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中忽現(xiàn)濁白之目,難免使人猝然吃驚后退。
那個蒼發(fā)聳亂的摧頹老漢歪脖移動向前,兩眼翻白,顯得失魂落魄,喃喃噏語:“追……”
“老陳!”毛發(fā)蓬亂的叼煙老頭匆忙將其拉開,嘖然道?!澳銊e這樣突兀地冒出來嚇人。沒事挪一邊去,先前我都讓你差點嚇尿……”
橫身擋在門口的黑臉壯漢不無納悶地瞪視道:“他怎么回事?”
“眼睛壞了?!泵l(fā)蓬亂的老頭叼煙告訴,“經(jīng)歷過越南戰(zhàn)爭,早就變成這樣子。還好沒死掉,后來他女兒嫁給瓦爾茲,就搬過來跟女婿一起,住在我們村里?!?p> “那還真巧?!焙谀槈褲h在門邊若有同感的低嗟道?!拔沂迨逡泊蜻^‘越戰(zhàn)’,回來后竟似變了個樣子,整天發(fā)呆,沒法自己生活,就從阿拉巴馬州遷來跟我們?nèi)易〉揭粔K兒,湊合著過……”
毛發(fā)蓬亂的叼煙老頭探問:“你們叔侄怎么從大老遠跨洋過海,搬來這邊居???”
“我娶了你們鄰村的田家女?!焙谀槈褲h轉(zhuǎn)覷道,“早已兒女繞膝……”
毛發(fā)蓬亂的老頭望向翻白濁目的摧頹老漢,叼煙唏噓:“他也曾經(jīng)孩孫滿堂,一夜之間全完。別以為眼睛看不見就沒事,我知道他很想報仇。因為我有同樣強烈的念頭……”說到這里,忽發(fā)呵斥:“老陳,眼睛不行別玩槍!”
卷毛耷垂的村民抱著火藥桶說道:“不讓玩槍,他又拿東西摸索到別人的墻上涂涂寫寫……”
黑臉壯漢從門邊伸脖亂望道:“別往我家的墻上涂鴉。這片村落都屬于阿族的地盤,你們趕快離開,各回各處……”
卷毛耷垂的村民抱著火藥桶蹲在墻腳咕噥道:“我們那里已然玩完了。為免遺留后患,那黑帽長老索性點火把全村所有房屋燒光,剩下這點人沒地方可回……”
黑臉壯漢背著一只手攥槍惕覷道:“你們別跑來我們村這邊放火?!?p> “總算活明白了?!迸婆f大衣的慈祥長者在院落仰天喟然道,“這就是我的使命?!?p> 白褂男子拎包在旁不禁質(zhì)疑:“一個接一個村子地追殺過去?這不是人干的事兒……”
黑臉壯漢在門邊背著手握槍惑問:“追殺什么?”
“瞧見沒有?”慈祥長者抬起一只血肉模糊的手,從披裹的破舊大衣襟內(nèi)緩緩伸到黑臉壯漢面前,在帽檐下癡目狂熱地端詳?shù)?,“神之手。應該就是這般模樣……”
“我只曉得球場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所謂‘上帝之手’,”黑臉壯漢聞言誚謔道,“那個阿根廷人用手把足球打進去……”
慈祥長者從黑帽邊沿凜視道:“不要嘲笑我的神圣使命?!?p> “好罷?!焙谀槈褲h剛要移開目光,卻被那只爛手吸引住,不由怔瞅道,“手怎么搞的?”
“剛才被咬了一下?!钡馃熇项^毛發(fā)蓬亂的湊覷道,“黑暗中猝遭不知什么東西咬過就跑。噫……怎么轉(zhuǎn)眼竟膭爛成這樣?”
“這只手廢了?!卑坠幽凶釉跓粝掳櫛遣炜吹?,“恐怕要從手背蔓延往上爛到肩膀,我勸他趁早砍掉……”
“我卻覺沒事,”慈祥長者從黑帽邊沿瞪視道,“但你肯定有事。再不趕緊幫我找到那小鬼,當心把你拎包那只手先砍掉。別以為我說著玩……”
白褂男子郁悶道:“卻關阿修羅什么事?”
慈祥長者冷哼道:“沒事為何不肯跟我們在一起?”
“我也不想跟你待在一起,”白褂男子轉(zhuǎn)臉朝旁,小聲嘀咕?!霸跄伪荒忝{迫……”
毛發(fā)蓬亂的老頭從墻邊操起一柄利斧,叼煙詢問:“要剁手么?”慈祥長者和白褂男子一齊后退,不約而同地驚嘖道:“放下!不要再持大斧逼近……”
黑臉壯漢在門邊攥槍說道:“別玩我的劈柴家伙?!泵l(fā)蓬亂的叼煙老頭握斧詫覷道:“怎么打造得這樣大,就像傳說中的開山斧……”
黑臉壯漢告知:“因為我要跟人去黑山那邊砍柴?!卑坠幽凶用枺骸坝袥]聽說過‘黑山老妖’?可別亂闖森林撞個正著……”
“有關黑森林的嚇人傳說多了去?!蔽輧?nèi)有個低沉的聲音吐字鏗鏘地說道,“黑山地區(qū)的先民是伊利里亞人,公元前三世紀時被古羅馬征服,成為伊利里亞省的一部分。羅馬帝國衰落后,伊利里亞落入哥特人之手。拜占庭帝國皇帝查士丁尼一世又征服了這片地區(qū)。后來有些斯拉夫人越過喀爾巴阡山移居巴爾干半島,與當?shù)氐囊晾飦喨巳诤稀:谏皆谑兰o末并入塞爾維亞,然而奧斯曼土耳其人在科索沃戰(zhàn)役打敗塞爾維亞人,難以征服的黑山脫出。那邊有許多高原和山地,蒼霧繚繞之間,密布森林覆蓋……”
“久聞流行在黑山地區(qū)的一支民歌,”白褂男子憬然道,“直到一百多年前才取名稱為《英雄的清晨》。亦即‘英雄的黎明’之類各地廣為傳頌的恢宏蒼涼歌曲最初的淵源來歷。我早就想重返黑山尋訪先祖曾經(jīng)隱逸霧林的足跡,據(jù)說他曾遭鐵鉤船長的鬼魂追殺……”
“應該沒這回事?!迸婆f大衣的慈祥長者低哂道,“你不要想多了。所謂‘鐵鉤船長’的事跡,我比你清楚。不可能誰都跟你祖先有交集……”
“沒事就各回各的地方?!焙谀槈褲h頷首致意,不失禮貌地想要道別?!疤焐淹??!?p> 屋里的黑嘴小姑娘端盆叫喚:“爸,吃飯了!”
慈祥長者搶在黑臉壯漢掩門之前,伸手擋住,隨即彬彬有禮的脫帽微鞠道:“我只想討碗水喝?!?p> “一家人在吃飯,”白褂男子看出黑臉壯漢皺眉遲疑的樣子顯得神色不豫,從旁低言勸說?!翱峙虏环奖懔T?”
“有什么不方便?”慈祥長者從檐影下瞇覷道,“你方便我方便,大家方便。況且古老東方有位子曰: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那個蒼發(fā)聳亂的摧頹老漢歪著脖子翻白濁眼,往墻壁涂抹畢,倒退過來,喃喃念叨言語:“此情可待成追……”
黑臉壯漢伸頭惑瞅道:“追什么?”
蒼發(fā)聳亂的摧頹老漢翻著濁眼在院落來回晃蕩道:“追追追追追……”
“老陳!”毛發(fā)蓬亂的叼煙老頭含淚拉扯道,“你不要這樣……”
“既然這樣,”黑臉壯漢屢試關不上門,似覺對方那只爛手在暗地較勁,僅伸三指撐住,扳按不給閉合,只好皺眉說道,“那就請便?!?p> 慈祥長者一笑而入,順勢推門敞開,率先進屋就座,口中卻連稱歉意:“唉呀,怎么好意思?”
頭上包裹布巾的大嬸捧盆招呼道:“大家請進屋里坐下吃飯?!?p> “沒必要全都進來?!贝认殚L者拽叼煙老頭和白褂男子分坐兩邊,自踞中間,陪笑聲稱?!盁o意久留叨擾,我們坐坐就走?!?p> 隨即抬目,投覷飯桌對面一個沉默的黑須瘦漢,瞇眼打量道:“這位是……”
“我堂兄?!焙谀槈褲h往旁坐下介紹,“他另一邊那位頭發(fā)灰白的便是我叔父?!?p> “看樣子都像老兵?!贝认殚L者瞇縫雙眼掃視,唏噓道?!霸圻@些人太不幸了,趕上了一場又一場戰(zhàn)禍。沒事誰想互相拼死活?”
黑臉壯漢抬起微鼓之目投覷過來,隔桌探問:“你也是?但我看裝扮好像牧師,猶豫一下,才讓你進來……”
“干了許多場惡戰(zhàn)?!贝认殚L者垂下眼皮低嗟,“數(shù)年前才經(jīng)歷過‘沙漠風暴’等一系列陣仗,過會兒給你瞧我那把砍人無數(shù)的沙漠軍刀。我曾一路剁去,劈掉那群遭受‘地獄火’和‘戰(zhàn)斧’轟擊燒焦的死尸首級。然而竟遭自己人逮回卡塔爾軍營禁閉,后來被他們攆走,誣蔑我不正?!?p> 白褂男子和叼煙老頭聞言不安地怔坐互覷。
“其實我見過惡魔?!贝认殚L者轉(zhuǎn)面告訴,“它沖我似笑非笑……”
“真正的惡魔未必如你想象?!卑坠幽凶尤滩蛔≠|(zhì)疑,“最壞的那些完全沒有幽默感。無論你怎么逗,它們都不笑……”
慈祥長者側(cè)頭投眼探問:“你在哪里見過不會笑的那種?我在監(jiān)牢遇到的魔頭會笑……”
白褂男子鄙夷道:“給人關進監(jiān)牢的一般都不會很厲害。真有本事,即便在最熱鬧的街頭公然逞兇作惡,也不會受到應有的懲罰。因為擁有強權,仗勢欺人,肆無忌憚……”
眾皆稱然:“掌權的壞蛋才是現(xiàn)實生活中真正最大的惡魔?!?p> “然而變壞的根源在內(nèi)心?!卑坠幽凶訌拇认殚L者旁邊悄瞥其手,搖頭說道,“人性使然。誰都可能變成那樣,甚或更糟……”
黑嘴小姑娘端碗過來分發(fā),慈祥長者匆自遮掩爛手,擠出笑容迭聲稱謝。黑臉壯漢忙使眼色道:“女兒,先回自己房里去歇著?!?p> “不?!贝认殚L者抬起另一邊破袖里探攫的粗掌,先已拉住黑嘴小姑娘之腕,然后把那只爛手伸去白褂男子面前,仰面閉目,作狀虔誠道,“飯前先讓我們一起禱告?!?p> 白褂男子不禁嘖然道:“祈禱什么?”
兩個持槍家伙悄躡進屋分別伺立在側(cè),卻與叼煙老頭互以目光交投,不知彼此暗示何事。黑臉壯漢瞥見,難免不安,強抑憂虞之情,深吸口氣,緩言道:“祈禱今夜沒事?!?p> 白褂男子蹙眉低嘆:“最好是沒事……”
黑嘴小姑娘懵懵懂懂的祈求:“我卻盼望天天沒事?!?p> “大家沒事就好。”叼煙老頭毛發(fā)蓬亂的催促,“趕快吃過晚飯,辦正事要緊!別讓老陳他們在外邊等得不耐煩……”
黑臉壯漢起身拉開他女兒,隨即探問:“急著要辦什么事?”
“也沒什么大不了?!泵l(fā)蓬亂的老頭叼煙掩言道,“除死無大事。先吃東西,我連午餐都還未用過,何況這么晚來吃晚飯……”
白褂男子心思不寧的轉(zhuǎn)顧道:“人間這點事,無非有如茶壺里的風暴。”
“如果確實喜愛一個女人,你對她的粗腿也不介意。”一個持槍家伙朝黑嘴小姑娘扭身進去的地方探覷道,“即使發(fā)現(xiàn)她有一雙過粗的肥腿。”
披裹破舊大衣的黑帽長者目光慈祥地詢問:“她怎么不留下跟我們一起用膳?”
“我女兒懂事?!焙谀槈褲h郁悶道,“因為有客?!?p> “確切地說,”白褂男子難掩憂容道,“不速之客。”
“我們都是這片土地上的不速之客?!蹦抗獯认榈暮诿遍L者一邊飲湯一邊瞧黑臉壯漢的面色,卻又侃侃而談。“大家皆乃外來。包括你女人所屬的部族,遷居的年代不同而已。奧斯曼帝國入侵,波斯尼亞被突厥人并吞。以各種方式迫害當?shù)氐娜麪柧S亞人和克羅地亞人。并規(guī)定凡是順從就范的,可進入上層社會;農(nóng)民如改信奧斯曼的教派,可免交某些捐稅。奧斯曼帝國強迫占領區(qū)兒童從小脫離父母和家庭,進行集中教育和培養(yǎng),使之成為近衛(wèi)軍的一種兵源,迫使塞爾維亞人和克羅地亞人后代土耳其化。他們還將占領地區(qū)的人分等級,給予不同地位。凡是為其統(tǒng)治服務、效力的地主、軍人等享有很高的地位,而仍舊不改信仰的塞爾維亞人和克羅地亞人普通平民則被稱為‘賴雅’,亦即阿拉伯語所謂‘畜牲’一詞。現(xiàn)今波黑境內(nèi)的狀況大多是由于這些做法造成的。不過我更感興趣的是,你們這里主要吃什么?”
頭上包裹布巾的大嬸忙碌上菜,說道:“都是些家常飯食?!?p> 毛發(fā)蓬亂的老頭摘下嘴邊所叼煙卷棒兒,介紹道:“波黑人的正餐屬于滋味醇香的波斯尼亞風,主要有貝伊湯、土豆燜小牛肉、烤羊肉、煎烤混合肉及油煎虹鱒魚,此外還有波斯尼亞火鍋,冷盤有熏肉、香腸、奶皮及奶酪等。波黑人喜歡燒烤,還喜愛甜食,嗜好喝咖啡。咱們在吃的是一種風味餡餅,旁邊還有一盤牛羊肉丸拌洋蔥夾面囊餅……”
目光慈祥的黑帽長者稱贊:“羹湯尤其好味……”白褂男子在旁插話:“不過講吃,還數(shù)黑山……”忽吃一耳光,黑帽長者呵斥:“閉嘴!我剛要提及正事……”
白褂男子怔坐捂頰,席間眾皆愕然。
慈祥長者對面一逕保持沉默的黑須瘦漢猶仍低目未抬,旁邊頭發(fā)灰白的那位叔父不動聲色地從桌下握槍悄有防備。我輕手捂住小光頭欲張之嘴,聽到黑臉壯漢隔著飯桌探問:“什么事?”
慈祥長者目光不善地瞅來瞅去,直盯至黑臉壯漢額頭冒汗流淌,才突然發(fā)問:“黑人建造了巨石陣?”黑臉壯漢垂汗怔愣道:“先生,我確實不曉得誰弄的那堆玩藝兒……”
“我也不清楚究竟誰反智?”慈祥長者移手探入桌邊擱放的黑帽下面,緩緩搖頭說道,“但我絕對確定金雀花王朝沒有一位約克公爵是黑人?!?p> 除了不在場的小姑娘以外,黑臉壯漢全家對此都紛紛點頭,表示贊同:“我們也覺得那時候不應該有……”
“很高興咱們亦有能夠達成共識的時候。”黑帽長者和他們一起笑談片刻,忽又斂容凜視道,“不過我要問的事情與此無關。”
黑臉壯漢錯愕道:“卻跟什么有關?”
“跟你們有關?!泵l(fā)蓬亂的老頭叼煙提醒,“不要答錯,密切相關?!?p> 黑臉壯漢睜大眼睛作狀不解:“哦?”
“打聽一下。”慈祥長者瞇眼掃視道,“有人看到兩個腦袋沒多少頭發(fā)的女子,一大一小,先前往你們這兒跑了。這一對叛徒,肯定讓誰收留下來。不然天那樣黑,能跑哪兒去?她們曉得外面不安全……”
黑臉壯漢鼓突著眼袋回答:“沒見過?!?p> “那你們這么晚還沒熄燈去睡,”慈祥長者又有疑問,“知不知道鄰村鬧鬼?”
黑臉壯漢搖頭說道:“我們這里很平靜。直到你們進村……”
“這不可能!”慈祥長者顯然難以置信,皺眉不已?!翱隙ㄓ泄?。”
我悄攥一把冷汗,小光頭伸嘴到耳邊,低聲叨咕:“想噓噓。”我忙掩住其口,慈祥長者惕然轉(zhuǎn)顧道:“什么聲音?”
“被咬過手,”白褂男子從提包里掏巾抹臉,在旁嘟囔?!澳且蚨兊酶佣??”
“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們皆在暗自嘀咕,”慈祥長者先前將那只受傷裹扎之手藏在黑帽下面,卻又忍不住抽出來察看腫脹潰爛的傷勢,順便顫巍巍地拈匙飲湯,津津有味的吸啜道。“就盤算著剁我的手。然而我偏不讓你們淺薄無知的妄想得逞……”
頭上包裹布巾的大嬸端菜擱桌,見狀愕問:“如何弄傷成這樣?要不要幫你重新清洗,搽藥包扎一下……”
黑臉壯漢抬臂攔擋自己婆娘前邊,投目遙覷道:“別靠近?!?p> 毛發(fā)蓬亂的叼煙老頭在旁不安地瞥視道:“手掌邊緣遭咬過之處怎竟冒泡了?”
“腫皰,”白褂男子以巾捂鼻,從另一邊察看道,“想是傷口發(fā)炎,感染周邊潰爛之疽流膿,蔓延擴展,皮下又冒出許多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水泡……”
慈祥長者抬手在燈光下端詳,輕拈餐叉伸戳,扎其中一顆腫泡迸破。毛發(fā)蓬亂的老頭叼煙縮避不迭,匆忙揩臉,閉住一邊眼睛,揉搓之時,埋怨道:“膿水濺到我了!”
白褂男子挪坐一旁,搖頭不已,懊惱道:“他抬手這樣高,扎迸漿汁滴進湯盆,讓人怎么吃喝得下?”
頭上包裹布巾的大嬸忙要端走,歉然道:“我拿出去倒掉另做……”慈祥長者伸出爛手阻撓,說道:“倒也不必更換,這盆羹湯留下,我可以自己喝掉,畢竟鴨毛穿在鴨身上……”
不待爛手觸碰過來,沉默的黑須瘦漢先將大嬸攔開,推盆往旁。
慈祥長者訝覷刺紋,出言探詢:“第十山地師?”
黑須瘦漢移手擱放桌下遮擋,眼皮不抬的微瞥,不答反問:“黑石團隊,抑或黑水企業(yè)?諸如此類……”
慈祥長者拉袖自掩腕臂,憤憤不平道:“懷著一腔熱血豪情,我曾想加入‘騎士團’,卻被屢番拒之門外。盤纏耗盡,一度淪落羅馬街邊拉琴賣唱,后來又欲追隨‘游騎兵’奔赴海灣作戰(zhàn),他們也不肯收。數(shù)字很枯燥,但數(shù)字能說服人。哈佛的那些學生連二加二等于幾也不會計算,而我做了全套體檢,包括認知測試。我很自豪地宣布,我得了滿分,各項指標完美。現(xiàn)實卻不停地打臉,就像你有一肚子貨,但玩不來嘩眾取寵,最后一無所獲,未免被俗類埋沒。如果你必須到處強調(diào)自己很重要,則可能意味著你其實并不重要。我不想那樣,苦于為謀生計,迫不得已,無奈唯有投身雇傭行當,為軍事承包商當武裝保安,渴望頑強的追殲天賦最終能被五角大樓或者誰發(fā)現(xiàn)……”
“戰(zhàn)爭易開不易收。”黑須瘦漢語聲鏗鏘的說道?!罢嬲线^戰(zhàn)場的士兵沒幾個喜歡打仗。更何況戰(zhàn)爭的代價,總是最終由普通人來承擔?!?p> “懦夫?!贝认殚L者勺湯啜飲,隨即大發(fā)感慨?!拔乙幌蚯撇黄鹉切┨颖团淹?。例如半路開溜的一大一小兩個光頭妞,使我想起大象的親戚蹄兔。叔在非洲活成了草原雄偉巨人,侄兒卻縮到狹隘巖縫里摳腳。比食堂絞肉機生蛆更讓人擔心的是什么?沒種,才是最不體面的活法。連殺泥鰍都不敢看的人,就算那些有錢的酋長免費贈送飛行宮殿也沒膽收下。我們正在回歸一個更加貪婪的世界。大多數(shù)人以為他們會生活,其實跟蛆無異。茍活,勉強可以活但是肯定活得不舒服。然而我們熟知的世界已經(jīng)不復存在。我來的年代,地表溫度越升越高。早已超過七八十度,空氣和水隨時簡直燜得要蒸沸。更糟的不僅是世界在變壞,而且這種趨勢會影響到每一個人。悲觀主義者叔本華說,人們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沒有從歷史中學到任何東西。一個個渺小的人,如何處身于重大劇變的時代?從長期來看,我們都會死。但也有人樂觀地認為,我們在破碎之處最為堅強。我的立場是明確的,即應當消除危機的根源。一旦開打,結(jié)果不能描述為‘雙方均宣稱獲勝’。我們已進入最強者法則回歸的時代。真正威懾之槍總是上膛并擺在桌面上,但很少開火。”
眾皆聽得怔愣。白褂男子在旁揩臉,瞅見桌上無槍。慈祥長者拿起帽子,作勢要戴,卻又擱下遮蓋爛手。
慈祥長者轉(zhuǎn)望墻壁貼畫,瞇眼欣賞沙丘商旅的影像,咂嘴贊嘆道:“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這么棒的駱駝了。上一次還是在敘利亞突遭‘惡意收購’時期的大馬士革郊區(qū)見到,我受委托扮成包工頭,陪伴阿拉伯老板提幾袋錢,跟‘海合會’資助的南方作戰(zhàn)指揮部先遣隊用最短的時間首先入城插旗,然后撤離,枱面上的功勞讓給土耳其人支持的那伙所謂‘變天力量’,無非烏合之眾。可嘆時光荏苒,我已遭棄若敝屣的命運,如今不同往日。這是一次熱情洋溢的盛筵,我們非常感激款待?!?p> 黑須瘦漢依然沉默,其堂弟忍不住皺眉惑問:“剛才聽聞提及,卻不知來自什么年代,氣溫竟有那樣高?”
“火熱的年代,”慈祥長者似感失言,抑或漏嘴,嘖出一聲,抬起另一只手,搖擺著遮掩道,“激情燃燒的歲月,使我想起一支西部鄉(xiāng)村音樂,讓我順便即席彈奏給大家助個興……”
毛發(fā)蓬亂的叼煙老頭揉目抱怨道:“那滴迸濺過來的膿汁搞我這只眼睛迷濛了,你怎仍有閑心玩音樂?”
慈祥長者從口袋掏出小巧玲瓏的樂器,擺在桌上摁住,以一根尾指撥弦彈唱:“貍偷狗!貍偷狗……”
白褂男子抹臉詫覷道:“沒想到居然隨身攜帶‘迷你琴’?!?p> 慈祥長者揣琴回兜,從腰后抽出一柄兵刃,褪去皮套,往白褂男子面前揮舞道:“我還隨身攜帶敘利亞刀。有人說‘如果不能坐上桌,就會成為一道菜’。然后又有誰說,如果沒有了規(guī)矩,昨天在餐桌邊,明天就可能在菜單上。吃了人家的肉卻夸自己刀快,我決非這號人。最好的笑話往往很危險,因為它們在某種程度上是真實的。我一向推崇‘溫言在口,大棒在手’——只不過這個‘大棒’很少甚至根本不會被使用。倘若不得不動粗,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其狀發(fā)狠,說到令人眼皮亂跳之處,忽卻收刀插回,拈起勺子,繼續(xù)飲湯,連贊:“羹好!其竟使我欲罷不能……”
“老陳的番木瓜香粥很甜美可口?!泵l(fā)蓬亂的叼煙老頭在旁揩眼說道,“他以前常給我吃……”
慈祥長者嘖然道:“我正在用膳,不要再提老陳。免得又想起他家亂成一鍋粥的腌臜事……”
“他家飼養(yǎng)的越南魚清蒸亦美味,”毛發(fā)蓬亂的叼煙老頭自顧回想,紅著眼圈說?!拔疫€去他那里享用過一大盆紅薯粥……”
慈祥長者抬手擠出膿汁,往旁迸濺。毛發(fā)蓬亂的老頭叼煙匆避不迭,懊惱道:“差點兒又弄到我眼睛里……”
黑臉壯漢轉(zhuǎn)瞅門外,不安地探詢:“那個越南人究竟怎么回事?他剛才好像拎了我那把斧頭走來走去……”
慈祥長者朝黑暗中投目亂望道:“人遭驚嚇到極致的時候,或會變成他這個德性?!?p> 黑臉壯漢掩門走回,表示困惑:“問題是,被什么嚇到?”
小光頭伸嘴到我耳邊悄問:“姊姊,外面有什么?”我伸手指抵貼其唇,搖頭示勿出聲。自己也不清楚應該怎樣回答,但聽白褂男子的話語傳過來:“黑山老妖?”
“只是傳說,”黑臉壯漢坐回桌邊,搖頭說道?!皼]誰見過。我聽人講,黑山那邊的居民不喜歡別人來砍伐他們的樹木,故意編造森林女妖之類虛幻故事嚇唬人,有時還扮巫婆整蠱伐木工……”
頭上包裹布巾的大嬸在畔笑謂:“村子里的阿族人不忌諱這些,每隔些天就跟波族人跋涉進山砍伐木材,拉去賣給做家俱的作坊,工藝成品遠銷意大利和希臘……”
“阿爾巴尼亞族,”慈祥長者抬手擠膿,在昏燈下瞇著眼說。“百分之七十以上人口為無神論者。主要分布在南歐的巴爾干半島上,此后散居四處。你們當然百無禁忌,我不相信波族也這樣想。畢竟波斯尼亞人宣稱早就與土耳其同個信仰。而塞族人信奉‘東正’,克羅地亞人膜拜的是天主……”
叼煙老頭毛發(fā)蓬亂地表達不滿:“結(jié)果天主派你來,摧毀了我們村……”
“他未必當真相信那些,”白褂男子從旁質(zhì)疑?!跋惹霸诼飞希以娝熵Q起中指?!?p> 回想起來,我亦有此印象。記得慈祥長者當時趕著牛車,掩飾不住滿目鄙夷之色。
白褂男子模仿其態(tài),朝慈祥長者面前伸出一根中指。忽遭抓住指頭扭拗,不禁疼叫:“唉呀痛痛痛……”
慈祥長者掰扯道:“我久在野外作業(yè),風餐露宿,落下食指筋絡濕痹的毛病。任何事都難免留有后患,卻讓你自以為是地解讀成不敬畏上天……”
毛發(fā)蓬亂的老頭叼煙提醒:“你手上的膿瘡又迸破了好幾個,趕快找些烈酒澆洗,然后包扎起來,別再亂動。以免撒汁四處……”
黑臉壯漢到廚房取一瓶東西出來伸遞,皺眉說道:“這有酒精。”慈祥長者連忙稱謝,接過來澆些在手上,似感痛楚不已,坐下跺腳強忍,隨即又掏小樂器摁到桌上,以尾指撥弄琴弦,折騰道:“為表謝意,請聽我為大家再次彈唱一曲膾炙人口的西部鄉(xiāng)村民謡——貍頭溝,貍偷狗!痢頭鉤,貍偷狗……”
白褂男子乘機掙出手指,伸進湯里擦洗,煩惱道:“就算你用小姑娘的抒情腔調(diào)唱得再起勁,我還是要無情地指出,非但走調(diào),尤其是沒誰聽聞西部哪兒有這種瘆人音樂……”
“阿拉巴馬河畔就有!”慈祥長者抬眼投向黑臉壯漢,煞有介事的撥琴掃覷道,“我曾到馬歇爾航天中心和紅石軍需基地一帶搬運東西,聽過協(xié)助卸貨的當?shù)毓と溯p聲哼唱,顯然是黑人鄉(xiāng)村音樂,卻不像流行的那些藍調(diào)……”
白褂男子插話糾正:“那是東南部的一個州。名稱來自印第安語,意為‘我開辟了這一塊荒林地區(qū)’。”慈祥長者抬手向他擠出膿汁迸射。
黑臉壯漢皺眉看其爛手,微搖頭道:“先生,我覺得你似該盡快就醫(yī)……”
“這里不就有一個?”慈祥長者朝旁一指,卻又微哂道,“不過我看醫(yī)生沒啥用。有些事情明顯超出了現(xiàn)今醫(yī)學的理解范疇以外,科學的盡頭是什么?便連哲學也不能夠解答一切疑問。我這只手為何瘙癢難耐?越發(fā)難以集中精神,幾乎偏離專注于替天行道、捉妖除魔的正途。先前聽聞提及兒女繞膝,我卻只看到一個。究竟有幾個孩子?”
“男孩在上面睡覺?!焙谀槈褲h沉聲回答?!芭畠簞傔M自己房間?!?p> 頭上包裹布巾的大嬸在畔不安道:“孩子不懂事,請別見怪。”
窗邊伺立的持槍家伙朝黑嘴小姑娘扭身進入的地方探頭探腦道:“剛才我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雙肥腿很粗。”
“誰的肥腿?”黑臉壯漢納悶道,“沒人認為我女兒腿粗。”
“我也不認為?!贝认殚L者提出疑問?!叭欢滞染烤故钦l的?”
小光頭抬足悄瞅道:“我的腿腳好像不粗,對吧?”我搖了搖頭,忍不住亦瞧自己一下,但聽樓板咯咯作響,毛發(fā)蓬亂的叼煙老頭仰覷道:“屋里是不是還有別人?抑或別的東西存在……”
頭上包裹布巾的大嬸忙道:“我上閣樓看看兒子怎樣……”慈祥長者探臂阻攔,惕顧道:“都先別動?!?p> 隨著咔聲微響,桌底下有幾只手攥槍悄已互相對準。
我和小光頭不約而同抬掌掩捂口鼻,屏住呼吸,忽見床邊不知何時悄駐一雙肥碩腫脹的大腳,散發(fā)腐臭之味。
窗簾無風自擺,房間里籠罩一股陰森氣息越來越濃,“呃、呃、呃”的怪異聲響漸臨漸近,在昏暗中使人頸脊生寒,莫名悚然。
黑嘴小姑娘不禁驚叫,拽著小光頭從床下慌張爬去另一邊,拉開窗簾急欲鉆躥往外,我亦跟隨在后,剛冒出腦袋,便被一支槍伸抵腦袋。持槍家伙揪住小光頭,從旁探覷道:“果然躲藏在這里,有沒看見那雙粗腳?”
我轉(zhuǎn)眸回望,并沒看到。難免詫異:“床畔剛才明明有人……”
“膽小鬼?!贝认殚L者坐在桌邊,投眼覷視道,“就會一驚一咋。先前我猝遭你倆分心旁顧,手才突然挨咬。還好仍能握槍,你們?nèi)紕e動,讓我先搞清楚這里發(fā)生什么事……”
黑臉壯漢朝他女兒房間轉(zhuǎn)瞅道:“黑山那邊有個發(fā)瘋跑過來的大媽,不知如何溺死在村子后邊的水塘,然而打撈上來的浮尸消失,竟找不著蹤影。從那以后,不時有人聲稱看見其在左近出沒無定……”
慈祥長者擱那只傷手在桌上,用黑帽遮蓋,聽得皺眉不已,搖頭低哂:“發(fā)生了這種情況,你們居然還能渾若無事一般,以為生活如?!?p> “活著,”黑臉壯漢嘆道,“就得繼續(xù)生活。日子仍然過下去,舞照跳?!?p> “一切已分崩離析,”慈祥長者鄙夷道,“舞不可能照常跳。從喀爾巴阡山脈一帶開枝散葉的古老民族斯拉夫人分為三部分,南部斯拉夫人并不是從一開始就居住在巴爾干半島。公元四至五世紀,亞洲東部地區(qū)兇悍的游牧民族匈奴人大舉西進,一路雞飛狗跳,引起了長達八十年的民族大遷徙。在這過程中,一部分斯拉夫人南下移居至歐洲東南部地區(qū)的巴爾干半島,與當?shù)氐耐林用袢诤想s處。匈奴人的西進和歐洲的民族大遷徙,加速了羅馬帝國皇帝君士坦丁將首都遷到博斯普魯斯海峽西畔的古希臘殖民城市拜占庭,并將其更名為君士坦丁堡。公元三九五年狄奧多西一世死后,羅馬帝國正式分裂為東西兩部分。西羅馬帝國于公元四七六年滅亡,東羅馬帝國一直存在到一四五三年。在羅馬帝國分裂過程中,羅馬人信奉的教派也發(fā)生了分裂。其內(nèi)部原本就存有東派和西派,前者傳播于希臘語區(qū),后者流行于拉丁語區(qū)。兩大教派在羅馬分裂后加劇變化。以君士坦丁堡大主教為首的東部教會受到東羅馬控制,以羅馬教皇為首的西部教會則與西歐王室勢力相勾結(jié),從此兩大教派分庭抗禮。公元一零五四年,羅馬教皇和君士坦丁堡大主教互相宣布革除對方的教籍,彼此正式分裂。西部教廷成為天主教,東部教區(qū)自稱為‘正宗的教會’,改名‘東正’,亦即東方正宗。在東羅馬帝國的卵翼之下,公元九世紀起,移居巴爾干半島的部分斯拉夫人開始建立塞爾維亞等國家。直至終遭一手持劍一手拿經(jīng)的奧斯曼帝國滅亡。突厥人的小伙伴韃靼從克里米亞半島定期出兵掃蕩南俄,便是為了阻止斯拉夫人繼續(xù)遷居過來……”
趁其侃侃而談,白褂男子悄問:“你們怎竟轉(zhuǎn)眼跑來這邊村落?”
小光頭摟抱布娃娃懵答:“那邊林子里有片迷霧,穿過來就到了這里?!?p> 我在其畔難抑困惑道:“那種怪異的迷霧如何到處蹊蹺出沒?”
“我聽人說,”白褂男子告訴,“世界分崩離析之際,產(chǎn)生的時空罅隙仿佛漣漪蕩漾四面八方,余波縱橫交錯,貫穿跨越過去、現(xiàn)今、未來……”
我揉額說道:“難怪從老陳的兇宅那邊一下子跑來別處,幸蒙此一家人好心收留?!?p> “不要亂跑,”慈祥長者低哼道,“外面不只有妖魔鬼怪,更糟糕的是壞人多,防不勝防。先前提及奧斯曼突厥那些惡劣做法。誰不是這樣?黨同伐異。恃仗手上有權,對不順從者往往大肆打擊排擠,無所不用其極的壓抑遏制。根本不需要到宇宙中費勁尋找哪個神最邪惡。所謂撒旦無非墮落天使,人類才是問題所在。最壞的是掌權的那班奸佞之徒,四處搬弄是非,不斷興風作浪之余,還妄圖只手遮天。甚至有些地方,連‘蟲族’究竟指誰,都令人敢怒不敢言。聽說過‘斯雷布雷尼察’發(fā)生了什么慘事嗎?波黑戰(zhàn)亂期間,那些有身孕的婦女遭受何等樣戕害……”
忽聞樓板磕響,頭上包裹布巾的大嬸發(fā)出撕心裂肺般叫聲,慈祥長者不由愕望道:“剛才沒留意她何時溜開,卻到上面突然大叫……”
那個蒼發(fā)聳亂的摧頹老漢倏從門外撞入,猝出不意,舉斧劈落。
毛發(fā)蓬亂的老頭叼煙驚呼:“老陳,你……”沉默的黑須瘦漢旁邊那位頭發(fā)灰白的叔父剛要有所反應,忽挨一槍倒地。
黑臉壯漢急抬手上器械,射翻窗邊的開槍家伙,另外那人亂發(fā)一槍,打穿沉默的黑須瘦漢頸項,同時匆忙避入身后房間內(nèi)。窗外砰然遙響,遠芒爍射驟臨,黑臉壯漢腦袋迸破,應聲摜軀跌開。
斧斫飯桌,嵌在黑帽上。慈祥長者吃痛咧嘴,抽出半截殘手,血淋淋地捧起,惱覷道:“次奧……”頭發(fā)灰白的叔父掙扎著提槍欲射,陡遭毛發(fā)蓬亂的叼煙老頭搶先轟爆腦袋。眼見那個蒼發(fā)聳亂的摧頹老漢棄斧匆奔出外,叼煙老頭毛發(fā)蓬亂地轉(zhuǎn)脖叫喚:“老陳,天黑別亂跑!”
屋角有塊木板推開,誰也沒料到里面竟有一個黑面小伙子冒出來伸槍射擊。我急拽小光頭往旁躲避,白褂男子連滾帶爬,亦忙躥開。
叼煙老頭倏遭打中腦袋,毛發(fā)冒煙,埋臉栽進湯盆里。
慈祥長者端坐未起,狀若好整以暇,另手抽槍往旁轟擊,迅即撂倒黑面小伙子。然后轉(zhuǎn)面俯瞧桌下,卻似一怔,抬臉瞧了瞧趴在桌邊猶自抽搐的黑須瘦漢,納悶道:“先生,我以為你有武器。如何居然空著手?”
黑須瘦漢尚未咽氣,伏桌咯血,無言而視。
“為什么這樣天真?”慈祥長者揩臉質(zhì)問,“你竟相信卸甲歸田,便果真能鑄劍為犁?”
語畢伸槍,含淚朝黑須瘦漢面門扣下扳機。
連串變生倏然,倉促之間,我與小光頭唯有互相掩眼,聽到白褂男子從旁驚嘖道:“夠絕!”
砰響過后,慈祥長者哽咽道:“這叫慈悲?!?p> 包裹布巾的大嬸奔下樓梯驚問:“出了什么事?”慈祥長者匆即收槍,迎上前抹涕撫慰:“沒事沒事……”甫然瞅見遍地狼籍,橫尸雜陳的慘烈光景,大嬸不禁悲慟道:“我老公怎么了?女兒呢……”
“突然發(fā)生不好的事情,”慈祥長者抑止不住的抽泣道,“我們被襲擊了,誰也意想不到命運如此無常。不過別擔心,女兒沒事。我會保護她……”
大嬸將其推去一邊,隨即轉(zhuǎn)望女兒房間,但見里面有個持槍家伙不知如何死在床邊,臉被碾癟踩爛。敞開的窗下赫然留有一行血腳印痕,大嬸見狀一驚,頃為變色道:“她去哪里了?”
慈祥長者抬起殘缺不全的斷掌,忍痛說道:“我被老陳襲擊,傷得不輕。別讓他跑掉……”包裹布巾的大嬸把他往旁搡開,從飯桌使勁拔斧,口中低哼道:“先救兒女要緊,回頭再另尋你計較!”慈祥長者踉蹌跌撞到房間里訝覷道:“誰跺爛了那村民的臉?嗨呀,好大的腳印……”
我拉小光頭跟隨在后,懵問:“她女兒怎沒蹤影了?”白褂男子慌忙四處察看,猜測道:“剛才混亂之間沒留意,不知是爬窗鉆出去溜掉,或者被什么東西擄掠走?你看那腳印有多粗大……”
慈祥長者伸足對比,納悶道:“腳這樣粗,究竟是誰來著?”
“還能有誰?”包裹布巾的大嬸抽取斧頭,緊握在手,忿然轉(zhuǎn)視道,“先前到閣樓上,只見我兒子遺留一床血,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轉(zhuǎn)眼竟連女兒也被捉走,不管是多厲害的妖魔鬼怪,我跟它沒完,決不罷休!”
慈祥長者出來表示贊同:“讓我們一起追殺到底,攜起手并肩合力,為民除害!不過要先出去搞定老陳……”
白褂男子拎包提醒:“當心他躲在門外,你剛走出又遭襲……”
慈祥長者嘖然道:“幸好斧子已操諸于大嬸這里,沒在他手上。角落有支槍,你去拿來幫兩個小妞防身。順便問一句,死在墻邊的那個黑面小伙子是誰?先前怎卻未聞提及……”
包裹布巾的大嬸抹淚轉(zhuǎn)瞧道:“我老公的堂弟,不知讓誰殺了他?”
“其實沒誰?!贝认殚L者垂目低嗟:“我看大家都不是故意的,槍是原罪。應該批判武器,而不是相反。當時亂成一團,老陳突然進來劈我,引發(fā)混戰(zhàn)。堂弟和那個叼煙老頭互相射殺對方。堂兄及叔父倒在槍林彈雨之下,你老公亦中了不知哪個罪惡槍口射出來的流彈身亡。不過盡管放心,我會為他照顧孤兒寡母,必使婦孺皆不受老陳傷害……”
“你該曉得,”白褂男子拾槍說道,“問題不在老陳?!?p> “那你以為問題在哪兒?”慈祥長者投眼怨視,恨恨的說道,“此前咱們摸黑尋至老陳的兇宅,其家人橫死一屋。我提燈正要立馬找出答案,卻被那兩個半路急著開溜的小妞攪擾,一時分心旁顧,猝遭黑暗的墻角竄出不知什么東西咬手,未容看清,霎刻就沒了影……”
我避開其瞪過來的目光,低眸解釋:“當時小光頭先跑,我急著追去,要拉住她。不知怎么卻在夜霧里迷了路……”
“說不通?!贝认殚L者瞥覷道,“你們肯定看見了什么,抑或另懷鬼胎?!?p> “不管怎么說,”大嬸摘掉布巾,披散頭發(fā)擻然道,“我懷胎十月,辛苦生下兒女,好不容易拉扯長大,怎甘心就這樣從跟前被捉走?就算追到黑山,亦要把孩子們找回來……”
“我也正想去黑山?!卑坠幽凶游諛屪缘置夹?,在門邊低首念禱道,“祈盼約翰·摩西·勃朗寧一路保護……”
慈祥長者微哼道:“既有勃朗寧手槍,便先從這里殺出去再說。我創(chuàng)疼難耐,正要請此位秀發(fā)披肩、風韻猶存的豐腴大嬸幫忙,用她拋棄的頭巾包扎裹傷。你去擺平老陳,給大伙開路……”
白褂男子剛到門口又縮回,急退過來小聲告訴:“老陳就在外面!”
我伸臉往外,并沒瞧見。大嬸披發(fā)垂肩,撿槍轉(zhuǎn)詢:“外邊那個摟抱火藥桶的家伙呢?倘若不是看他蹲在墻下,我們何至于輕易開門讓陌生人進屋……”我在門畔猶感歉疚,低眸說道:“先前黑暗夜霧里似有東西追過來,你女兒好心打開窗子放我和小光頭爬進她房間,隨后他們那伙也趕到了這里,卻給你家?guī)砹寺闊卑坠幽凶痈嬷骸拔衣犇菐讉€克族村民商量過,若不開門,他們便要在窗外燒火,用煙把躲到屋里的人熏出去,再搜索查看屋里有無怪異隱秘藏匿……”小光頭跟在旁邊,吮指問道:“她為什么把頭巾摘下?”
慈祥長者瞇眼欣賞道:“因為老陳,導致其家橫遭慘禍,使她迅速轉(zhuǎn)變?yōu)榭褚皩こ鹦蜗?。我最喜歡跟美艷強悍的復仇女結(jié)伴,尤其是這樣成熟豐滿的婦人。不過要先把手包扎一下,然后一起出去刷怪。別忘記先刷老陳……”
小光頭從門邊退后,抱著布娃娃轉(zhuǎn)覷道:“她為什么脫掉鞋襪?”
“因為她要換靴子跟我去爬山?!贝认殚L者低言憧憬,“舍棄日常居家裝束,以英姿颯爽的全新扮相,踏遍黑山追妖尋仇,一路暴打豺狼,并在露營中與我產(chǎn)生霧水情誼。你瞧其腿足仍然保持難得的健壯豐潤……”
小光頭往房間里探瞅道:“腳大?!?p> “純屬天然之足,”慈祥長者擠在旁邊嘖然道,“未經(jīng)雕飾才最好看。你那青澀沒毛的大腦瓜別往前面晃來晃去地遮擋住我視線,在老陳兇宅那里害我分心中招挨咬的帳還未顧得上跟你清算呢。再這樣攪擾搗亂,我跟你沒完……”
白褂男子郁悶道:“兇宅那邊發(fā)生的慘況跟阿修羅有什么關系?我看也不關老陳的事情,他只是遭受巨大驚嚇和喪失親人的創(chuàng)傷迭加打擊……”慈祥長者不耐煩地推拽道:“那你還不趕快出去搞定他,卻留在這里廢話耽擱,是不是仍想窺看更多,可惜大嬸只脫鞋襪……”
小光頭吮手惑瞧道:“她光腳走出來了,為什么沒換靴子?”
散發(fā)披肩的大嬸赤足踏住板凳,挽起褲腿告知:“我們鄉(xiāng)下的村姑都這樣出去干農(nóng)活,不管上山還是下田?!闭f完隨手伸遞一支槍給我,然后又從腰后掏一把短槍塞給在旁愣看的小光頭。白褂男子顧不上與慈祥長者并肩怔覷大嬸翹昂的腰身姿態(tài),忙從小光頭手里搶奪道:“別給阿修羅拿槍。我不想因其玩槍走火,意外中彈……”
小光頭踢打不給,白褂男子急欲硬搶,胯下忽挨一踹,發(fā)出怪叫,捂襠痛跳往外,不意撞著一軀?;璋抵泻霈F(xiàn)濁白之目,使其猝然吃驚后退。
那個蒼發(fā)聳亂的摧頹老漢歪脖移動向前,兩眼翻白,失魂落魄,喃喃噏語:“追……”
“老陳!”卷毛耷垂的村民抱著火藥桶匆奔來將其推開,嘖然道?!皠e這樣突兀地冒出來嚇人。沒事挪一邊去,先前我讓你嚇尿,剛?cè)ピ夯h外邊撒過才回……”
散發(fā)披肩的大嬸搶身出外,擋開慈祥長者急抬之槍,納悶地打量道:“他怎么回事?”
“或因精神層面受到打擊所致,”卷毛耷垂的村民為之唏噓?!岸脊帜腔锟缇硜碓目肆_地亞兵,把他們從塞族遺棄村落找到的一個模樣可怕、不人不鬼的小女孩倉促關到老陳那里的地窖,順便讓他那位當過醫(yī)生的女婿幫忙摁住我們在半路上草叢里逮住的毒蝎兵,才好拔掉其頭上那些釘子……”
我難免聞言不安道:“什么‘毒蝎’?”
“塞族‘毒蝎’武裝?!卑坠幽凶优驳轿遗赃?,悄言告訴?!皩ν庑Q志愿部隊,其實屬于塞爾維亞內(nèi)務部。這班惡徒對別族的平民犯下許多戰(zhàn)爭罪行,后來便連塞爾維亞自己的法庭亦將他們判決有罪。最終塞爾維亞宣判毒蝎部隊指揮官梅迪奇及其主要幫手入獄服刑至少二十年……”
“‘條子’當中那些不干人事的敗類?!贝认殚L者朝院落跪伏之人唾一口,表示鄙視。“以及所有打著各種好聽幌子幫權貴干壞事、為虎作倀的惡棍,無論古今,歷來在世界各地留下罪行累累,我一向最煩這號渣滓貨色……”
院落跪伏之人抬面抹拭,惱問:“你為什么沖我吐口水?”
“唾你下面那廝,”慈祥長者提起門邊一盞馬燈,照出白面微須漢子端槍悄伺在旁的模樣,隨即瞅向忙于揩臉的克族村民壓膝跪按的那個破衫襤褸家伙,瞥覷道?!澳銥槭裁床槐荛_?”
“我要壓住毒蝎子,”伏軀跪按的克族村民顧不上拭搽面頰,掰扯破衫襤褸家伙頭頸往燈下展示道,“免又作怪。剛才便已脫逃過,好不容易才追擒回來,仍似發(fā)瘋一樣很難按住。你看他滿頭釘,有多惡心……”
我拉著小光頭,見狀駭異,難免生怵:“先前在老陳那邊,便是他突然從墻后跑出來追我們倆……”大嬸亦不由一起后退驚問:“如何滿頭嵌有許多鐵釘?誰這樣對待他……”
“他自己這樣干的,”克族村民頂膝按壓著說道,“說是能驅(qū)除邪惡,免受迷惑侵擾。我們的審問方式只是幫他拔釘,其卻不愿意,拼命掙扎抓咬,跑了不止一兩回……”
慈祥長者扯布胡亂包扎傷手,在燈前忙碌之余,抬眼詢問:“難以想象腦袋弄成這樣竟還未死,他到底招供什么了?”
“他很害怕,”克族村民以膝壓軀,轉(zhuǎn)面告訴?!奥暦Q一切都像是先從阿族村落開始,隨著地窖里那個小姑娘被發(fā)現(xiàn),災禍往外蔓延。塞族那邊也遭了殃,唯獨他用鐵釘扎頭,跑出來四處躲藏,卻似仍遭某種邪惡魅影追隨其后,穿過夜霧逃到這里,他突然變得更加恐懼……”
“我看他自己才邪惡,”白面微須漢子蹙眉不已地說道,“而且不對勁。只要是正常人,誰會用釘子扎滿頭?”
“須要趕快去找回我家的孩子?!鄙l(fā)披肩的大嬸攥斧欲行,往外急擠道?!安幌氲⒘粼诖烁珊难诱`。你們在外面四處轉(zhuǎn)悠,有誰看見我家的小姑娘跑出來過?”
白面微須漢子和幾個克族村民聞言怔然搖首。破衫襤褸家伙從燈畔轉(zhuǎn)動嵌插釘子的禿腦袋,投來詭異之目,咧開血口,突道:“你再也找不到,但我一直看見那個小姑娘……”散發(fā)披肩的大嬸上前忙問:“我家的小姑娘,你見到她在哪里?”
破衫襤褸家伙掙出一只滿布膿瘡之手,拾釘扎回禿腦袋上,漸按漸深,喃喃咕噥道:“其已不再是誰家的小姑娘……”倏然仰面轉(zhuǎn)脖,裂開口腮,嘶嗓大叫,其聲懨戾,猝嚇眾人一跳。
大嬸一時驚悲交加,手拿的斧子墜落,砸在腳背,痛跌于地?;靵y之間,有手伸過來。慈祥長者嘖然道:“誰又乘機多手?”卷毛耷垂的村民抱著火藥桶忙道:“老陳!你別撿……”
眼見那個蒼發(fā)聳亂的摧頹老漢拾斧劈落,白褂男子匆拽大嬸挪足急避,慈祥長者迅即拔槍轟擊,忿道:“如此渾潤無瑕的腿足差點被砍到,這回決難饒你……”卷毛耷垂的村民搶先將摧頹老漢推開,自挨一槍倒地,旁邊那伙村民皆不安道:“他抱著火藥桶,別亂開槍!”
卷毛耷垂的村民忍痛說道:“沒事,還好只打到胳膀,火辣辣地與死神擦肩而過……”其畔一人驚望道:“擦過你之后,打中誰了?”
便趁頂膝按壓腰背的那個克族村民中彈翻摔于旁,另外兩人亦齊縮避不迭,破衫襤褸家伙往前撲噬,大嬸移腳不及,痛叫:“快拉開,他咬我……”慈祥長者抬槍欲射,白褂男子忙道:“當心打中她,抑或誤射其足損傷破裂……”
慈祥長者聞言遲疑之際,眾村民紛躍上前,疊羅漢一般壓住,皆在亂嚷:“搞定!別亂開火……”只見大嬸從底下露出腦袋,臉容痛苦,小光頭抱著布娃娃蹲到旁邊側(cè)頭察看,不安地指出:“要壓死人了!”
慈祥長者朝天開槍,陡聞轟響如雷,村民們捂耳驚跳,紛退開去。
我?guī)椭坠幽凶訉⒋髬鹄н^來,她抬著傷腳,顧不得找東西包扎,急問:“咬傷我的那家伙趁亂溜去哪里了呢?”村民面面交覷,小光頭抱著布娃娃走到墻角告訴:“剛才好像從另一邊鉆爬出去跑掉了?!?p> 慈祥長者提燈照爍墻邊擦留的血手痕跡,皺眉低哼道:“還有老陳,別讓他也逃掉……”
“老陳就算了罷!”卷毛耷垂的村民抱桶移坐門邊,拾起一棵煙卷棒兒看了看,隨即往屋里轉(zhuǎn)瞧,神情悲傷地叼到嘴上,嘆息著掏東西點煙,搖頭說道?!八蚜餂]影了。”
白褂男子捧著大嬸那只受傷之足,從旁提醒道:“既然抱著火藥桶,就別抽煙。誰想在這里突然被一鍋端……”
卷毛耷垂的村民聞言郁悶,從嘴邊摘下來說道:“我要留著半棵煙,隨時紀念慘死在飯桌上的老哥們兒?!?p> 大嬸高抬傷腳給人包扎,側(cè)坐依偎在白褂男子懷里揩淚道:“我老公也慘死在里面,不知是誰射破他腦袋?”
小光頭抬手欲指,白褂男子匆忙捏住。慈祥長者提著燈朝窗戶破裂處一照,隨即移轉(zhuǎn)燈光,往前投耀向白面微須漢子所持的長槍,交換了個彼此會意的眼色,顯似心照不宣。慈祥長者掃視屋內(nèi)死尸狼籍,忍不住又皺眉低哼道:“一班慫包!等半天也沒聽到外面打響頭一槍。直到老陳突然發(fā)難……”
“我們不是土匪?!本砻谴沟拇迕駴]好氣地回懟,“無非被你折騰到?jīng)]家可歸的山野村夫?!?p> 大嬸強撐起身,拾斧說道:“就別耽擱嘮嗑了,我要去找回兒女。當媽的心情誰懂?總之遇妖斬妖,誰攔劈誰……”
白褂男子從旁惴扶道:“可是恐怕要遇到大腳怪……”
“那不是你以為的大腳怪?!贝认殚L者不以為然道,“先前聽聞似只不過一個失魂落魄地來自黑山或者哪個地方,卻在村后池塘失足遇溺的婦女。你應有同情心,別以為跑到南斯拉夫打鬼,就一定有鬼。不過咱們還是要先把老陳刷掉為好,以免其又作祟……”
黑暗中突然傳來一聲尖叫,不知發(fā)自何處。披發(fā)垂肩的大嬸持斧急往,眾人也跟著她亂尋而去。慈祥長者匆隨在前,忽又轉(zhuǎn)臉朝我和小光頭瞪視道:“你倆不要趁亂又溜掉,我懶得四處找……”
白褂男子在畔難免忐忑道:“你不覺得奇怪嗎?周圍很安靜……”
慈祥長者提燈環(huán)顧道:“這里的阿族人和波族村民相安無事,你為什么對此大驚小怪?難道盼望那些村民從家里一骨腦兒都涌出來圍攻咱們才不奇怪?”白面微須漢子端槍惕覷道:“我也覺得奇怪,四周太安靜,不該這樣子?!?p> 卷毛耷垂的村民摟抱火藥桶,叼煙猜測:“或許他們先前發(fā)現(xiàn)咱們進村,早就機靈地從這里逃走了?!卑坠幽凶咏乖甑溃骸皠偺嵝堰^,你又這樣這樣這樣這樣這樣……”卷毛耷垂的村民從嘴上摘掉半棵煙卷棒兒,說道:“別緊張,我沒點火?!?p> 眼見其仍絮叨不休,白面微須漢子惑瞅道:“他怎么了?”小光頭黑著眼圈告訴:“他一焦慮就這樣子?!卑坠幽凶用Φ溃骸敖?jīng)過治療,我早就好多了,你別到處亂說亂說亂說亂說……”卷毛耷垂的村民忍不住探問:“他以前干什么營生?樣子瞅似剛從醫(yī)院里跑出來……”
“我們都是從醫(yī)院里跑出來,”小光頭揉著黑眼圈說道,“不過他以前是變魔術的?!?p> “變魔術之前呢?”卷毛耷垂的村民愣問,“又是干什么營生的?”
小光頭低聲告訴:“常年住院?!蔽肄D(zhuǎn)面悄詢:“為什么?”小光頭吮指回答:“醫(yī)治某種不應有的妄想,以及多動癥、還有莫明的焦慮、提前預知的不安全感、時間缺失與空間錯亂臆想、夢遺……”旁邊一個包扎繃布掛臂的村民忍不住稱訝:“夢遺?我也有……”小光頭嘖然道:“可他是過度夢遺,更何況還伴隨有毀滅性的妄想?!本砻谴沟拇迕衤勓圆唤猓骸八胧裁??”小光頭抬手掩嘴透露:“滅世?!?p> 卷毛耷垂的村民不安道:“誰滅?”
小光頭揉額回答:“嗜腦軍團?!?p> 白面微須漢子納悶道:“我只聽說過‘嗜肺軍團菌’?!?p> “說明還不厲害?!毙」忸^搓著黑眼圈咕噥道,“符合古老滅世神話所描述真正的‘大群’是嗜腦軍團。潛伏在永久凍土和極冰深層底淵,直到氣候崩潰、極地冰融,才跟著其它有害東西被釋放出來。在終局大戰(zhàn)的危亡關頭給人類意想不到的打擊,但這決非最后一擊,因為還有更絕的……”
“你們別在后面一路說話,”慈祥長者在前邊忽感異樣,抬燈轉(zhuǎn)顧道?!按遄釉趺催B狗叫的聲音都沒了?相安無事,不應該是如此沉寂無聲……”
又走一陣,我投眸望見迷離夜霧中隱約現(xiàn)出屋影,小光頭伸手一指,止步遙覷道:“那邊似有音樂從屋里傳出?!?p> 慈祥長者提燈率先而行,從破帽邊沿凜目掃視道:“什么歌曲?竟似曾在哪兒聽過……”
凄涼幽惋的音樂飄漾入耳,卷毛耷垂的村民不由納悶道:“怎么會這樣……”慈祥長者正要抬腿踢門,白褂男子探瞅道:“門并沒關?!贝认殚L者瞪他一眼,推門只見蒼發(fā)聳亂的摧頹老漢和家人在內(nèi),卷毛耷垂的村民嚇一跳,未免詫異道:“老陳?”
一個小女孩垂首踅到跟前甩頭發(fā),白褂男子抬手摑去,呵斥:“走開!別給我耍這一套……”
慈祥長者瞇眼說道:“這種甩頭的歡迎儀式就像阿聯(lián)酋風俗,我喜歡……”但見全家人都在甩頭發(fā),越甩越劇烈,甚至一邊甩頭一邊圍過來。我覺不對勁,拉著小光頭轉(zhuǎn)身急溜,屋里響起槍擊聲紛驟,噼砰激蕩。
幾個亂開槍的克族人惶逃往外,白褂男子跑隨在后,慈祥長者朝屋里連轟數(shù)槍,匆亦退出,拔刀劈落一襲甩發(fā)飛撲之影,探手揪住白褂男子,眼見眾皆跑散,不禁惱哼道:“當逃兵可恥……”
我朝屋上一指,剛出言提醒:“有個東西爬在你上面!”忽聽昏暗中異聲迭響,慈祥長者仰臉瞧見屋上倏有一個毛發(fā)聳亂之影攀躥急至,抬槍欲射,角落里蹦出一個小影兒,猛撲咬手。白面微須漢子轉(zhuǎn)槍砰然撩擊,忽被撞跌。有個滿頭嵌釘?shù)亩d影破窗而出,連撞數(shù)人翻摔,向我和小光頭所在之處狂奔過來,白面微須漢子倉促開槍追射,似未打中。
我撩腕欲殛不及,慌隨小光頭跑避。穿過暗霧,漸見前面火光燃亮。披發(fā)垂肩的大嬸奔出夜幕蒼麓,瞧見屋子著火,不禁悲哀惶惑地發(fā)問:“誰燒了我家?”
“還能有誰?”一個拿火把的克族村民從焦煙中嗆咳而至,未顧熏污臉面,猶仍忙碌道,“天主派來幫助我們的那位黑帽長者吩咐,整個村子全都燒掉,免留后患?!?p> 白褂男子拎包跑過來說:“恐怕未必果真是你以為的‘天主’派來搞破壞的……”另一個黑臉村民聞言推搡道:“你和我們一樣皆屬凡夫俗子,怎知究竟是或不是?”
披發(fā)垂肩的大嬸瞠望火光吞噬她家,淚流滿面,難免擔憂道:“可曾察看過我的孩子到底有沒躲藏在地窖里?”拿火把的克族村民搖頭說道:“火已燒得這樣猛,怎能返入查找?況且放火燒屋之前,誰又敢隨便進去兇宅里頭摸黑亂尋……”黑臉村民從旁稱然:“就算只從外邊搬抬木柴封堵門窗,亦覺心頭發(fā)毛。畢竟屋里死尸多,更何況你家的樓板還咯咯作響……”
火光耀爍墻壁一行血字:“此情可待成追……”慈祥長者走來提燈照覷,不禁郁悶道:“次奧!這兒有誰看見老陳……”
我?guī)椭坠幽凶永“Q欲絕的大嬸,匆從火邊退離,驀然有影竄掠而過,沒等我看清,身后接連數(shù)人猝遭撲撞翻摔,黑臉村民摜跌火中,從焚燒的屋內(nèi)發(fā)出慘叫頻仍。
小光頭和我正要掩目不忍卒睹,黑臉村民渾身著火,復又號嚎沖出,慈祥長者抬槍將其射倒,隨即搶步移軀,攙住那位大嬸,聽聞多人紛聲提醒:“當心老陳!”
慈祥長者忙將大嬸推向我這邊,抽刀反斫身后疾撲之影。卷毛耷垂的村民抱桶叫喚:“老陳快跑……”慈祥長者揮劈不中,嘖出一聲,走過來將抱桶的村民踢開,忿道:“閉嘴!再這樣就把你踹進火里……”
我瞥見滿頭扎釘?shù)亩d腦袋之影穿出煙霧倏忽晃近,白面微須漢子追過來喊叫:“躲開!別被釘子頭撞到,那不是老陳……”手拿火把的克族村民剛轉(zhuǎn)身,猝遭禿腦袋之影沖撞而跌,摔在我腳下,臉面迸現(xiàn)許多血孔。
慈祥長者抽刀凜視道:“彎刀在手,霸氣我有?!闭Z畢撩刃欲斬,滿頭扎釘?shù)亩d腦袋之影倏然將他撞摔,慈祥長者不顧肩傷,拔槍急射,卻只咔一下,發(fā)現(xiàn)彈倉已空,眼見釘頭家伙返身撲噬而近,慈祥長者慌覓不著剛才脫手丟失之刀,轉(zhuǎn)脖瞧見白面微須漢子在旁忙著填裝彈夾,便伸手往他腰囊掏尋道:“別以為先前沒看見你把剩下那顆掛雷揣在這里,快給我!”
倉促拉拽之下,發(fā)出叮的微響,慈祥長者抬手愕覷道:“??!瞧我拔掉了什么?糟了……”白面微須漢子亦感不妙,傻眼道:“你竟從我兜里拉掉了扣環(huán)兒!”慈祥長者迅即翻身急避,白面微須漢子將我推開,自卻撲去抱住釘頭家伙,只聽嘭一聲炸響,前邊那個包扎繃布掛臂的村民走避不及,應聲摜軀折脊。我和小光頭震摔泥水坑里,一時耳鳴不已。
不知不覺,眼前落雨淅瀝。披發(fā)垂肩的大嬸爬過來抓住小光頭的手,拽出坑畔,然后拉我攀援而上,提醒道:“水洼前方有個池塘,積淀淤泥很深,當心路滑,別摔下去?!?p> 雨霧漸濃,卻似澆不弱四周的煙焰。我懵瞅旁邊,剛問:“其他人呢?”忽見前邊晃過一個小影兒,大嬸動容道:“聽到?jīng)]有?似是我兒子在叫喚……”
我和小光頭皆惑覷道:“沒聽見。什么也看不清,你別去……”大嬸并未理會,持斧撐身而起,腳步踉蹌地往迷霧中逕自尋覓。
白褂男子拎包邊行邊望,詢問:“她急著去哪里?”
我拉小光頭跟隨道:“她剛才好像看見兒子跑去那邊?!?p> “不可能吧?”卷毛耷垂的村民抱桶而至,在霧里叼煙遠眺道,“那個方向似是黑山?!?p> 白褂男子往前訝瞧道:“穿過那片迷離夜霧,走到這邊如何竟然是我祖父曾經(jīng)隱居的黑山密林邊界?當年他為躲避鐵鉤船長追殺……”沒等說完,便挨一掌往旁摑開,慈祥長者從樹后露面,冷哼道:“你什么年代的祖父?連輩份也拎不清!”
卷毛耷垂的村民叼煙愕視道:“原來你也還沒‘掛’掉……”
“要‘掛’哪有這樣容易?”慈祥長者遙瞪我和小光頭,語聲沉痛地移目轉(zhuǎn)覷道?!氨焙鬟M,先是匈奴和高車,一路折騰,雞飛狗跳。甚而至于,似曾搞我太姥姥懷孕。然后蒙古西侵,又攪得雞飛蛋打。甚而有之,或亦搞我曾祖母受孕。接著另有突厥和韃靼人四處大肆擴張,鼓搗得雞犬不寧。繼而可能又使我外祖母懷胎。都怪你們這些東方人,紛如蝗蟲一樣涌來,鬧到最后一地雞毛!”
說到激憤處,拔槍轟射。那個蒼發(fā)聳亂的摧頹老漢剛從樹旁悄現(xiàn),卷毛耷垂的村民便已瞥見,匆撲過來將其推開,急喚:“老陳!當心……”慈祥長者不意打中火藥桶,嘭然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