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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舞大唐春

花舞大唐春 長陵信也 4521 2021-01-14 09:21:01

  “文少爺……文少爺?”

  文徵安的懷里,阿遙小小地掙扎。

  她在參拜龍神的儀式過后發(fā)現(xiàn)身邊沒了文徵安的蹤影,幾番尋找之后才在寨子邊角處的灌木叢里發(fā)現(xiàn)了他。那個時候文徵安已經失去神智,向著空氣中并不存在的人說話。

  “文少爺怎么會走到這里來的?”阿遙臉上有疑惑的神情。

  “……我……我一直都站在原地?。俊蔽尼绨卜鲋~頭,腦袋痛得幾乎要炸裂,似乎剛才那些雨澆在他頭上已經結成了冰,“雨太大,我記不清了……”

  “雨?”阿遙奇怪地說,“天氣一直很悶,可是沒有下雨啊。”

  文徵安猛地一驚。云頂寨的竹樓上下燈火通明,人們在慶典的歡愉氣氛里往來穿梭。

  他一閉眼似乎又能聽見鋪天蓋地的雨聲了:“我……可是……剛才的是什么?”

  阿遙謹慎起來:“難道說……文少爺你剛才見到大龍神了?”

  “龍神?”

  剛才的女人明明是……她怎么會是龍神?

  “刀梯頂上燃的火是大龍神開給它子民的一扇門,從火光里面可以看到大龍神的影子?!?p>  “它的模樣……?”

  “在我們窺探它的時候,大龍神也審視我們的心,每個人看到的大龍神都不一樣,它會變成我們心底藏得最深的那個人?!卑⑦b說,“第一次受到大龍神召喚的人都是像你這樣,頭痛得要命,忘記自己做過的事?!?p>  “……”

  文徵安看出了阿遙欲言又止的神情:“還有別的事情,對嗎?”

  “照理說能看見大龍神的,只有我們身上種了巫身蠱的教民,而且……”阿遙停頓了一下,猶豫著,“剛才你叫了一個名字……”

  “阿青,是嗎?”文徵安用力地揉著眉心,想把隱痛壓下去。

  “……阿青……是我姊姊的名字。”

  記憶倒回到火焰熄滅的瞬間,兩個女人重合的臉。

  “長得真像。”文徵安終于明白為什么自己在見到阿遙的時候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猜的不錯,阿青的巫身蠱在我身上,”文徵安記得阿遙說過蛇教的復仇習俗,“……要殺我給你姊姊報仇嗎?”

  阿遙搖頭:“不會的。阿青姊姊跑出去就是背叛了蛇母娘娘,就算你不殺她,總有一天我們也會自己動手的。”

  蛇教內部實行極其嚴厲的懲罰制度,所有背叛者都將受到同伴的唾棄,除非得到蛇母的寬恕,追蹤和暗殺將會持續(xù)到背叛者被徹底抹消的一天。阿遙說自己會下手殺死姐姐絕非妄語。

  “剛才祭典上的山民都對龍神十分虔誠,阿青又為什么會背叛蛇教?”

  “阿青姊姊是蛇母娘娘專門挑出來煉蠱胎的,可是遇上她男人之后就她翻悔了。就算被罰種上血蛆蠱,也天天跟那個男人膩在一起,把蛇母娘娘交代的事都不放在心上。后來那個男人突然就拋下她不見了,阿青姊姊傷心得要死,才答應回來蛇母娘娘身邊。走到黑水澤的時候,一個骷髏跳起來咬著她的腳不放,黑黢黢的眼洞里還哭一樣地流血,這個時候阿青姊姊才認出它來。它就是那個男人,被丟到沼澤里面憋死了,可是怨氣還在,一直到阿青姊姊從他頭上踩過去,才憋起一口氣跳出來跟她相認。阿青姊姊知道男人是被蛇母娘娘殺了,抱著那顆頭骨又哭又親,發(fā)誓要給她男人報仇,就跑了出去,再也沒回來?!碧岬芥㈡⒌氖拢⑦b還是掩藏不住低落的情緒。她抱著肩膀發(fā)呆,尖尖的下巴磕在膝蓋上。

  “蠱胎……是血蛆蠱種在女人身上十個月之后長成的東西吧……只有十個月的時間,阿青會怎么報仇?”

  血蛆蠱是一個巨大的詛咒,每過一天,宿主身上的血肉便會被它吸走一分。蠱胎與普通巫蠱最大的不同之處,便在于它的煉制方式——以血蛆蠱為引寄生于女子,歷十月,再如人類嬰兒般誕出母腹。

  這樣的怪物,出生的那一刻便已食盡它母親的精血。

  “蛇母娘娘是南疆所有巫蠱和毒蛇的主人,阿青姊姊要與她為敵,一定是去找蛇教的圣地了,”阿遙似乎很忌諱那個詞,“龍冢。”

  “龍冢?”

  “就是埋葬大龍神的地方。只要能夠去到那里,就可以得到遺留的神力。有人說在深海里,有人說在山洞里,也有人說沙漠在下面……可是從來沒有誰找到過,”阿遙嘆口氣,“阿青姊姊是恨得太狠了,才會被自己的怨氣支使著在死路上走得越來越遠?!?p>  “終究是因為仇恨吧?”文徵安低聲說,“剛才祭祀的時候我看到九黎教的人了……在虎牙寨那天晚上我們見過的,趕尸匠?!?p>  阿遙似乎并不吃驚,只是蹙起眉頭:“他們果然陰魂不散!我在虎牙嶺遇見的那三個只不過是他擺上臺面故意給我們吃掉的小卒子,現(xiàn)在躲在背后的那個人終于忍不住要出來了。不過能用這種手段的人,只怕也不好對付……”

  “你真正該提防的,是你身邊的這個男人才對吧?”一個聲音幽幽地說。

  潮濕的空氣變得更加厚重,成團的濁霧籠罩了兩人,將他們眺望廣場上等火的視線隔斷。

  有聲音從四周傳來,隔著云霧,極遠極縹緲,在陰沉的夜色中帶著詭譎的融融暖意。

  阿遙的右手下意識搭上后腰別的短刀,沉下重心警惕地四下環(huán)顧,只有滿眼的白霧。

  那聲音忽地已近到二十步之內,變成了戲謔的輕笑,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圍著兩人兜圈子。

  “你忘了你阿青姊姊曾經發(fā)下的毒誓?就算死了,她的血也要附在別人身上,回來報仇,讓蛇母的如意算盤落空。我終于等到這一天了?!卑嘴F里的人像風一樣飄到阿遙身后,貼著她的臉頰低語,而后又煙氣一樣退開。

  她游蛇般繞過文徵安身側,在他耳畔悄聲笑道:“現(xiàn)在她回來啦,她的血溶在這個男人身上,把復仇的種子又帶回南疆了?!?p>  “是你,”沉默著的文徵安突然開口,“我記得你的聲音。那天在我夢里面說話的人就是你,不要再玩把戲了?!?p>  笑聲戛然而止。

  “真是個細致的年輕人?!?p>  披發(fā)跣足的女人摒開煙幕,足不點地地緩步而來,所到之處霧氣都畏懼似的迅速退散。

  “你是……!”女人的面容在文徵安眼前浮現(xiàn)出來,他在巨大的震驚中扭頭去看阿遙。

  “……阿青姊姊!”阿遙瞪大眼睛看著那張熟悉的臉。

  “阿青?”縈鬼輕輕搖頭,“那只是一個死去很久的可憐女人罷了。我是縈鬼啊,黑水澤里面所有死人的怨氣?!?p>  縈鬼是山民傳說中由無數(shù)怨氣凝聚成的鬼怪,擁有自己的意識和人的形態(tài),是蠱妖的一種。

  它們被看做龍神的侍從,會迷惑那些誤闖南疆的旅人,將他們引到黑水澤中沉入爛泥。它們同時也承受著那些死者的怨恨,被詛咒永遠在雨林間徘徊沒有歸所,只能依存在空氣中映照別人心里的幻象。

  文徵安警醒:“那你為什么又會變成阿青的模樣?”

  “龍神的侍從,當然只有遵從龍神的意志。你向龍神敞開了自己的心,在祭典上看到自己的喜樂悲傷與恐懼,我只是為它傳達的媒介?!笨M鬼幽幽地嘆息,“可是誰甘心一輩子給那些死人的怨氣捆在一片寸草不生的爛泥灘上,煙霧一樣不死不活地守著一堆枯骨,還只能長成別人的樣子?”

  縈鬼的話里面仿佛套著一個陰謀的端倪,它隱藏在南疆雨林的深處,像蜘蛛一般慢慢伸開肢體編織狩獵的巨網。

  “本來我要找的人是阿青呢,可是她身上的蠱蟲都跑到你的血水里去了,所以呀……”縈鬼雙手環(huán)上文徵安頸項,仰望著那雙安靜的眼睛誘惑地說,“拿你全身的血給我煉蠱胎好不好?用蠱胎祭出大龍神,我可就再也不怕那個惱人的禁咒啦?!?p>  短暫的對視之后,一陣陣暈眩感向著文徵安襲來。全身的血似乎被推動著,溫溫地涌動。

  “你想干什么……住手!”阿遙突然出聲大喊。她知道游蕩在黑水澤的縈鬼是怎樣誘惑生人的,只要對著它們的眼睛看上那么一眼,甚至會覺得天地翻覆。

  “你的刀子和毒蛇對我可不管用,”縈鬼冷笑,“你祭拜大龍神,卻要學你姐姐的樣,為一個男人與它的侍從為難嗎?”

  阿遙一向伶牙俐齒,眉頭一皺,馬上頂了回去:“我們蛇教只拜大龍神,敬蛇母娘娘,還沒聽過有誰給縈鬼獻血祭的!我敬重寨子里的老人,難道連他家的狗也要當作長輩嗎?”

  “嘴巴太厲害,可是會被仇家種上專吃舌頭的蠱蟲子哦?”縈鬼并不慍怒,妖媚地笑著說出威脅的話。

  “我們尊敬龍神,可是我們的寨子并不歡迎媚人的蠱妖,”黑暗中傳來男人陰沉的聲音,有人舉著松明走進樹林,“即便它是龍神的侍從?!?p>  青銅打成的骷髏面罩遮住了他的面容,赤裸的上身用艷麗的色彩描繪著眥目獸頭紋,讓他看起來仿佛從陰影中走出的鬼神。

  借著晃動的火焰,文徵安認出他就是剛才祭典上的那個巫師。

  “現(xiàn)在像你們這樣對蛇母忠誠的人已經不多了吧,”縈鬼輕笑著嘆息,“‘蝰龍’和‘狼蛛’已經背叛她了不是嗎?九黎教這個時候潛入南疆,可正是算準蛇教現(xiàn)在勢力削弱不如從前呢?!?p>  “收拾一個趕尸匠還是綽綽有余!”巫師手中松明的火焰瞬間大漲,騰空四尺,如同一條狂躁的赤蛇在空中扭曲著身體。他左手舉過頭頂,猛地抓住不安的火焰!

  燃燒的烈火在巫師指縫間疾跳卻不能燒傷他的皮膚,暴漲的火焰在他手中慢慢被拉成一道彎曲的弧線,整個火把變成了一柄帶火的熾熱鐮刀。

  “來者現(xiàn)身!”

  巫師揮動火鐮猱身撲向林中的一團黑暗。

  被攔腰截斷的巨木帶著火焰滾落,微弱的光亮射入陰影,有什么蟄伏的東西一閃而過。

  “我來之前聽說梟眼巫師甚至能看清十里之外一只流螢發(fā)出的微光,還以為是訛傳,如今看來,是我大意了?”

  那個人低笑起來,聲音沙啞干裂。

  衣袍摩擦的窸簌聲輕響,來人從十步以外的黑暗中緩步走來,隨著他的步幅一陣叮當鈴響。

  他的面容隱匿在風帽的陰影下,袖口銀線繡的火焰徽記忽明忽暗反射著亮光。

  “……九黎教的青教宗!”

  阿遙面色一變。九黎教教主之下有赤、青、玄三教宗,三個教宗各掌三部教徒,都不是泛泛之輩。

  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南疆會出現(xiàn)受人操控的僵尸、為什么會同時出動三個高階死士——九黎教的青教宗現(xiàn)身南疆,目的絕對不只是要簡單地殺光一個寨子的山民而已。

  “九黎教,青部,宗長秋覃。”他踏前一步,用低沉沙啞的嗓音報上名號。

  阿遙牽著文徵安的衣角,兩人在無形的壓迫下不約而同地退了一步。

  “怎么,九黎教也來趟這灘渾水?”縈鬼睨視著青教宗,眼神冰冷。她沒有實體,只是凝在空氣中的蠱妖,如果秋覃當真要發(fā)難卻也無法抵擋。

  “九黎與蛇教結怨數(shù)百年,往來攻伐不斷,何曾有過干戈止息的一日?”秋覃淡淡回答,“現(xiàn)今蛇教分裂,蛇母想要借助龍神的力量壓制叛亂,這對我們來說的確是良機。”

  “千方百計從中作梗,原來你們還是畏懼大龍神的力量。就算尊為青教宗,只身深入南疆,就想討得便宜……還沒有吃夠黑水澤的苦頭嗎?”面罩遮住了巫師臉上的表情,卻掩蓋不了他殺氣騰騰的語氣。

  黑水澤里面只有一塊硬地,周圍都是陷人坑,不知道的人走不到一半就要被吸進爛泥洼里憋死。

  “今年大蛇祭的場面可真是難得的大,接著還要演什么好戲呢?”縈鬼一步步退向濃霧深處,消隱。她只是想趁著兩教相爭從中漁利,沒有必要跟兩邊的勢力起沖突。到了黑水澤的泥沼深處,她才是手握全算的人。

  “大概會鬧得天翻地覆也說不定?”秋覃饒有興致地接過話頭,“蛇母式微了,這次兩教的恩怨總該有個了斷了?!?p>  “哼,說得還真嚇人,”阿遙冷笑道,“你帶來的僵尸都捂在山洪下面沒準已經爛得只剩骨頭,一個光桿將軍,好意思大言不慚硬著腰板對別人耀武揚威。”

  巫師將舌頭抵在齒間發(fā)出輕微的“嘶嘶”聲,極輕卻極清晰。

  隨著他的召喚,頭頂榕樹粗大的枝干上無聲地垂下幾條手腕粗的大蛇,吐出長信,注視著青袍的男人。

  這些大蛇不知道吞了什么,拖著沉重的腹部掛在樹上。當它們靜止不動的時候看上去就像樹木粗大的氣根,極少有人能夠在夜間分辨出來。

  巫師身上的紋彩驀地發(fā)亮,變換著五色,磷火般流動。巫師沉下重心深吸一口氣,疾風般掠出去,火鐮在他手中像一條繃開的弓弦。

  “走!”阿遙拽了拽文徵安的胳膊,向他使了個眼色。雖然口頭上氣勢不小,她也不知道梟眼巫師獨自面對九黎青教宗能夠支持多久。

  “……”

  青教宗注視著從眼前逃走的兩人卻依然無動于衷,似乎渾不在意逼近的巫師,和蓄勢待發(fā)的大蛇,唇邊又浮起一絲詭異的微笑。

  黑沉沉的天,無星無月,寂靜的林中火影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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