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袍
“門口有何物?”
蜘蛛女偏頭看向門外,詫異道。
她眼中,棺材鋪掌柜雙眼蒙著一層極厚的灰翳,明顯是目盲之人,此刻卻呆愣愣地“望”著空無一物的門外,怪哉。
但想到昨夜經(jīng)歷和擲來的那把銼刀,她又覺得他不像是失明者。
更是怪哉。
“你看不……”
蘇歸硬生生將后半截話吞了回去。
那人沒影子。
定睛細看,竟是雙腳都未曾挨地,周身散發(fā)微光,久視之,脊背竟微生寒意。
不是活人!
華服那人眉清鼻挺,面含笑意,看著甚是年輕,估摸也就二十七八歲。
他向著蘇歸恭敬一揖。
聲潤,如玉。
“掌柜,此行叨擾,實在對不住!”
蘇歸嘴角抽搐,這貨誰啊,完全不認識,應(yīng)道:
“你是?”
旁邊,蜘蛛女聽到他在開口,細眉一揚,那語言分明是擲石入潭,有聲但無意,不似人言。
她竟是一句也沒聽懂。
華服青年只是一笑,伸出手往身邊虛搭,隨后做了個抓扣的動作。
蘇歸恍然。
他就是那個躺在棺材里的披甲猛士!
“我還以為里面那個是位百經(jīng)沙場的老將軍……竟然是你這么……年輕的讀書人?讀書也能讀出那樣的殺伐之氣?!”
青年絲毫不惱,笑答:
“鄙人不才,七年前任知縣,臨危率眾抵御賊寇,略有成效,恰逢彼時仕途難行……”
他臉上笑容微斂,稍頓又繼續(xù)道:
“想著皆是報國……”
提及“報國”二字,他臉上的蕭瑟之意再也壓制不住,垂下頭,不愿讓人見到自己的表情。
“便辭去官職,借著此前御敵有幾分薄功,改投了行伍……”
這是一等一等一的牛人??!
蘇歸心驚不已。
差不多二十歲就當(dāng)官做了知縣,而且還能領(lǐng)著縣里那點人殺敵立功,還是臨時!更不要說竟是憑著幾分心氣,棄文從武。
聯(lián)想到自己只是個賣棺材的,他不禁感嘆:“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這么大呢!”
“勝仗多些?!鼻嗄贻p笑,謙虛道。
蘇歸一聽這話,抱拳好奇道:
“敢問兄臺,輸過幾次?”
“征戰(zhàn)五十余場,三敗?!?p> 蘇歸閉眼搖頭,扶額微笑。
七年里打了五十幾仗,只輸了三次。呵呵,勝率超過百分之九十!這是人?!
等等,這種功績前身怎么也該有所耳聞吧,還有他這么厲害……
“那將軍為何……”
進了棺材。
他終是沒有說出這后半截話,因為他確實想起來有這么一位猛人。
官拜正三品,云德大將軍,封上護軍的白慶之。
火攻西漠,一計巧破月禾氏與貪涂兩族聯(lián)軍;千騎追擊,逐柯戎四萬騎兵,遠去三百里,斬殺八千人!
這才是配得上“天武”二字的武將!
名師大將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
這本是說的前朝一位與他同名但不同姓的名將,但不知何時起,已被眾人默認稱頌的是他。
蘇歸立即改口道:
“白將軍您可別多想,我就隨便一說,您千萬別放心上!”
華服裝扮的白慶之卻像是沒聽到,雙目失神,輕撫玉佩,悵然若失道:
“便是亡于這第三敗?!?p> “可是最近好像沒打什么仗???”蘇歸忍不住問道。
雖然現(xiàn)在天武局勢動蕩,但在前幾年,那些敢于犯邊的小鬼,早被掃進了垃圾堆里,哪來的敵人?
白慶之嘆氣答:
“非是外寇?!?p> 緊接著他又是一揖,說:
“還請勞煩掌柜一事?!?p> 蘇歸肅然起敬,哪敢再受此大禮,當(dāng)即下床,也不管蜘蛛女怪異的眼神,向門口還了一揖,道:
“將軍請講,只要我能辦到?!?p> 白慶之說:
“勞煩掌柜就近尋處地,送在下入土。昨夜吾受生前執(zhí)念所困,將變尸魁,幸蒙掌柜所救,化去殺意怨氣。今日特地等候,拜謝此恩?!?p> 蘇歸一時不知何言當(dāng)講,此事自不應(yīng)推脫,只道:
“可是,那棺材都已經(jīng)破了。要不,我先幫您造副好的?”
“不必?!?p> 白慶之搖頭,苦笑道:“實是乏了,還望掌柜成全?!?p> 他頓了頓又言:
“吾項上掛有一扳指,無以為報,請掌柜收下。至于余下銀兩雜物,若掌柜的不嫌棄,盡可一并收下,但請燒去書信,留在下甲胄弓刀齊全?!?p> 又是一揖。
白將軍就此化作流光消散在空中,再無蹤跡。
蘇歸呆望門口。
前身目盲,束發(fā)后,每有暇隙便去往西橋頭茶館,也不飲茶,只聽那說書的先生講些英雄傳記。
那時恰逢初入軍伍不過一載的白袍將軍,年少成名。
驅(qū)蠻夷,逐邊寇。
纛旗揚兮振振,烏甲向日兮光瑩瑩。
千軍萬馬,馳騁山河,最是讓他心神往之。
哪怕前身甚至都不知曉白色為何物,都不妨礙他為之當(dāng)堂喝彩,從并不富裕的荷包中取出一枚銅錢,付與說書匠。
而此刻。
他最崇拜的故事里威勇不敗的白袍將軍,棲身在他還沒做好但已破順的棺材里。
烏甲白袍,戰(zhàn)功赫赫,光耀一時,終了。
蘇歸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唏噓,又有悲傷。
一個莫名的念頭升起,他就此打定主意,決不可輕易死去!一定不能隨意顯山露水!
要茍住,哪怕茍且,哪怕活成個老王八!
兀自感慨,身后傳來一聲輕呼。
“店家?”
蘇歸全身一緊,竟是把她給忘了,嚇了一跳,答:
“干嘛?”
蜘蛛女圓潤的八只眼睛顯露出四倍的不解,“可需要去看大夫?”
蘇歸正要反駁,卻想到一個更要緊的問題,說道:
“那啥,這是感謝上天保佑的儀式,棺材鋪獨有的。姑娘,我們這么叫來叫去的好別扭,你叫什么名字???”
她猶豫了一下,卻是反問道:“你真有眼疾?”
蘇歸看著她表達四倍困惑的眼睛,清晰至極,嚴(yán)肅而誠懇道:
“自幼目盲,千真萬確?!?p> 她不信,伸手在他眼前晃悠,還比出了戳雙目的手勢。
蘇歸心中暗笑,面上卻不露聲色,說:
“姑娘,我已經(jīng)回答了。你的名字是?”
她收了手,仍是不肯應(yīng),又問道:
“昨夜,我醒來時,見你伏在那惡徒衣物上,兩怪已是形神俱滅,是你所為?”
此刻的聲音又變得冷冰冰。
“我哪知??!我只聽見噼里啪啦打的動靜,兩腳發(fā)軟跑不動路。一會好像有什么從房梁上掉下了,周圍一下變得好冷,然后我就昏倒了,醒來就在床上?!?p> 她蹙眉沉思,終是半信半疑,將一枚白色物件放到蘇歸手心里。
“無論如何,你終歸救我一命。這是昨夜你攥在手里的,握太緊,刺進手掌,我取了,現(xiàn)歸還你?!?p> 蘇歸這時才發(fā)覺手心是有點痛。
“我叫豐七娘。你可以叫我七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