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富戶的一聲大叫打斷了趙水的思緒。
只聽他指著的李三夫婦的手直哆嗦,說道:“我想起來了!你們是剝兒雙煞!那對把好幾個孩童弄得人骨分離,還綁在學堂的大門上的,是不是你們?”
李三眉頭沉鎖,白了他一眼。
“就是你們!”富戶確定道,“咦,太惡心了?!?p> “哼。你又能是什么好貨?!崩钊亓R道。
“我可跟你們不一樣!才不會自己上桿子做那種事。我這雙手啊,只配在銀庫里干活……”
后面說的什么,無人在乎。
李三妻子拍拍丈夫的肩膀,說道:“你還是起來吧,你這樣蹲著我害怕?!?p> “放心,掉不下去!你看,還能躺著呢?!崩钊D(zhuǎn)怒為笑,使勁兒伸腿將整個身子繃直,借風力將自己翻了個面兒。他大臂展開,仰著身體隨風飄蕩,好似自在的蒲公英。
“不管前路是什么,咱倆都交給二世子看顧!”李三大聲喊道,“難得有這么多的時間,咱夫妻倆不如偷個懶,快活一陣是一陣兒。大不了哪天看對方看厭了、活膩了,就往巖漿里一跳,也算是個痛快!”
“李三……”他妻子眸睫含水,喃喃道。
“啊——”李三打了個大大的呵欠,身子軟塌塌得像是卸下千斤重擔,瞇著眼道,“這么躺著想睡覺了,從進這鬼地方開始就沒閉過眼,睡會兒。有事喊我!”
說著,他兩手墊在腦袋下面,竟真的閉上了雙眼嘗試睡覺。
他妻子見狀,輕嘆一聲,展臂追上后將他的腦袋拉到自己腿上。李三舒服地蹭了幾下,枕在上面,沒過一會兒,就發(fā)出了均勻的呼吸聲,像是進入安穩(wěn)的夢鄉(xiāng)。
趙水隨風而行,看了眼沉睡的李三,又看向他妻子。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疲憊和茫然。趙水先一步展身在前,望著遠方的天際出神。
曾幾何時,自己無論身處怎樣的境地,都有付錚相隨;也這樣悠哉地躺在妻子懷中,安逸打盹兒。
可現(xiàn)在,尋得陽云石闖出惡淵海,哪一件他都束手無策。在這里,光好好活著,就已經(jīng)是身不由己的難了。
付錚啊付錚,早知喪鐘會再次悲鳴,不如將你擄來這里。至少,我們夫妻能在一起;至少,我一定能護你活著。
沉思間,估摸快到電閃雷鳴的時候了。趙水深吸口氣,正準備打起精神迎接新一輪的冒險,卻聽到身后李三的妻子突然“啊”了一聲。
他轉(zhuǎn)過頭,剛開始還沒發(fā)覺出哪里有異樣,光看見身后的兩人面容失色,身體僵著任衣袂在大風中獵獵作響。
等等。
兩個人?!
身后除了李三的妻子和富戶,倒身躺著的李三竟然不見了。
趙水立即低頭往下看,空中沒有墜落的人影,茫茫大海也只有浪濤洶涌,收臂將速度減緩道:“他人呢?”
“不知道啊,轉(zhuǎn)個頭的功夫就沒啦!”富戶攤手道,“不知道掉哪兒了,讓他心大。”
趙水看向李三妻子,目含詢問。
李三妻子下巴顫抖,話語已無法連續(xù)成一句,說道:“突然,不見了……他躺著,我的手,突然空了……”
“什么?”趙水有點聽不懂她的意思。
“轟?。 ?p> 滾滾雷聲在此時響起。沒時間探究,趙水先將李三妻子和富戶拉住,在大風遁形時,周身撐起星靈護罩,再次墜入?yún)擦种小?p> 李三的妻子已經(jīng)完全呆住了,任由趙水帶她落到地面、又將她拉起在叢林中左拐右奔。直至爬上一處高地,眼前被打了個響指,這才睫毛一顫,回過神來。
“李三他究竟怎么不見的,掉下去了嗎?”趙水在震裂聲中貼近問道。
“不、不是?!崩钊拮与p手捏拳,終于鎮(zhèn)靜了許多,說道,“他是憑空消失的。我握著他的手,眨了一眼,手就空了。”
趙水眼眸微轉(zhuǎn),試圖想象當時的場景,不敢置信,卻好像又有什么“咚”的一聲被打開了。
旁邊的富戶已經(jīng)近乎習慣地把住趙水衣角,在旁道:“真的假的,不會是你看上了這帥靈人嫌他累贅,把他扔了吧!”
“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撕爛你的嘴!”李三妻子的淚眼變得兇狠,站起身道。
富戶急忙縮起臉,往趙水身后躲了躲。
趙水摸著地面,思索起來。人有軀體,不會憑空不見,莫非,就像在沙漠中穿越入水流中一樣,他已落入了另一個場景里?
趙水腦中轟然一聲,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在消失前,李三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沒做。他只是說累了,想好好看看恢復樣貌的妻子,把克服危險的事交給趙水,休息一時是一時……
然后他睡著了、消失了。
“又裂了,快跑!”富戶指著山腰處叫道,拉扯趙水的腰帶。
被強行撤回思緒,趙水心內(nèi)不快。這家伙每次都這樣拉扯,仿佛拉動的不是人,而是馱著他逃命的驢子。
山腰處的土像是被刀垂直削開一般,一半往下滑落,露出另一半山體里混雜著石砂的土層。他們所處的山頂也躲不過這整體的滑坡,腳底的草叢一塌,人便跟著一起往山下那寬得望不見對岸的裂縫墜去。
“不,不!”耳邊傳來撕聲裂肺的喊聲。但這次叫喊的不是富戶,而是李三的妻子。
趙水回頭看見她正手腳并用地逆著土流往山上爬,身上、頭發(fā)上都是泥巴,雙腿已經(jīng)陷入土中。眼見那小小的身板就要被一棵滾落的大樹冠蓋住,他趕忙上前將她扯開。
“你做什么?”趙水喝道。
“我不能掉下去!掉下去了,新的輪回就找不到他,不、不行!”說著,李三妻子再次扒土往上。
這個女人看著寡言嬌小,卻是一身狠勁兒,她瘋了似的扭動掙脫,趙水竟一時難以拽住她。
“你冷靜些——冷靜些!”趙水見勸不住,索性雙手環(huán)住她的腰身,圈住她的胳膊拉到她背后,用手固定住。然后他按住她的后頸,強行讓她轉(zhuǎn)過身來,說道:“這樣下去不僅找不到李三,連你我都會埋進山里,又如何去尋!相信我。先跟我走!”
李三妻子在塌陷的土壤中掙扎摔倒,知道趙水說的是事實。氣急攻心中,一口氣沒喘上來,暈了過去。
趙水伸手接住她,抬眸見坡頂一大塊土石坍塌,直沖他們而來,立即一把拉過富戶的腰繩,將他往裂縫中扔去,又扶緊李三妻子,緊隨其后跳入裂縫中。
一陣土石的擦身而過,周遭再次歸為黑暗沉寂。
心被失重刺激,為下墜感到恐懼,從而時刻提防著與周圍巖壁擦身而過的每一瞬——趙水第一次關(guān)注到這一點,眼中閃過一絲明悟。是了,自進入這里,他不斷被周圍的環(huán)境推著往前,一直都在跟著外界的變化奔波,被流水逼得掙扎,被地裂追得逃竄,被熔巖嚇得躲閃。他從未停下來,從未好好看過奔波中的自己,自己恢復的樣貌,自己到此的目的,自己的一切過往……
這循環(huán)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越是想辦法掙扎,就被卷得越深。
“我想到了?!壁w水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想到什么?”富戶湊上脖子道。
“你試試看,和李三一樣,放松下來,別去想墜落的事,想想自己,或者休息休息也行?!?p> 富戶沉默了一陣,然后說道:“我、我不行呀,這下面就是熔漿,我哪能不想。要是你們趁我迷糊不拉我自己雙宿雙飛,那我不冤死了!”
“離熔漿還有很久?!?p> “那也不行,我很能睡的。再說什么叫跟李三一樣,他去哪兒了都不知道?!?p> 趙水在黑暗中翻了白眼。算了。
“好。”身邊的李三妻子不知何時轉(zhuǎn)醒過來,言語比剛才鎮(zhèn)靜許多,輕聲道,“我試試?!?p> 趙水松開扶她的手,點亮火燭,柔下聲來解釋道:“我猜,李三的消失或許與他徹底放松下來有關(guān)。他守在你身邊睡去,別無他想。你也試試看,別關(guān)心墜落和危險,一切都有我在。你就——看看自己,看看心里的恐懼之外,還想做些什么?!?p> 李三的妻子愣住了,她看著趙水的眼眸,仿佛明白了什么。然后她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緊繃的身體漸漸放松。
“我的確想做一件事?!彼f道,摸著頭上的辮子,“這身打扮是第一次見李三的模樣,是盤發(fā),可當時李三跟我說過,他覺得那垂發(fā)辮子打扮的女子更美,這句話被我記住,就從來沒梳過垂發(fā)?!?p> 她將發(fā)簪緩緩取下,編發(fā)散落,被她用手指一點點梳開,披在腦后。她低頭從耳側(cè)取出一小綹頭發(fā),開始編辮子。
她的動作緩慢,卻像是很享受,讓趙水想起了付錚每日清晨對鏡梳妝的模樣。她也很少垂發(fā),每每在晨曦的光中梳著那頭黑直的頭發(fā)時,都像畫一般,讓趙水著迷。
“變、變了!”富戶哆嗦著手指說道。
趙水收回神,看見李三妻子的身體一點點變得透明,眨眼間化作點點星紫,了無痕跡。
趙水輕輕笑了。
沙漠是身、此處在心。
“既然你不放心,那我也不勉強?!彼麄?cè)眸對富戶說道,“先走一步了!”
“誒……”
沒等他說話,趙水已捏滅星靈,倒身一躍,兩臂張開仰著身體,感受風從身體的縫隙間穿過。他的確許久沒關(guān)注自身了,現(xiàn)在才發(fā)覺體內(nèi)的星靈好像更強了一些。也是,在這里不停歇地動用星靈,比以往任何時刻都練得多練得勤,靈力自然會漲。說不準他在這惡淵海受折磨得久了,還能憑借這點靈力一路修到先前的昭星階呢。
惡淵海到底是什么,先是沙漠,然后是流水和山崩,山河湖海已經(jīng)都占了,下一個場景不會出現(xiàn)的是萬丈高樓吧?
應(yīng)該已經(jīng)過去好久了,一年,兩年?不知道。倘若外面已天翻地覆,他回去又能如何。但至少,爹娘他們一定能躲藏得很好,至少,能等到他吧……
這樣想著,趙水的意識漸漸模糊,身體仿佛變得輕飄飄的,像是融入這黑暗里,變成了風。
夢境是一片虛無。
“唔。”
趙水猛地睜開眼睛,刺眼的白光讓他下意識地瞇起眼。鼻尖縈繞著一股跟兵械庫里一樣的鐵器味兒,身下是堅硬冰冷的地面,很光滑,沒有一點土石或雜草的觸感。
耳邊傳來呼吸聲,好幾個人。趙水趕忙坐起身,環(huán)視四周。
對面果然坐著三個人。一個身穿粉衣衣著暴露的女子,正用指尖卷著發(fā)梢,將他從頭看到腳;一個少年模樣,不過十五六歲,和他對視一眼,滿臉不屑得哼笑了聲;另一個是個老者,雖然面相沒那么老,但已發(fā)絲全白,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趙水面前,用拐杖戳了戳他,問道:“醒啦?”
趙水捂住被他戳動的胳膊,不答話,緩緩站起。
“哼,自大的家伙!”老者轉(zhuǎn)笑為怒,白了他一眼,轉(zhuǎn)身走開。趙水順著他的背影看見角落里還有倆人,一個抱著頭面向墻角,像是睡著了,有一瞬間趙水看那身影覺得眼熟,以為是李三,但往前走了幾步才發(fā)覺個頭不像,便停住。而在那人旁邊的約莫四十左右的婦人看見趙水靠近,慌兮兮地沿著墻縫小步跑到了另一邊的墻角蹲著。
“李三他們呢?”趙水心道,往后看,卻見富戶躺在墻邊撓了兩下脖子,翻個身后繼續(xù)熟睡。再無他人。
這里是哪里?循環(huán)結(jié)束了嗎?這些人是誰?
無數(shù)個問題涌上心頭,趙水又開始打量周圍的環(huán)境。這是一個跟寢舍差不多大小的封閉屋子,沒有梁沒有柱,甚至不是木頭做的。房間不是方形,而是有七個角,墻壁垂直與地面、天花相連,都是被打磨得極為光滑的青銅,幾乎能映出人影來,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趙水下意識地抬手,想運轉(zhuǎn)星靈,卻發(fā)現(xiàn)體內(nèi)的靈力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別試了?!睂γ婺桥游孀煨Φ?,“在這里,什么力氣都用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