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元城外,山林木屋。夕陽熔金,為簡陋的院落鍍上一層暖暉,卻驅(qū)不散那份沉淀了六年的孤寂。院中石桌旁,一個身形魁梧如山的男人獨坐。他眉頭緊鎖,如同刀刻的溝壑,深藏著化不開的沉重。粗糙的手指間拈著一枚墨玉棋子,久久懸在斑駁的木質(zhì)棋盤上方,仿佛被無形的絲線吊住,難以落下。棋盤上,黑白子糾纏廝殺,如同他心中翻騰的過往與無解的思念。
這個男人,正是呂天眾。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的武林盟主,如今只是一個守著空巢、等待離鳥歸來的父親。歲月和牽掛在他鬢角染上了霜色,幾縷刺眼的白發(fā)在夕陽下格外醒目。他最終將黑子“啪”地一聲按在枰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隨即又拿起一枚白子,目光凝滯在棋局一角,仿佛那方寸之間蘊藏著宇宙的謎題,讓他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不遠(yuǎn)處,樹影婆娑間,呂天明靜靜佇立。他望著父親那偉岸卻透著蕭索的背影,胸膛里翻涌著驚濤駭浪。激動如巖漿奔涌——歷經(jīng)千辛萬苦,踏遍千山萬水,承受了無數(shù)不為人知的辛酸與無助,終于又回到了這唯一能讓他卸下所有重?fù)?dān)的港灣!只有眼前這個男人,才會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如同亙古不變的山岳,為他扛起一切風(fēng)雨!而更深的,是幾乎令他落淚的欣慰。父親周身那曾令人膽寒的粘稠煞氣,如今已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淀后的沉靜,甚至有了鉆研圍棋的雅興。這無聲的變化,比任何言語都更讓呂天明確信:這六年,父親的手上,必定未曾再染無辜者的鮮血!他在努力改變,為了他們,也為了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呂天眾執(zhí)著白子的手微微一頓。他并未抬頭,視線依舊膠著在棋盤上,但一股源自血脈深處的、無比熟悉的悸動,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開了細(xì)微卻清晰的漣漪。他感覺到了。
呂天明心領(lǐng)神會,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緩步走出樹影,來到石桌旁,在父親對面輕輕坐下。目光掃過縱橫交錯的棋枰,呂天明伸手,指尖捻起一枚溫潤的白子,沒有絲毫猶豫,“嗒”的一聲,落在一個看似平淡卻瞬間盤活一片孤棋的要點上。
呂天眾執(zhí)子的手猛地一僵!那枚懸而未決的白子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定住。他緩緩抬起眼簾,目光終于從棋局移開,落在對面那張清俊沉穩(wěn)、已脫盡稚氣卻依舊帶著至親輪廓的臉上。他極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嘴角卻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揚,牽動出一個極其細(xì)微、卻蘊含著千言萬語的弧度。那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深處,是再也無法掩飾的、如同巖漿般滾燙的狂喜!無需言語,血脈的共鳴已確認(rèn)了一切。
“回來了。”三個字,低沉沙啞,如同被歲月磨礪過的磐石,從呂天眾喉間滾落。簡簡單單,卻重逾千鈞,仿佛壓縮了六年間無數(shù)個日夜的翹首以盼、擔(dān)憂牽掛和刻骨的思念。
“爹!”呂天明的視線瞬間模糊,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在眼眶中洶涌打轉(zhuǎn)。他“噗通”一聲跪倒在父親面前,額頭重重觸地,“孩兒不孝!六年漂泊,未能侍奉膝前,讓爹憂心牽掛!懇請爹的原諒!”聲音哽咽,帶著深深的愧疚。
呂天眾這才徹底將目光從棋局抽離,完完全全地落在跪地的兒子身上。六年分離積攢的些許“怨氣”,在看清兒子眼中那份風(fēng)霜磨礪后的堅韌與此刻毫無保留的孺慕之情時,早已煙消云散。他俯身,寬厚有力的大手穩(wěn)穩(wěn)扶住兒子的雙臂,將他托起,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卻故作輕松地笑罵:“臭小子!還知道回來看你爹?回來了就好!趕緊起來!地上涼!”那粗糙手掌傳來的溫度和力量,瞬間驅(qū)散了呂天明心中最后一絲漂泊的寒意。
呂天明順勢起身,迅速抹去眼角的濕潤,從隨身的儲物玉盒中取出一個瑩白如雪的小玉瓶,瓶身散發(fā)著淡淡的寒氣。“爹,這是孩兒在金剛國一處上古遺跡中尋得的‘雪丹’??芍崂須庋瑹òl(fā)生機(jī),這些白發(fā)…”他目光落在父親鬢角那幾縷刺目的銀絲上,聲音低了下去,“…能重?zé)鯘伞!?p> “雪丹!?。 ?p> 呂天眾看著那如此珍貴的丹藥,又看看兒子眼中毫不作偽的關(guān)切,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他猛地扭過頭,望向遠(yuǎn)處層疊的山巒,喉結(jié)劇烈滾動了幾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強(qiáng)裝的豪邁:“不…不就是幾根白毛嗎!這么多年了,老子就不能想想你娘?想想你們這幾個沒良心的小崽子?”話語里是抱怨,眼底深處卻是被理解的暖意和深藏的思念。
“爹!”呂天明抓住父親話中的關(guān)鍵,聲音陡然變得急切而清晰,“孩兒已尋到娘親的下落!”
“什么?!”如同平地驚雷!呂天眾猛地轉(zhuǎn)回頭,雙目瞬間爆發(fā)出駭人的精光!那沉寂了二十年的火山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他一步跨前,雙手如同鐵鉗般死死抓住兒子的肩膀,力道之大讓呂天明都感到骨骼微痛,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變形:“快!告訴爹!你娘在哪?!她現(xiàn)在怎么樣?!”
“爹!你先冷靜!聽我說!”呂天明強(qiáng)忍著肩上的疼痛,語速飛快,目光懇切地迎視著父親那雙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眼睛,“囚禁娘親的人,皆是與爹有著血海深仇之輩!爹若親至,他們必以娘親為質(zhì),拼死阻攔!屆時沖突一起,刀劍無眼,娘親安危難測!更會令舊恨添新仇,永無化解之日!爹,我們需智取,不可力敵啊!”他將心中醞釀已久的憂慮和盤托出。
“不行!”呂天眾斬釘截鐵地打斷,眼中燃燒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火焰,那是一種父親和丈夫被觸及逆鱗的狂暴,“老子管他什么血海深仇!誰敢動你娘一根頭發(fā),老子就讓他永世不得超生!天明,這次你必須帶爹一起去!”他的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釘在兒子臉上,傳遞著不容反駁的意志——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他去救他的妻子!
呂天明心中了然。父親的反應(yīng)在他意料之中。他看著父親眼中那份因得知妻子消息而徹底爆發(fā)的、近乎偏執(zhí)的守護(hù)欲,以及深藏其下、因自己這些年的“善名”而自我約束的掙扎,心中早已有了定計。他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妥協(xié)的神色,聲音放緩:“那…好吧。爹就和天明一同前往魔域,救回娘親!”
呂天眾緊繃如弓弦的身體這才微微松弛,緊鎖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嘴角咧開一個如釋重負(fù)又帶著點孩子氣的得意笑容,滿意地點點頭。似乎覺得剛才的“妥協(xié)”有損威嚴(yán),他又故意板起臉,哼了一聲:“臭小子!這個家,到底是你說了算,還是老子說了算?”
“當(dāng)然是爹說了算?!眳翁烀鳠o奈地笑了笑,心中卻為父親這份別扭的“強(qiáng)硬”感到一絲暖意。
父子間的堅冰在重逢的暖流中迅速消融。兩人坐在石桌旁,就著夕陽的余暉,呂天明將這些年的經(jīng)歷娓娓道來:行醫(yī)濟(jì)世的見聞,各國風(fēng)土人情,結(jié)交的朋友,遭遇的險境…他描繪著壯闊的江湖,卻巧妙地隱去了所有血腥的爭斗、仇家的線索以及那些可能引動父親殺機(jī)的陰暗面。當(dāng)呂天眾關(guān)切地詢問他是否受過委屈、調(diào)查黑衣人是否遭遇危險時,他總是輕描淡寫,用溫和的笑容和“一切順利”搪塞過去。他只想守護(hù)此刻的安寧,不愿再讓父親因舊恨而雙手染血。
“天明!”
一聲洪亮、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和粗獷豪邁的呼喚,如同炸雷般打破了父子間溫馨的敘話氛圍。
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如同疾風(fēng)般出現(xiàn)在院外小徑盡頭,幾個起落便已掠至院中!來人身材壯碩如鐵塔,肌肉虬結(jié)賁張,古銅色的皮膚在夕陽下泛著金屬般的光澤,濃眉虎目,五官輪廓與石桌旁的呂天眾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線條更為冷硬年輕,眉宇間凝聚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如同孤狼般的桀驁與風(fēng)霜之色。正是離家四載的呂天霸!他身上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如同血腥沙場歸來的凜冽煞氣,令人望而生畏。
然而,當(dāng)他的目光觸及院中那熟悉的身影,尤其是看到弟弟呂天明安然坐在父親對面時,那縈繞周身的凜冽煞氣仿佛遇到了無形的堤壩,瞬間消弭于無形!他整個人都如同沐浴在春日暖陽之下,眉宇間的鋒芒、嘴角的緊繃盡數(shù)化為一股純粹到近乎憨直的巨大喜悅。那副模樣,簡直與離家在外時那個煞氣環(huán)身的呂天霸判若兩人!仿佛只有回到這個小小的院落,面對他最珍視的家人,他才會卸下一切冰冷堅硬的外殼,展露出最柔軟的內(nèi)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