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的小路像條被人隨手拋在坡上的麻繩,彎彎曲曲地纏過幾叢沙棘樹,又繞過一片半枯的茅草地,一直延伸到山的那頭,最終消失在看不見的遠方。空氣里飄著濕冷的泥土腥氣,混著松針的清苦,風(fēng)掠過耳際時,還帶著山下村落里隱約的雞鳴。
“藍玥,你回家吧?”小滿的聲音在風(fēng)里打著旋兒,異常平靜,平靜得像一汪不起波瀾的井水。她垂著眼,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碎花裙褲腳——那里沾了好幾塊深褐色的泥點,是方才在山坡上奔跑時蹭上的,邊緣已經(jīng)開始發(fā)干、發(fā)脆。
藍玥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溫度燙得像團火:“去鎮(zhèn)上。”他拉著她往前邁了兩步,腳步有些急,“村里是待不住了。眼下李叔李嬸還不知道咱們回來,依我媽的性子,再耗下去,她能鬧到你家去,到時候兩家人非成仇人不可?!彼D了頓,喉結(jié)滾了滾,“那樣的話,我們要在一起,只會更難?!?p> 他放緩了些力道,聲音沉下來,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我前陣子聯(lián)系過鎮(zhèn)衛(wèi)生院的張院長,想跟他談?wù)剬嵙?xí)的事。先在這兒落腳,我實習(xí),你就在鎮(zhèn)上陪我。實習(xí)結(jié)束咱們就去 A市找工作”
話沒說完,小滿突然“哎喲”一聲低呼,身子一歪就蹲了下去。她下意識地捂住右腳腳踝,眉頭緊緊蹙著,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上山時在亂石堆上崴了腳,她咬著牙沒吭聲,原以為能撐到鎮(zhèn)上,可此刻腳踝已經(jīng)腫得像個發(fā)面饅頭,青紫色的淤痕順著襪口往外滲,稍微動一下,骨頭縫里就像鉆進了無數(shù)根細針,疼得她指尖發(fā)顫,實在沒法再走了。
藍玥慌忙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撩起她的褲管,看到那片腫脹時,臉色瞬間沉了下去。他的聲音低沉發(fā)緊,帶著濃濃的自責(zé):“對不起……是我太急了,沒注意看路,讓你跟著我受委屈了。”
小滿卻搖搖頭,從布兜里摸出顆水果糖,剝開透明的糖紙,露出里面橙黃色的糖塊,輕輕塞進他嘴里。甜膩的橘子味在舌尖炸開時,她臉上漾起淺淺的笑,眼角的細紋都帶著暖意。
“甜嗎?”她笑起來時,眼睛彎成了兩彎月牙,里面盛著細碎的光,“等我在鎮(zhèn)上開了服裝店,就天天給你買糖吃,橘子味的、草莓味的、奶糖……把所有口味都給你嘗個遍?!?p> 小滿總是這樣。再難的事到了她這兒,仿佛都能被揉碎了,摻進點甜意重新拼起來。那份骨子里的樂觀,像株在石縫里都能扎根的野草,總能讓藍玥慌亂的心一點點沉靜下來。他沒再多說什么,只是蹲下身,穩(wěn)穩(wěn)地背起她。
小滿的身子很輕,伏在他背上時,像只溫順的小獸。她怕壓著他,胳膊輕輕環(huán)著他的脖頸,臉頰貼著他后頸的布料,能感受到他溫?zé)岬捏w溫和沉穩(wěn)的心跳。藍玥一步步往鎮(zhèn)上走,山路崎嶇,他走得很慢,卻很穩(wěn),額頭上很快沁出了汗,順著下頜線往下淌。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太陽爬到頭頂,才遠遠望見鎮(zhèn)上那排灰撲撲的平房,掛著“**旅社”燈光的招牌在風(fēng)里晃悠。
那晚他們就在旅社住下了。房間很小,只有一張舊木床和掉漆的衣柜,燈泡忽明忽暗。藍玥打來熱水給小滿敷腳,指尖觸到她腳踝時,動作輕柔得像在呵護易碎的瓷器。昏黃的燈光里,他的溫柔與她的羞怯悄悄纏繞,像窗外藤蔓爬上墻。當(dāng)身體終于緊密相融,呼吸交纏,他們才真正覺得,彼此成了對方的歸宿,是風(fēng)雨里唯一能??康陌?。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藍玥就揣著簡歷去了鎮(zhèn)衛(wèi)生院。衛(wèi)生院是棟兩層的白磚樓,墻皮掉了好幾塊,門口的梧桐樹葉上還掛著露水。張院長是個五十多歲的微胖男人,頂著地中海發(fā)型,戴著副厚厚的老花鏡,正坐在辦公桌后慢悠悠翻他的簡歷。
“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張院長推了推下滑的眼鏡,抬頭打量他,眼里帶著點疑惑,“小伙子,這條件,咋不去縣醫(yī)院?那兒平臺可比我們這兒大多了?!?p> 藍玥望著他,眼神坦誠又認真,語氣里帶著不易察覺的懇切:“就想在這里實習(xí)。離家近點,方便照顧……家里人。”他沒說破家里的矛盾,只含糊帶過。
張院長笑了,鏡片后的眼睛瞇成一條縫,露出點了然的神色:“我們這廟小,怕是容不下你這尊大佛哦?!彼D了頓,在簡歷上敲了敲,“不過嘛,看你這孩子實在。這樣吧,先留下實習(xí),每月給你發(fā)點基本工資。要是后期覺得我們這兒還行,想留下,我舉雙手歡迎。”
藍玥連忙欠了欠身,腰彎得很低,語氣里滿是感激:“謝謝您張院長!我一定會好好學(xué),絕不會給您添麻煩!”陽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他年輕的臉上,映出眼里的光,像有希望在悄悄發(fā)芽。小小的山路彎彎曲曲延升到山那頭,一直到看不見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