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兩個月一晃,便是臘月里了。這個冬天,很冷,一開始就下了場大雪。
屋里燃著炭盆子,也不讓出門,怎么都是無趣。馮潤也聽說了,京都附近也鬧了饑荒,還有人起兵造反。
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但這次說的是雪災,沒了收成。
她生母常氏似乎在說著要送去宮里的東西,年年如此。但嫡母博陵長公主自宮中回來就染了風寒,氣疾加重,差事便落到常氏頭上。
馮潤印象更深的是她生母的慎重,還不忘趁著她父親來時,問了兩句。
常氏的嘴角上揚,姣美的臉顯出一種特別的神韻,“我們家不是第一次給宮里送禮,不過這次是以太師的名義?!?p> 然后,話題便轉(zhuǎn)到她父親怎么突然想去外地為官。
太師馮熙擱下手中的木盒子,不置一詞,只是道:“公主素為‘氣疾’困擾,去了洛陽,也能好好養(yǎng)一養(yǎng)。而我也能安心禮佛?!?p> 年幼的馮潤似乎意識到,近段日子里,她的父親似乎閑了下來。
雖然他一貫就很閑,成日里和一幫僧人研習經(jīng)綸并翻譯佛經(jīng),往來的人里也有京都大寺的住持。像是要成為一個宗派的領袖,勝過顯貴的朝廷大員。
七月的盂蘭法會破天荒由她父親主持,法會是接連不斷七晝夜,廟里的一干大德高僧都留宿太師府。
她親眼瞧見她父親披上金色的法衣升座。
只是按北魏律例,沙門不得娶親,一旦破戒那也就意味著他無法再做沙門。嫡母博陵長公主一言不發(fā),卻遂了父親心愿,今年九月又做主為她父親抬了兩個愛妾。
似乎一點也不擔心。
“佛門的高僧是要守著清規(guī)戒律的?!瘪T潤聽她身邊的小丫鬟青梅小聲學舌,說著聽來的話,“尤其是我們北魏的沙門,一旦破了色戒,便不能做真正的高僧?!?p> 這里卻涉及北魏宮廷的另一樁秘聞:
太武帝滅佛。
停了一會兒,她接著說,“就像來中原傳播佛法的僧人鳩摩羅什,遇到了前秦天子苻堅,娶了公主,破了色戒。他翻譯的《妙法蓮華經(jīng)》,京都現(xiàn)在流行的都是他的譯本,影響力也只限于此。后來屢屢破戒的他,雖然死后火焚,舌根不化,驗證他平生所傳佛法無誤,也不能被稱作大德高僧?!?p> 馮潤出了一會兒神,大概是因為“妙蓮”的緣故,她的案頭就放了一本《妙法蓮華經(jīng)》。
卻是鳩摩羅什大師的漢譯本。
鮮卑人看佛經(jīng),看的若非自絲綢之路而來的梵文原本,便多是漢譯本。而坊間乃至京都的貴族間私下感興趣的則是一樁樁秘聞:
就像是鳩摩羅什大師二次被逼娶妻,一生御女十二人,而非他博讀大小乘經(jīng)論,名聞西域諸國。
后秦弘始三年(公元401年)姚興攻伐后涼,親迎鳩摩羅什入長安,以國師禮待,并在長安組織了規(guī)模宏大的譯場,請他主持譯經(jīng)事業(yè)。
是《法華經(jīng)》的另一種譯本,名為《妙法蓮華經(jīng)》。
因為鳩摩羅什大師的翻譯,詞義簡潔,文辭華美,意思又不違背佛義。
就像她父親馮太師現(xiàn)在所做的事情。去了洛陽,只怕也是要尋另一個鳩摩羅什大師。
這等門閥世家里佛性通明卻又驕縱奢欲的,大有人在。
是有消息說,她父親不念情于世務,寄情山水,游戲花間,在這方面甚至能夠和太上皇說到一起去,常有出世之心。
太上皇在京都平城建造寺院,鑄七級佛圖,高三百余尺。她父親望之則挪不開步,回來還在說著:“石窟,是的,拜佛如同禮皇帝?!?p> 馮潤聽她生母學了來說。
馮太師一晚上稀里糊涂翻佛經(jīng),“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不足不足,“是故當知,世皆無?!保克葡喾路?。
正亂成一鍋粥,她嫡母博陵長公主推門進來。
“來得正好,你說禮皇帝最重要是哪里?”
“晉國?!辈┝觊L公主欲言又止。
晉國是太師馮熙的字。
“坐啊,看我這里亂的。來幫我想想,什么才好形容一個天子的神態(tài)。那種,那種……登基的時候,萬民朝拜的時候,還是太廟祭祖的時候……驕傲著,又與有榮焉的瞻仰?!?p> 馮太師絞盡腦汁來描摹,他這輩子就做成了這一件事,或者只得這一件大事讓他勞心勞力。她嫡母只得迎合一下,“心誠,心誠則靈?!?p> “是啊,心誠,求佛呢?!?p> “晉國……”
“?。坑惺裁词虑??”
“沒,沒什么了……你說的這些我聽不懂?!?p> 嫡母博陵長公主只待了一會兒,就走了。她從始至終不會說漢人的話。而她身為皇太后的姑母則是聽不得這樣的話的,甚至當著她父親擱過臉色,所以她父親近來宮里也去得少了。
最近更是駐足家中。
就像是前段日子的荒誕又惹來朝堂非議,乃至傳到了太后姑母的耳朵里。
“你這個姑母就是太會說話了,什么話都聽得懂?!瘪T潤察覺她生母常氏也有幾分害怕她姑母,只敢轉(zhuǎn)述她父親的話,而常氏本身也擔心,甚至當著一雙兒女的面也是要說的。
說她父親去官署還沒有去寺廟里的時候多,說她父親無心政事也罷卻有大把時間翻譯佛經(jīng),捐建佛寺,說她父親不知道保重身體,只要生得好,也不計較她們的出身。
馮潤屈指算了算,她的兄弟姐妹都有十余人了。
也有沒有序齒就往生的。
次年,延興六年(公元476年)六月六日,正是酷暑難耐的時候,京都平城突然戒嚴。
七天后,傳來消息:
太上皇駕崩了。
馮潤直到生母常氏替她換上白衣仍然恍恍惚惚,太上皇,去年大閱遠遠地看了一眼。玫瑰色的夕陽照著帝王所著的金鎧銀甲,實在是年輕。
這一日已經(jīng)是延興六年(公元476年)六月十四日,大赦天下。
宮里終于傳來消息。
皇太后以皇帝的名義下詔,視同皇帝駕崩。
而她的家里人都要服白。
然后,馮潤聽得她母親低低說了句:“你嫡母走了?!?p> 當她回過神的時候,覺得生母帶著嘆息的目光在她的面上輕輕一轉(zhuǎn)而過,隨即醒過神來:
她的嫡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