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妃臨盆的日子就是這幾天里。
中秋節(jié)的早上,她精神很好,指導(dǎo)身邊的嬤嬤給月餅和了餡。嬤嬤指著一大推的食材笑著說道用不了那么多料,合妃卻說多做一些,李猷愛吃。
樂黎殿的空氣都是甜膩的,宮人們魚貫而入,小心翼翼地擺放著瓜果茶點,軟墊席塌。龍椅上的軟墊更是被整理的仔細,小宮女潔了手,用手背將每一處錦線處都輕輕撫摸,如此來來回回三遍。之前的宮人都是用掌心來感覺舒適度的,到了她這里,擅自主張地用了手背。因為手背的皮膚比掌心的更加細膩,感知力度自然強上許多。
臺階下面的宮人雖說沒有上面的那位如此謹慎,可也不敢馬虎。軟墊鋪的平平整整的,掌使嬤嬤也是挑不出來錯處的。
今日學(xué)堂里夫子早早結(jié)束了課程,放了學(xué)生回去過節(jié)。
難得今日學(xué)生走在了夫子前頭,所有人都離開后,白胡子老頭靠在軟榻上,喃喃道“中秋年年有,可待還幾回?”語氣盡顯哀傷。
小廝見老頭尚未起身,看了一眼他桌前茶盅里半碗已經(jīng)冷掉的茶水。向前一步,捧起茶碗想要去換一杯熱茶。
老人渾濁的聲音響起,“罷了!罷了!”
小廝止住了腳步,不進不退。
老人略帶艱難地立身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外面走去。一個落寞的有些駝背的影子印在小廝的眸子里。
李猷一下課就來了合妃處,他一直待到了傍晚。大家都去了樂黎殿熱鬧,李猷本來想陪著自己的母妃,可是合妃不同意愣是讓人將他也送去了那邊熱鬧。
樂黎殿,宮里有位份的娘娘和皇子公主都在,各宮娘娘都將壓箱底的寶貝都穿戴齊全了,時不時的給皇帝跑個媚眼。
在宴會中期,李猷被幾個兄弟拉著吃果子酒,雖然酒勁不大,可也奈何不住喝得多。不一會兒,幾個人就七倒八歪的被各自侍候的奴才攙扶了回去。
宴會最后是靜妃娘娘喜拔頭籌贏了眾人將皇帝抬到了自己宮里。
主角走了,剩下的女人也沒心思待下去了,各自泱泱回了住處。
過了子時,該歇下的都歇息了。
本以為一夜就該這樣完美的過去了。
清荷殿里突然傳來撕心裂肺地喊叫聲。
“娘娘要生了!娘娘要生了!”宮人大喊道。
“快,去請?zhí)t(yī)!”掌使嬤嬤叫道,缺少了往日里的處事不驚。
自古婦人生孩子就是一只腳踩進了鬼門關(guān)的。
“快,準熱水!”
“去拿些干凈的布來!”
“外面的簾子封嚴實了!”
清荷殿亂成了一團。
紅帳內(nèi)。
“娘娘,你用力??!”穩(wěn)婆焦急的喊道。
“??!”
床上的合妃早就已經(jīng)滿頭大汗,兩只手緊緊抓著身邊的床單,青筋暴起,痛苦地大喊著。
小宮女們一個個面色慘白,嬤嬤將各路神仙求了個無數(shù)。
折騰了快一個小時,孩子也沒有出來,可合妃的力氣已經(jīng)要用完了。
清荷殿院子里的風呼呼地掛著,將秋海棠果子卷落了一地,這會兒誰也不敢清掃院子。
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小丫頭從廚房里端著熱水盆子進了產(chǎn)房里。剛放下后,嬤嬤嫌屋子里人太擠,又將她趕了出來。
小丫頭不知道為什么自己也有些心慌。她才剛來清荷殿一月有余,生孩子的事情更是頭一遭遇見。
她看見滿院子的海棠果子和樹葉,三兩步下了階梯,走到了院子里。
她蹲下身子想要挑揀一些好一點的果子收起來,可是一只能夠入眼的都沒有。那丫頭轉(zhuǎn)身去拿來掃把,想要清掃干凈院子。她知道合妃是一個非常愛干凈的人,所以她怕生完孩子的合妃看見滿園狼藉會不開心。
掃把剛挨到地面上,就被從一側(cè)走過來的小李子給呵斥住了。
宮女被嚇了一跳。
小李子眼神盡顯驚恐,一把奪過她手里的掃把,四周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沒人后,才轉(zhuǎn)身急匆匆地將掃把放進了原來的角落里。
宮女不解地看著他。
小李子快步又回到了宮女身邊,壓低聲音警告道:“記住,今天不可以動掃把,不可以清理院子,就算是臟亂到?jīng)]處落腳都不行!”
“為什么不行?”宮女小聲問道。
小李子輕斥道:“不行就是不行,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宮女垂下眸子,不再說話。
“去廚房里待著,不要出來晃蕩?!毙±钭臃愿赖馈?p> 宮女聽話地退下了。
小李子望著宮女離開的背影,心里道如果自己的妹妹還活著也該這般大了!
屋子里,合妃的貼身老嬤嬤的右眼皮突突地直跳,她心里慌得很,用手一把摁住了右眼皮。
穩(wěn)婆起身急忙對那嬤嬤說道:“奴才覺著娘娘是不行了,嬤嬤還是快將皇上和二皇子請來吧!”
那老嬤嬤腿一下子沒了力氣,幸好被眼尖手快的宮女給扶住了才沒有摔倒。
“快,快,去請陛下和二皇子?!?p> 宮人匆匆朝外面跑去。
到了靜妃的錦蘭宮時,宮女急忙央求了門口的守衛(wèi)去里面通報,可是半天也沒個聲響。宮女在門口急地直跺腳,深秋寒月,可還是一把一把地抹著額頭上的汗珠。
終于,里面出來了一個女子,是靜妃娘娘的貼身婢女。
宮人早就忘記了行禮,一把抓住那女子的手問道,“皇上呢?皇上怎么說?”
那女子厭棄的看了一眼抓著自己手的宮女,面無表情地說道:“皇上和娘娘都已經(jīng)歇下了,誰敢去打攪?!?p> 那小宮女急忙說道:“姑姑,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情,還勞煩姑姑進去通報一聲。”
那女子甩掉了小宮女的手,面色更加冷了,眼睛里沒有一絲溫度,呵斥道:“驚擾了陛下,你擔待的起嗎?”
小宮女嚇得不敢再說話,那女子拂袖離去。
這邊的宮人急匆匆地來到了皇子們住的騰淵殿,找了李猷的住處,跪倒在小主子身邊喊道,“二皇子?二皇子?”
李猷睡得很沉,沒有一絲反應(yīng)。
宮人又放大了聲音喊道:“二皇子,二皇子,清荷殿有急事?!?p> 李猷翻了個身,沒有醒來。
那宮人實在是沒辦法了,用手輕輕戳了戳李猷,見他還沒有反應(yīng),索性大力晃起他來。
奈何所有的折騰都是無濟于事,喝了很多果酒的李猷一直都沒有醒來。
老嬤嬤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雙手止不住地抖著,一瞬間好像更加老了。
去請皇帝的宮女一路跑回了清荷殿,見她紅著眼圈一個人進來,還不等宮女開口,嬤嬤就無力地擺了擺手示意她下去。
剛出去的宮女撞在了小廝身上,小廝也來不及分辨,急忙讓門口守著的另一個宮女進去請嬤嬤。
老嬤嬤出門只見到小廝一個人,眼神不由得暗了,問道:“小主子呢?”
小廝小心翼翼地回道:“小主子一直叫不醒來,奴才能用的法子都用盡了,也不見醒來?!?p> “你回去守著,一旦小主子醒來,馬上請他到清荷殿來!”
“奴才這就去。”
嬤嬤轉(zhuǎn)身進了屋里。
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時辰,屋子里沒有人敢說話。御醫(yī)開了補氣的方子讓人給女人服下,又吩咐身邊的人去太醫(yī)院拿藥草,反復(fù)叮囑那跑腿的人要快。
嬤嬤想問問御醫(yī)情況,可是不敢開口。
黎明接近,女人痛苦的叫聲,御醫(yī)的聲音,急切的搗藥聲,這些聲音一下子都消失不見了,就像是被一個巨大的無形物給吞噬掉了。
突然,一個老人悲戚地大喊道“娘娘!”
之后就是小聲的哭泣,漸漸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
清荷殿被黑色籠罩。
李猷醒來后已經(jīng)是第二日晌午了,睜開眼睛后的他只覺得屋子里亮晃晃的,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腦袋。爬起身來,問道:“幾時了?”
“午后了。”
有人小心翼翼地答道。
床上那個腦袋暈乎乎的少年急忙吩咐人給自己穿衣服,催促道:“快點,快點,要遲到了?!?p> 宮人們面面相覷,卻不動。
“還愣著干什么?”少年呵斥道。
他身邊的李公公說道:“爺,今兒您不用去學(xué)堂了?!?p> 李猷瞪了李公公一眼,說道:“不早說。”
他讓人服侍著穿完衣服后,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母妃這會兒在干什么,不會是還在給小寶寶做衣服吧!”
話音剛落,一個宮人端的茶水“咣當”掉在了地上,茶碗碎了,水也灑了一地。李公公狠狠瞪了那宮人一眼,喊道:“還不下去?!?p> 宮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退下了。
李猷也沒在意,說道:“走,我們?nèi)ツ稿抢?。?p> 李公公臉色一下子變了,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怎么了?”李猷問道。
“娘娘,娘娘……”李公公半天扯不出一句話來。
李猷心里突然很煩躁,他冷聲呵斥道:“母妃,她怎么了?”
李公公心里一橫,牙一咬悲痛的說道:“娘娘歿了!”
李猷以為自己聽錯了,大聲喊道:“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p> “爺,娘娘和小公主都歿了?!?p> 李猷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就昏死了過去。
有宮人嚼舌根說看見合妃生產(chǎn)時有人動了掃把,嬤嬤聽后勃然大怒,強忍悲傷,命人抓了那個不聽話的人來。
掃把是不祥之物,老嬤嬤的家鄉(xiāng)就有婦人生子不動掃這樣的說法。所以她早早吩咐了人不可以灑掃,就怕引來災(zāi)變。小宮女一直在廚房里待著,傳話的人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她去如廁的時候來?;貋碇?,也沒人理會她一句。在院子里,本以為沒人看見,哪里料到還是躲不過!
小宮女被捉到老嬤嬤面前時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情,一雙眼睛很是清澈。
嬤嬤像個羅剎一樣冷聲問道:“你夜里動了掃把?”
跪著的女子點點頭。
嬤嬤氣的吐出一口血來,大聲喊道,“拖出去,拖出去,亂棍打死!”
不明所以的女子大叫道:“嬤嬤,不要!嬤嬤!”
她跪著上前,抓住老嬤嬤的腿哭著喊道,“嬤嬤,求求你放過奴婢!做錯了事情,奴婢會改的,奴婢會改的,嬤嬤!”
來清荷殿取藥箱的小醫(yī)倌剛被人領(lǐng)進屋就看見了這一幕。
他拱手行禮道:“嬤嬤,章太醫(yī)讓小人來取藥箱?!?p> 老嬤嬤點點頭,示意旁邊的女使領(lǐng)他去。
“小倌人這邊請?!?p> 女使說道。
小醫(yī)倌往里面走時,上一秒還抓著老嬤嬤衣裙的小宮女現(xiàn)在已經(jīng)抓住了他的腿腳。小醫(yī)倌身體一怔,邁不開腿。
“小倌人,救救我!”
那宮女梨花帶雨地哭喊著求他。
男子抽了抽腳,女子更是用盡了力氣抓著,像是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
男子看了黑著眼的嬤嬤一眼,問道:“這女使是犯了什么事情?”
老嬤嬤也不理他,吩咐道:“還不快將她拖下去!”
這時候兩個人上來拉扯小宮女。
小宮女拼死一樣抓著男子的腿不撒手。
“慢著?!?p> 男子說道。
“怎么?小倌人想管我們清荷殿的事情?”老婦人冷聲問道。
男子說道:“不知道嬤嬤想要如何處罰她,讓這女使嚇成了這樣?”
“杖斃!”
男子一驚,他眼神復(fù)雜地看了一眼跪在自己腳邊的女子。
那女子只是一個勁兒地搖著頭,嘴里叫著“救我!救我!”她臉上的脂粉早就花了,糊在一起,本來算是清秀的小臉此刻失去了僅存的一點吸引力。
可男子動容了,因為女子的求生力。
“不知道她所犯何事?”男子問道。
嬤嬤冷哼一聲說道:“謀害合妃娘娘和小公主!”
男子眉頭一皺,說道:“據(jù)在下所知,娘娘是難產(chǎn),怎么還有謀害一說?”
“這個小賤婢竟然在娘娘生產(chǎn)之時動了不祥之物,所以娘娘才會難產(chǎn)!”
老嬤嬤指著小宮女竭聲罵道。
“不祥之物?”
“掃把”小宮女反應(yīng)過來后大喊道。
男子知道了這一定是老婦人信奉的某種迷信,他對小宮女多了一份同情。
“我怎么在南慶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男子說道。
“那是小倌人出門淺薄,老媽子我家鄉(xiāng)就有!”老嬤嬤懟道。
“這女使是嬤嬤家鄉(xiāng)的人?”男子問道。
“不是!”
“既然不是,那她就沒有遵循的道理。”
“我早就讓人傳話了,大伙兒都知曉,怎的就她不知道!”
小宮女急忙辯解道:“奴婢當時不在廚房,去如廁了,回來也沒有聽人說起過??!況且,我也沒有掃地,只是摸到了掃把!”
“既然她不知道,嬤嬤就放過她吧!”男子說道。
老婦人眼神一冷,厲聲呵斥道:“放過她,放過她,娘娘和公主歿了,怎么放過她!”
老婦人本就不爽,現(xiàn)在被纏著不能發(fā)泄心中的怒火,沖屋子里的人喊道:“還愣著干什么,拖下去!”
“嬤嬤這是要行私法?”男子冷聲問道。
此言一出,上來想要拖人的不敢動了。
這里是皇宮,皇宮有皇宮的規(guī)矩,沒有私刑一說。
嬤嬤氣的臉都白了,呵斥道:“出了事情,我老婆子頂著!”
男子只覺得腿腳一松,兩個人就強行將女子拉了過去。
男子不再說話,因為他知道自己救不了。
女子哀求道:“嬤嬤,我錯了!嬤嬤,我記住了,以后再也不敢!”
“人死了,哪里還有機會?拖下去!”老嬤嬤話里沒有一絲溫度。
兩個宮人將女子往外使勁拖著。
“嬤嬤!”
“奴婢錯了!嬤嬤!”
“嬤嬤!’
女子撕心裂肺地聲音傳來。
屋子里的老婦人呵斥道:“讓人塞了她的嘴!”
有人領(lǐng)命下去了。
一屋子的女使止不住地打寒顫。
在李猷昏迷的這幾天里,皇后娘娘親自料理合妃的后事,辦的無比風光,贏得了人心,宮里的人都說她是一位賢后。
等李猷醒來是三天后,合妃已經(jīng)下葬了。他連自己母親的最后一面都沒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