而后動，找準(zhǔn)時機(jī)給出致命一擊。切勿心浮氣躁，貪功冒進(jìn)。不然便只會自亂陣腳，一敗涂地。”
陳江河心悅誠服地道：“弟子謹(jǐn)記掌門教誨！”
“你今天的表現(xiàn)很好?；仡^去找三師兄報到，以后就跟著他做事。有不懂的可以向師兄師姐們請教，也可以來找我。不要因?yàn)槭虑橛须y度，上手慢而氣餒。誰都不是生來就會，都有個過程。慢慢來，別心急，總會有熟練起來的一天?！币娂緯蕴挠致湎乱蛔?，慕語遲抬眸笑道，“前輩手下留情，這步棋容我再想一想?！彼f著要想一想，卻回頭作起畫來。季曉棠立刻就明白了，她這是提醒自己下錯了，給自己悔棋的機(jī)會呢！
眾人看她笑語晏晏，一邊作畫一邊下棋，還一邊與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記名弟子閑聊，隨和得就像是一位相知多年的老友。先前那些畏懼、防備和不屑的情緒不知不覺中都已煙消云散，而陳江河則難掩激動，眼含熱意使勁點(diǎn)頭。
季曉棠琢磨了好一陣，沒發(fā)現(xiàn)錯處：“楚小子，你來看看?！币姵f目不斜視，他抬手就是一巴掌，“叫你看你就看！這丫頭才不在乎咱倆是不是合伙了，她只在乎她的彩頭有多少。不信你去問她。”
慕語遲嘿嘿笑道：“只要九師兄給得起，我不介意?！?p> 楚穎摸著被打的后腦勺，看了看季曉棠威脅的眼神，腹誹：我介意，非常介意！我可不想跟著輸了。他看了半晌也沒看出有異樣，便篤定地道：“該你了。”
黑子凌空而至，填上了一處誰都沒在意的空白。那是一顆從未被放在眼里的棋子，卻成為了一記絕殺！剎那間，眾人的耳邊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和戰(zhàn)馬的嘶鳴聲，還有無數(shù)將士浴血奮戰(zhàn)的吶喊聲。旌旗招展，硝煙彌漫，鼻腔中充斥著濃得令人作嘔的鐵銹味。不斷有人倒下，又不斷有人沖上去。倒下的人變成了屏障，堵在了城門口，沖上去的人不斷將這道屏障加固……待戰(zhàn)事終了，被尸體堵得連空氣都進(jìn)不去的城門成了一道安全防線，阻斷了戰(zhàn)火，守護(hù)著誓言，構(gòu)建著希望。城墻上，密密匝匝，各種各樣的鳥向著天空啼鳴，聲音凄涼悲壯，是戰(zhàn)歌，是頌詞，是安魂曲，是一首永遠(yuǎn)也唱不完的贊美詩！
季曉棠和楚穎驚出一身冷汗，同時放下手中的棋子，異口同聲道：“我輸了！”
“我畫完了?！敝讣庹毫祟伭?，為飛鳥點(diǎn)上眼睛，一幅天高地闊，以碧霄宮為背景，以在場眾人為主角的畫作便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眼前：碧草如茵，繁花盛開的崇德殿前，有人喝著茶專心聽琴，有人在和同伴論劍，有人圍在一起看棋，有人倚著樹享受陽光沐浴，有人在賞玩兵器架上的兵器，還有人在花間逗弄飛舞的蝴蝶……無論在做什么，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輕松愉快的笑容，就連方清歌也沒了平日的冷傲驕矜，嘴角含笑，神態(tài)從容，和善得宛如人丁興旺，家宅和美的一家之長。伺候茶水的姑娘小伙穿梭在人群中，步履輕盈，儀態(tài)端莊，忙而有序。桔梗憨態(tài)可掬地趴在座位上，一手摸著圓滾滾的小肚子，一手?jǐn)?shù)著剩下的糕點(diǎn)，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一錦衣女子端坐樹下，雙手疊放在身前，溫婉和悅地注視著面前的瑤琴……
七大門派中最擅長寫實(shí)的是南宮翾，此時她已欣賞了半天，始終一言不發(fā)。
方清歌笑道：“怎么，夸獎的話也很難說出口？”
南宮翾正色道：“慕掌門這幅畫生活氣息濃厚，看似樸拙無技巧，實(shí)則技巧都藏在細(xì)節(jié)里，沒功底的人是看不出來的。這畫中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像是將畫外的實(shí)物等比縮小嵌上去的，而我們這些人就是從畫中走出來的畫中仙。畫中人的表情纖毫畢現(xiàn)，很好地體現(xiàn)了此刻心情，作畫的人有一雙敏銳善察的眼睛和一顆溫柔多情的心。此畫要技巧有技巧，要感情有感情，要立意有立意，實(shí)在是高明！”她又指著題在畫上的落款道，“還有這字，已經(jīng)自成一派，極有風(fēng)骨！在下甘拜下風(fēng)！”
慕語遲笑道：“南宮掌門過獎了。我只是想換一種方式留下此刻的歡樂和諧。我不擅長取名字，請大家集思廣益，幫我這個忙?！?p> 眾人見她神色鄭重，知道這不是虛情假意的客氣話，便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起來，一時間氣氛十分熱烈。經(jīng)過一番篩選，南宮翾的《安》拔得頭籌。慕語遲指著筆墨道：“那就有勞南宮掌門題字了?！?p> 南宮翾驚訝地看了看她，然后提筆一揮而就，笑道：“愿心安，神安，萬物安！”她指著樹下?lián)崆俚呐拥?，“那是我門下弟子櫻桃，喜歌舞，擅音律。聽聞慕掌門闖蕩江湖時也曾以音律御敵，特意央我?guī)皝恚胝埬阒附桃欢?。?p> 櫻桃大步而來，對著慕語遲恭敬行禮。慕語遲忙伸手?jǐn)v扶，笑道：“姑娘琴技高超，我實(shí)在沒有可教姑娘的。若真要我說一說，那我便說說姑娘剛才彈的這曲《長歌行》吧。這首曲子原是琴仙古月大師的臨終之作，很多人都以為他抒發(fā)的是對年少時光的追憶和對人世美好的感懷。事實(shí)并非如此。古月大師年輕時曾遇見一個明媚的少年，與之一見如故，成為莫逆。那少年生在亂世，遭逢巨變，卻始終保持著一顆赤子之心，做了很多扶危濟(jì)困，為民請命的事。后來，這少年為了救另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年，在黎明時分死在了異鄉(xiāng)冰冷的土地上。曲子寫的便是這少年生不逢時的遺憾，璀璨卻短暫的一生和未能實(shí)現(xiàn)夢想的悲鳴。姑娘對這曲子的理解雖不像世人那般只浮于表面，卻也未能得其精髓，總是遺憾。我看姑娘是外柔內(nèi)剛，直率赤誠的性子，或許你用琵琶彈奏這首曲子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p> 櫻桃思忖半晌，深深一禮：“受教了！不知道能不能請您彈奏一曲？”
慕語遲亮出雙手，來回翻看：“我很久沒摸琵琶了。姑娘若不怕耳朵受折磨，我愿一試。”
很快，樂侍送來了琵琶。慕語遲活動好雙手，抱著琵琶朝花架下的長椅上隨意一坐，清清嗓子低吟淺唱。琵琶聲聲，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盤，清脆悅耳又熱烈激昂，是少年熾烈的心聲和夢想。吟唱繞耳，如訴如泣，幽咽低沉，較之琵琶聲多了迷茫和無奈，像少年的際遇與困境。兩種聲音糾纏融合，悲喜交織，動人心弦，聽的人無不動容。曲子快結(jié)束時，吟唱聲宛如陽光下輕紗般的晨霧，漸淡漸遠(yuǎn)，漸漸消散。最初的迷茫和無奈也隨之淡去，只留下無聲的悵惘與思念。琵琶聲變得輕緩，仿佛隨風(fēng)入夜的春雨，飄灑在嫩綠的新芽上，讓守望的人生出綿綿不絕的希望……
一曲畢，懂曲的已惆悵滿懷，扼腕嘆息。櫻桃拭去眼角的一滴淚，哽咽著道：“一曲琵琶三千意，道盡世間幾多情。櫻桃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